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母亲的茶道</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亲爱喝茶,甚至可以说她老人家有不小的茶瘾。得病之前,她身边离不开两样东西,一个是茶杯,一个是放满针线的大笸箩;得了脑血栓之后,她的身边也有两样东西,一个是茶杯,一个是拐杖。</p><p class="ql-block"> 忙的时候喝,茶水可以使她精神振奋,干家务的效率大大提高;闲的时候也喝——当然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坐在热炕上,品着茶,沐浴着阳光,环视着花花绿绿的墙围画和明净的中堂镜,那差不多是她最大的生活享受。身体好的时候喝,喝茶成了她一天中不可或缺生活内容;身体不好的时候也喝,茶水似乎可以稀释她痛苦的浓度。独处一室的时候喝,盘腿炕席之上,听着窗外的鸡鸣狗吠,看着寒酸却十分整洁的家具,盘算着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与别人聊天的时候也喝,除了“自斟自饮”之外,她以十二分的热情为来者沏茶满茶,分享着他们的喜乐,排解着他们的苦忧……</p> <p class="ql-block"> 母亲喜欢喝酽茶,泡开的茶水颜色很深很浓,就像熬好的中药汤,喝剩下的茶根能占杯子的三分之一。她觉得酽茶才有味道,才解渴,才更给力;淡了,就索然无味,不管喝多少也提不起精神来。冲茶的水是用汆子在炉口上烧的,只有咕嘟咕嘟冒起了大水泡才能倒入茶杯里;冲开之后,汆子仍然放在炉口上,让里面的水始终保持滚沸的状态,喝完一口就倒一口。就这样边喝边倒,边倒边喝,直到汗水从两颊汩汩而下,黑色的眼圈渐渐模糊……</p><p class="ql-block">她喝了一辈子的茶,但几乎没有喝过一碗像样的茶。</p><p class="ql-block"> 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她舍不得买稍微好一点的茶,总拣最便宜的买,不是一毛一两的棍儿茶,就是一毛五一两的沫儿茶,很少见过她买过两毛钱以上的茶。买来的茶,都放在一个锈迹斑斑的瓦片形状的茶盒里,摆放在躺柜外面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我二舅在公社信用社当主任,知道她平时爱喝茶,又舍不得买好茶,所以每次下乡到我们村,总要买一包茶叶,送给母亲品尝。母亲提起系在包装纸上的纸绳,把茶叶放在鼻子上,抽搐着鼻子闻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说:“香,真香,一定很贵吧?以后千万不要再给姐瞎花钱了!”</p> <p class="ql-block"> 八三年我参加工作,有一年放暑假,我把学校发的防暑茶和防暑糖带回家,母亲拧开精致的包装盒,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手捏起几根茶放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笑,两颗假门牙在气流的作用下忽沓忽沓地扇动着:“这么多,这么好的茶,娘是第一次看到啊,我得好好尝尝。”然后由衷地赞叹道:“我家老二就是有能耐、有出息啊!”</p><p class="ql-block"> 她喝了一辈子的茶,到没有买过一件像样的茶具。她用过的茶具,是极其粗劣的,都是她从小商贩手里买的残次品,一块钱五六个,不是没把儿的,就是有豁儿的,要么就是有裂痕但仍能勉强盛水的。就是这样廉价的东西,偶尔打碎一个,她也会惋惜大半天,自责大半天。</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教师节,我所在的学校给每位教师发了一只保温杯。如此稀罕之物,我自己没舍得用,假期里送给了母亲。母亲拿着这只“小暖壶”,喜不自禁,说:“这东西,人们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多好啊!这回我再也不用担心茶水放凉了,啧啧啧……”再后来,学校来表彰大会,我获得的奖品是一只磁化杯。此杯看上去很不错,金属外壳,景泰蓝一样的图案,放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很喜欢。但我想,磁化杯对母亲身体康复有好处,如果送给母亲她,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所以我把它送给了母亲。不用说,母亲爱不释手,只可惜,那时患了脑血栓的母亲,靠一只手根本端不起这只盛满了水的杯子,她只能把它摆在躺柜盖上一遍一遍地欣赏。她说:“茶是用来喝的,用什么杯子不重要。”</p> <p class="ql-block"> 母亲有一台烧开水的专用设备——小茶炉,这是母亲找人做的,也是母亲唯一的奢侈品。冬天泡茶的开水自然是用汆子烧,那么其它三季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母亲自作主张,请来邻村一个姓魏的细木匠,用家里的废木料做了一个可移动的小茶炉。该茶炉像一个高脚方桌,有半个写字台大小,左侧是一个小巧的风箱,右上方是用胶泥累成的小灶台,右下方是一个用来盛放燃料的抽屉;风箱和灶台由一根小铁管连通。</p><p class="ql-block"> 因为该茶炉省力省燃料,又特别收焰,烧水的效率很高,所以母亲非常喜爱。经常看到她一人端坐在茶炉前的方凳上,头上罩着驼色的头巾,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用小铁铲往炉腔里加木棍或煤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此时,周围一片宁静,拉风箱的“呼呼”声和蒸汽掀动铁壶发出的“啪啪”声交织在一起,清晰而又和谐,听起来觉得格外悦耳。</p> <p class="ql-block"> 如今,母亲去世二十六年了,我也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不知是受母亲的影响,还是因为工作性质所致,我也养成了饭后一杯茶的习惯。有时,摩挲着身边的铁观音、碧螺春、张一元,摆弄着算得上精美的紫砂杯、真空杯、红瓷杯、钢化杯,不由得想起了艰辛备尝的母亲,泪水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