穹窿归隐

菱湖之光

苏州本就少雪。水汽舔湿了春野夏荷就无多少残余。冬天，若你非要找一处积雪处，或许只有穹窿山。

穹窿山的俯拍图，最为出名的是积雪素裹着青瓦红墙，古刹脊背如墨，雪度化了所有冗杂的色彩，那感觉仿佛是虚静的另一个世界。

来自不同朝代，不同处境的英雄、文人、商人、琴师、僧侣......穿越无数重人世间的苦雨，疲倦了，抚胸叹息着，直到来到了穹窿山。豪情壮志化作碧水，绵延千里的水雾里，至此多了一些闲人。

清代的姚鼐，写下：“山前雨歇日初升，盘道穿松出雾登。”明代的姚广孝，写下：“曾看云际鹤，向暮独飞还。”

他们与穹窿山相看两不厌，甩着一柄鱼竿，独钓寒江雪——穹窿山就是历来隐逸者钓起的一片雪。

在江南的山林图谱里，穹窿山不算驰名，341.7米的海拔，已是苏州最大的山。山该有的壮丽，它也都有：望湖台上，眺望浩渺湖色，一些好听的曲子，在心畔荡漾，渔帆点点，七十二峰出没云疆。穹隆者，便是苍苍，天也。

穹窿山的历史册页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应该是兵圣孙武。

春秋时期，本为齐人的孙武，因避乱而投吴国。孙武在穹窿山的茅蓬坞居耕自给，著书立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吴王阖闾欲图霸业，正值用人之际，伍子胥遂向吴王力荐孙武。也就有了吴王阖闾“降阶而迎，赐坐，问以兵法。孙武将所著十三篇，次递进上”的隆重场面。

即便过去千年，翠微深处、低头沉思的孙武，明敞窗牖的读书辰光，那群峰云拥，洄湍响激的闲暇时日，也令人思绪万千。

如果说孙武隐居穹窿山是躲避乱世，那么，朱买臣的负薪读书，是他作为“穹窿山人”的日常生活。

他是穹窿山无法绕过的一个关键词，像一座气骨轩昂的字碑。

出身贫寒的朱买臣，却嗜好读书，小时靠帮人放羊贴补家用，后来成家立业，读书之心未泯，常常在穹窿山的羊肠小道上一边挑薪，一边读书。

痴迷的行为惹恼了急功近利的妻子，以至于她一气之下另嫁他人。然而，天下之事，终不负持之以恒者。朱买臣后来经同乡推荐，为汉武帝说讲《春秋》《楚辞》，被拜为会稽太守。

朱买臣的传说成为“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经典注解。当朱买臣在穹窿山踏歌而行之际，不经意间成为古代中国樵歌的先行者。这也是后来者将他和垂钓终老的严子陵、历山农耕的舜帝以及苦读的苏秦并列为渔樵耕读标志人物的重要原因。

史书有载，朱买臣在穹窿山道中歌讴，那他唱的是什么歌呢？当然是吴歌！

吴歌是吴地歌谣的总称，而太湖流域一带是吴歌的中心地区。江南水乡的吴歌温柔敦厚、含蓄缠绵，当朱买臣在花木扶疏、舞沫逆洒的穹窿山随口唱出一支支吴歌的时候，江南的风俗都因这歌声而更加温婉。

在穹窿山的历史上，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人。这个人，不是喜欢在江南四处游走，留下无数条所谓御道的乾隆，而是南宋名将韩世忠。

韩世忠在穹窿山的宁邦寺参禅修佛，给吴中大地留下了一抹别样的人文背影。从此看山多落寞，一腔热忱化翠碧。

宁邦寺，在穹窿山的最北边。如果从望湖亭走过去，不远即到。

抗金英雄岳飞遭秦桧谋害，让怀有一腔拳拳报国之心的韩世忠看清了朝廷的腐败。他心灰意冷，避乱苏州。起初，隐于沧浪亭，后来闻知穹窿山深处有海云禅寺，就带着几位跟随他南征北战过的爱将，来此剃发修行，出家隐居。

站在玩月台下，一点红炉是将熄的昼日，丝丝的飞雪是新月新染的绸子，大千碧海，掣着肥硕的金鱼。顷刻，暮收色，月出群峦。

当年韩世忠在这里举头望月、俯首赏湖之际，内心一定是波澜起伏的——月光照亮了将士们金戈铁马的征程，却没有照亮他们的白骨凄惨的归程。深闺的梦里人，烽火狼烟的厮杀，在寂静的月夜从胸口撕裂而出。但他能够来到这里，还是给中国古代的隐者提供了一个新的范本：驰骋疆场的名将，在征战无门之时，同样也会以隐为退。尽管他一直放不下河山社稷。

穹窿山，也是琴家的归隐之地。1644年，徐青山终于来了。

这位青年时期有过两次武举考试经历并中举的太仓人，在报国无门的绝望之际，选择了穹窿山。他本名徐上瀛，后改名谼（hóng），取号石帆山人，别号青山。

青山为何选择穹窿，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三万六千顷的碧波，水声浩荡；春风秋月中的历史风尘，恰似古朴的拨弦的手。

从这一年起直到他逝世的十多年间，他一直过着清贫的隐居生活，后与同道者结成琴川琴社，人称“虞山琴派”集大成者。隐居穹窿山后，他总结多年的弹奏实践，辑成《大还阁琴谱》。

时间在他的指尖飞出，是心意，是生平，是贪念嗔痴，是一念入境。云听得凝息，随山的浓淡而窈在身侧；泉行得酩酊，趁涧的高低而冽于心神。高歌灿烂，织成五色霞；林泉潇洒，结庐万松枝。

他的另一部著作《溪山琴况》对琴曲演奏的美学理论有系统而详尽的阐述，提出了“和、静、清、远”等二十四要诀，是中国古琴美学的集大成之作，影响了清、民国琴坛三百年。

一座穹窿山，半部隐逸史。

当我们拾阶而上，仿佛步入一条心灵的回程；那里有清风明月、采菊东篱。春时煎茶，夏梦幽长，秋叶凉风，冬日扫雪。不经意地，我们和一草一木的精神相连，也与曾凝视过它们的千古人物相接。

穹窿山，积雪，万物归隐，古意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