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那事儿(副本)

铃铛

<p class="ql-block">  正午,太阳已经全无了凌晨时温馨柔和的模样.,它暴戾地无忌惮地胀如亮白亮白的大磨盘,把无穷多芒针洒向大地,炙烤着万物。急匆匆走在路上的三毛儿思忖着: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怎么会是赤日呢?没有丁点儿红啊!</p> <p class="ql-block">路上没有行人。喜鹊不见了,麻雀不见了,各式的鸟儿都不见了。家家户户豢养的到处乱窜的鸡们,也都不知躲到哪个阴凉的旮旯儿里去了。沿路偶尔可见无规则栽种的老头儿楊的枝条耷拉着、稀稀落落的叶子蜷曲成了几十个几百个灰色的大虫子。人们房前屋后种着的玉米,宽大的叶子蜷成了直直的灰色的木棍儿,向日葵蒲扇大的叶子成了媒婆儿手里拎着的大灰手绢儿。尽管绿意少了些,但那供销合作社、学校、煤厂的墙壁上,以及路边每栋排房的后墙上,都用红色、黑色、和白色的什么颜料刷写的标语口号为这小世界凭添了许多光怪陆离。红色的都是些胜利、热烈、庆祝、万岁…..的字样;白色和黑色都是罪恶、打倒、炮轰、砸烂……的字样。这条路是通往学校的,三毛儿走完了小学六年,而今他已经是初一年级了。在哪里拐弯、在哪里直行、哪里有沟、哪里有坎儿、哪里有老头楊、哪里有大石头他再熟悉不过了。</p><p class="ql-block">他任由自己的思绪,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翻飞着:好久听不到爸爸那音色很美的次高音了,什么《地质勘探队员之歌》那是他的最爱,那是他的本行;什么《春天里》、《四季歌》也是他的最爱,那是他喜欢的明星;什么《淮河营》《甘露寺》更是他的最爱,他喜欢京剧,他喜欢马连良。三毛喜欢爸爸的声音,喜欢爸爸的笑容、什么岳武穆、文天祥、鞭打芦花、苏武牧羊……都是很小的时候听爸爸讲的,</p> <p class="ql-block">都那么让人着迷。唉!谁知道爸爸犯了什么错误,也不让回家了!前院张姓人家的老太太是什么地主分子反攻倒算被撵回老家去了,邻院刘姓人家是阶级异己分子被抄家了,后院老唐家是清朝遗少历史反革命被抓起来了……这些名头儿和咱们都不沾边的呀!他想起了由这个什么什么公社,那个什么什么兵团或什么什么司令部、打着大横幅的游行队伍里有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头上戴着半米多高纸帽子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崇洋媚外反动技术权威,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堂来的带着各色样式纸帽的牛鬼蛇神们。噢!要是…….把爸爸归在牛鬼蛇神里怕也是可以的。三毛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前几年“四清”的时候,他知道了爸爸曾经加入过三民主义青年团。</p><p class="ql-block">那网兜是红白两色的棉线绳相互勾连成一寸见方网格的、直径约一米多的大圆网,周边用稍粗些的圆绳穿连,只一束一拎就成了一个封闭的口袋。用来盛装两个长方形的铝质饭盒,实在是难为它了 一一很难确保饭盒平稳向上。无奈何,三毛儿的两只手都派了用场,一只手拎着、一只手托着,小胳膊上的二头肌显露出点儿疙瘩样儿来,汗水在他的额头上,脸颊上、鼻翼上、下巴上、脖子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用一条宽大皮带扎着的、蓝白两色相间的圆领的半袖的海魂衫已经湿透了;下身已经发了灰的蓝裤子显得短了些、瘦了些,看得出那通风条件不怎么样;没穿袜子的脚丫子更是不情願地挤在拇指处已经开裂了的发了白的解放球鞋中。</p> <p class="ql-block">快到了!他穿过了铁路道涵,这是一条宽约四五米的平整的土路,一拉溜儿十余株高约十几米的槐树立在路南边,那槐树很少见的,人们叫它洋刺槐,据说是日本人栽种的,粗细若小学生足球,枝叶不很繁茂,皴裂的很深的沟痕布满了树身 ,春末夏初槐花盛开时,芬芳馥郁,很是好闻,三毛儿和小伙伴们会不顾划破、剌伤胳膊腿儿、去摘那槐花吃。</p> <p class="ql-block">那槐花甜甜的很好吃,但吃多了会头晕的。路北边是一处东西长约80多米、南北宽约50多米,俯瞰呈日字形的平房式的连体建筑。这也是日本鬼子遗留下来的。它的正门开在西面,那门是四扇的,高大宽敞,平常只开着中间两扇。