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四叔 <p class="ql-block">(老家大门照片)</p> <p class="ql-block"> 一、东方白</p> <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三年的初冬,天已经有点冷了。<span style="font-size: 18px;">那一年,日本鬼子的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铁苍蝇时常在空中喑喑嗡嗡,县后龙的防空洞三天两头挤满了避难的人们。那一年,又有几个从潮州逃难到九峰的姑娘嫁给厝边的宗亲做媳妇,背井离乡。同胞们的血泪和苦难压在心里太久,让人喘不过气来。</span></p><p class="ql-block"> 那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爷爷推开家门,去县堂前的吟记商铺打理他的生意。一转头,他看到启明星挂在九梅岭的上空,心里感觉到一股希望,却一时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及至安排好伙计上柜,生意开张起来,家里跑来报喜,说是奶奶又给爷爷添了个大胖小子。爷爷欢喜地一路小跑回家,抱着小儿子稀罕个不停,这便是我的四叔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虽然没正经的上过学堂,却打小给人家当学徒,做掌柜,从中认了字,也记得一手好账。早年家中留有几对竹盛子,上面的题字都是爷爷亲手所书,字体极是工整隽秀。建房子时,爷爷也很是讲究,大门和两个侧门、中堂和两侧连廊都写有对联。大门上联:考亭绵世泽,下联:徽国振家声,道明了我们的来处和愿景。中堂的上联是:善为至宝终身用,下联:心作良田百世耕。中堂的漆画画的是藩桃宴,画得是维妙维肖。</p><p class="ql-block"> 给四叔起名的时候,爷爷看着连廊一侧的对联,上联:五花歌就龙为友,下联:千里高飞鹤不群,想起了李太白的豪气,又想起那天早上看到的启明星,就说,要不然就叫福星吧,既是希望四叔能福星高照,平安顺利,也是希望四叔能鹤立鸡群,卓尔不凡。</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五年,小鬼子终于被赶出华夏。神州大地,举国欢庆!爷爷的生意自此更是顺风顺水,兴隆得很。又过了些年,四叔也早早去学堂读了书,识了字,爷爷常会跟他讲家里各副对联的含义,教四叔做人,还手把手教四叔写字。彼时我爸爸也已经升上初中了,书念得好,对弟弟也是照顾有加。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四叔,自然比邻里的娃娃们更出色些,不但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就连音乐上都有独到的天赋,随手摘下的一片树叶,他都能吹出个调来。后来叔叔得了把笛子,也没见谁教他,叔摸索着摸索着,就吹出曲子来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注:1、太白金星,晨见于东方为启明星,又名福星。2.、五花歌就,参考李白《将进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3、 龙为友,见汉武帝刘彻《天马》——体容与,迆万里。今安匹?龙为友。)</span></p> <p class="ql-block">(大姐二姐在老家中堂前留影)</p> <p class="ql-block"> 二、时代的微尘</p> <p class="ql-block"> 解放后,县城从九峰迁到小溪,爷爷的商铺也因为公私合营,不能再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全国掀起了斗富反坏的斗争,爷爷因为多置了几块地,竟要被评为地主,要列入剥削阶级来打倒。好在爷爷是仁商,平时修桥铺路,扶助乡里,做下的慈善事一件件,族人们都记得。在族里几位长辈的强烈阻止下,爷爷才没被评上地主,没被抓去游行示街,但也还是落了个富农的身份。</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富农子弟,爸初中毕业不能考中专,只好去上山下乡,参加公社的劳动;四叔也不能考中专,就上了高中。<span style="font-size: 18px;">那个年代,能考上中专和大学可就是国家的人了,那些“坏”身份的人,被无情地挡在了体制之外。</span>爷爷看着两个爱读书的儿子不能考公,心疼得要死,但还是常常指着家中的对联,教导父亲和叔父要识大体,明大义,不要自甘沉沦。终于有一年,政策突然松了,爸爸如愿以偿考上了龙溪师范,毕业后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四叔却没能如愿,因为他参加高考那一年,富农子弟又不能上大学了。