这里原是矿务局老生产部所在地,爸爸就关在这里。</p><p class="ql-block">三毛气喘咻咻地冲了进去,那门是敞开着的。“站住!站住!”一个急切、蛮横的公鸭嗓音砸了过来,让三毛儿吃了一惊,他趔趄着、扭过了头,一个身穿黄色制服但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背心的、五短身材的人,从门口那张桌子后面蹦了起来,他的头颅像个悬挂着的壶瓶枣儿,两腮胀鼓鼓的,中间堆放着一个硕大的蒜头鼻,仔细看去,才能找到那双很小的三角眼,不过现在它好像瞪得大了些,“干什么去!”。三毛认识这个人,这不就是春天时,那个来到家里的不速之客吗?平时家里来了客人爸爸是会允许三毛儿站在旁边端茶倒水侍应着,但不许插话的。而这次他被爸爸支遣了出去。那人走出外屋时,三毛儿看到他正往上衣兜里装着什么,噢!是爸爸刚启封的恒大牌香烟。他叫刘X章。</p><p class="ql-block">这刘某人恍然大悟似的:“噢!送饭呀!拿过来!拿过来!”,第一个饭盒被打开了,一股香气扑了出来,“青椒…..茄子…..还有……肉片儿…..哼!不错呀!”那刘某人似乎也没吃饭,三毛儿真耽心他会把哈喇子滴到饭盒里。第二个饭盒是三个雪白雪白的大馒头。三毛儿已经有几年厨龄了,蒸馒头,三毛儿会比邻居大嬸儿揉得更多些,蒸出来的馒头一层一层的特别白特别好吃。 爸爸有胃溃疡,不能吃粗粮,为了爸爸,三毛更是费尽心力。</p><p class="ql-block">“还、还有这个”三毛儿啧嚅着,他居然把手从领口伸向怀里,掏出了两个用白色软纸包装的什么东西。刘某人粗鲁地撕开那潮湿的发了灰色的纸包装,“鸭梨!还想吃这个!不行!”。他把那梨儿撴在了桌子上,又若有所思地把那网兜儿用两手扽了扽,随即也扔在了桌子上,“别动!等着!”。他一手端着一个饭盒,用脚踢开了右手边第一间屋子的房门。</p><p class="ql-block">三毛儿端详着周边,这是一个很大的门厅,两边是宽绰的通廊,通廊的一侧是房间,另一侧是采光很好的大玻璃窗。从玻璃窗望去外面是绿地,那是这连体建筑的内院儿。这通廊把这连体建筑的四面的各个房间都联系了起来。正面有一架落地的上面画着什么乱云飞渡青松的大屏风。转过屏风,跨过这二道门,是一条砖砌的甬道,朝前看可见前面横着的有若干大玻璃窗的通廊,那正是这日字形的中间的那一横。左右两侧是很养眼的绿地。转回来,三毛儿屏着气地走到爸爸在里面的屋子门前,他得踮起脚才能透过门上的小窗窥视些什么,和这门斜对着的,有一张床,爸爸恰恰面对着三毛儿,身穿蓝色中山装,扣子系得很齐整,立在床前听刘某人说着什么,那床的上方有一个一尺多见方的可通往顶棚的天窗。</p><p class="ql-block">刘某人转身了,三毛赶紧退了回去。刘某人拿起了桌子上的网兜儿很轻蔑地扔给了三毛儿,随即那手又伸向了两只梨儿。谁知道三毛儿捷足先登,两手并用把那梨儿拿在了手中,紧接着很熟练地将梨儿从领口放入了怀中。刘某人一楞,亮起了三角眼:“去吧!饭盒儿就放这儿吧!” 。三毛儿拐出了大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举起胳膊挡在了额前。</p><p class="ql-block">三毛儿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挪动着,看得出他的不悦和沮丧……</p> <p class="ql-block">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他竟跑了起来。很快,他把那连体建筑的南面东面北面检视了一番。每面的中间都有门,那门都很破旧,看得到那门里砌了砖,每面的外墙上都有窗户,但为了防范什么都用砖头封砌起来了。这不就是一座灰楚楚的监狱吗!三毛儿愤愤地想着。</p><p class="ql-block">三毛儿又转回了西门,那门仍然敞开着。他探了头去,那刘某人竞然不见了。三毛儿闪了进去,关着爸爸的房间挂了一把大锁。通廊里静静的,没有声音,没有人影。三毛儿躡着脚无声息地朝前窜着,象猫!象狐狸!</p> <p class="ql-block">他坚信会有通顶棚的天窗的!急急风鼓点般的心跳使三毛儿那红扑扑的臉变得煞白。他终于看到了!窜到了!通廊的尽头,这是连体建筑的东南角,杂乱地叠罗汉似地堆放着桌子椅子。那顶上,方方的黑糊糊的天窗出现在眼前,三毛的心几乎要跳出来!</p><p class="ql-block">他窜上了那堆桌椅,手脚并用、连攀带扒,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天窗的内沿,只一拽,一个引体向上 左右胳膊肘一扭一扭就架在了天窗框上,紧接着双手一撑,他的上半身已经进了天窗,他坐在了天窗框上,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又赶紧收回了双腿。好黑呀!什么也看不见!三毛想起了曾经养过的虎斑猫,要是有双猫眼多好!</p> <p class="ql-block">猫在暗夜中瞳孔会变圆变大的,那是一双夜眼呀!三毛儿朝头上脸上来回地划拉着,粘糊糊的蛛网总算纠缠到一边去了。</p><p class="ql-block">一阵子过后,三毛看清了、看远了,三五米或七八米处总有一些从下面传上来的光点、光斑、或很大一块的光亮。脚下是用四五厘米见方的方木构成的一尺见方的网状大格子,每隔一两米就有一根比脚下方木稍大些的方木垂直地连接着网状大格子和顶,那顶是人字形的,再往左边走走,三毛儿就可以直起腰抬起头来的。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方档子,两只手交替着扶着那垂直的方木朝前移动着,每隔七八米就会有一架用很粗大木头构建的人字形大架子,三毛儿得爬过那粗大的梁木。“扑哧!”三毛哎哟了一声,是他的一只脚踩到了方格子的中间 ,险些踩漏这上面是稻秆,下面是白灰浆磨成的顶棚。三毛吓坏了!惊出了一声冷汗 ,屋顶边缘处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应该是大老鼠!三毛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继续着艰难的旅程。</p><p class="ql-block">三毛儿顾不得粘了吧唧的蜘蛛网,顾不得人字架上厚厚的,滑滑的尘土 ,也顾不得方木上木刺对手和胳膊的刺伤划伤,他咬着下唇,越走越快,精准的踩踏、牢稳的扶拽、熟练的跨越……拐过弯来,他跌坐在最后一架人字形桁架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思索着、打量着.….用手触碰了一下怀中的……他弯下腰象猴子一样四体投地 ,手扒着、脚蹬着、轻轻地轻轻地向他精确估测的爸爸房间的天窗口爬去。</p><p class="ql-block">天窗口下面的床上,是爸爸!头朝着墙蜷曲着身子,三毛又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偌大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爸爸这张床。别无他物。“爸爸!”只这似乎是上唇碰击下唇的声响,一个激灵,爸爸从床上弹坐在了床边,环顾着..….“爸爸!”,三毛抬高了声音,爸爸仰起了头,迅即站了起来,惊愕地半张着嘴……空中…….两个梨掉在了床上……</p> <p class="ql-block">爸爸睁大着眼睛,急急地来回挥着手,三毛点了下头缩了回去。</p><p class="ql-block">三毛没有走,良久,他又把头探向了天窗口,爸爸端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只手贴靠着身子捧着两只黄澄澄的梨,另一只手似乎被嘴咬着,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想得到那压抑着的悲愤;想得到那被冤屈的痛苦;想得到那慈善的面庞的抽搐…..三毛哭了 !止不住的泪水哔哔卟卟地滴落着……</p><p class="ql-block">三毛不想动弹,真想和爸爸一起躺在那床上……很近处的鼠窜声,提醒他得起紧离开。他又咬起了下唇,走!走!往回走!</p><p class="ql-block">三毛从后院甬道穿过中间横廊,走前院甬道,在大屏风后探出了脑袋,刘某人趴在桌子上……天助我也,老天爷不饿瞎家雀!三毛想着,猫一样地窜了出去。</p><p class="ql-block">三毛的心舒缓了,三毛的手脚无力了,三毛回到了人间,三毛瘫坐在洋刺槐边……</p><p class="ql-block">弟弟妹妹还没吃饭,饿急了吧!他们不会不等哥哥,他们会等着哥哥一起吃饭的!三毛扶着那皴裂的树身站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火烧火燎的,那太阳太大太大了,那太阳太亮太亮了,那太阳太白太白了。午正三刻!午时三刻?哪个是杀人的时间呢……</p><p class="ql-block"> 《 完 》 </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