又过了些年份,学校不怎么开,书也不怎么用读了,孩子们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混着日子。大学里很多工农兵子弟学员,是地方举荐上来的,也不用参加高考。四叔的命里还没福星高照,就被时代的微尘压得直不起腰来。</p><p class="ql-block"> 书读不成,四叔就参加了工作。叔叔年轻力壮,又生性乐观,有头脑,有文化,肯出力,很快成了生产队的主力军。每日里早出晚归,专挑重活粗活干,一个人常常挣着两个人的工分。大队里见四叔勤劳认真,为人又朴实和善,就让他当了生产队的负责人,主管着队里的工分登记和收成的分配。四叔读书、生产时认识了两位气味相投的朋友,闲时就聚在一起聊工作,聊家常,喝小酒,唱歌吹曲,后来干脆就结了异姓兄弟。我们把他们也当叔叔一般,一个叫四明叔,一个叫江汉叔,从此年节里的礼数往来,从来没有落下过。三位结义兄弟的后代也都互有走动,就如正经亲戚一般。</p> <p class="ql-block">(老家房子的天井)</p> <p class="ql-block"> 三、蛮婶</p> <p class="ql-block"> 四叔是排行最小的叔叔,闽南话叫“蛮叔”,我们姐弟都叫他“阿蛮”。四叔对侄女侄儿极好。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英俊帅气的四叔到三十多岁还没娶亲,就整天带着我们玩。姐姐上学了,他就把赚工分折成的钱给姐买纸笔,有时候还偷偷给姐姐零花钱。天气好的时候叔叔就拉着侄女侄儿们扒在他大腿上,给我们掏耳朵。我记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家里的中堂也终于不用只能挂伟大领袖了,爸和四叔赶紧把糊在家中各处漆画和对联上的白灰洗净,但糊上的灰终究还是伤到了那些字画和房梁的雕刻,真是可惜。渐渐的人们也不再讲究谁家是地主富农走资派了,四叔也终于娶了亲,生了娃,每日的辛勤劳作,挡不住挂在叔叔脸上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四叔是人到中年才娶妻,四婶是合适的年龄就嫁,两人的岁数就差了不少。四婶虽然书读得不是很多,也因为比较年轻多了一些朋友斗阵玩,有时会耽误了农活。四叔却从不计较,无条件地疼爱她,很少让她干重活。平日里常常是叔一个人去田里耕种,留四婶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叔叔酒量很好,除了体质原因外,可能也跟常年做农活有关,辛勤劳动回来干一碗烧酒,真是解乏!</p><p class="ql-block"> 蛮婶虽然不用经常去田里做农活,但单靠田里微薄的收入无法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于是乎她不知从哪里领了好些刺绣回来绣,挣一点点工钱贴补家用。四婶刺绣的手艺真是好,厝边头尾和婶婶年龄相仿的妇女们常常聚在四叔家刺绣,遇到难度大的就请四婶帮忙挑两针。</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刚改革开放不久,年轻人男的留长发,女的烫大波浪,男男女女穿着喇叭裤,时髦的很。有的青年学生大半夜里跑到农民家的地瓜地里跳霹雳舞,把人家地里的蕃薯叶都踩烂了,被告到学校去;还有个学校老师的女儿初中没毕业就跟同学偷偷有了孩子,只好匆匆地嫁了,把她爸气得半死。要知道那时候的蕃薯藤在圩日时剪成一段一段的,可以卖好多钱,叔隔三差五就会挑一大担去卖;那时的男孩女孩感觉时代的旋风迎面扑来,出格的,出事的,让家长们猝不及防。蛮婶也是烫了个大波浪,还挺好看的;蛮婶的朋友也有男有女,大家都走得挺近的,还常常结伴出去游玩,于是就有多事的人跑去向叔叔嚼舌根让叔看好婶婶,叔叔把她们都骂回去,叔完全相信自己的女人。</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的全家福)</p> <p class="ql-block"> 四、铁肩柔情</p> <p class="ql-block"> 蛮婶走时,堂弟还不满十五岁,两个堂妹又小了好几岁。蛮婶名叫队花,却在本该盛开的季节早早凋零了。</p><p class="ql-block"> 蛮婶生病时,人一直消瘦,去镇里的保健院看也查不出病因,就听从了亲朋好友介绍的一位乡土医生的建议,吃了一阵子的木头根。我印象中的那个年代,不到卧床不起很少人去住院挂瓶什么的。四婶也是到后来尿液都排出血了,才急急送到县医院抢救,却已无力回天。四叔紧紧地咬着嘴唇,拉着四婶的手,眼泪扑朔扑朔地往下掉,却哭不出声来。婶婶临终前对叔叔说这辈子嫁给他是幸福的,虽然生活很艰辛,她无怨无悔,只是可惜这幸福太短暂了。婶婶交代叔叔一定得把三个孩子们都看好了,让他们健康地长大,把书读下去。叔叔点着头,淌着泪,想答应婶婶却说不话来……</p><p class="ql-block"> 镇里有个习俗,人死在外头,是不能停在屋里的。四婶的灵就停在路边临时搭的简易棚子里,四叔是既心疼又无奈。送走婶婶后,四叔一个人挑起全家的重担,铁肩下的身躯也日渐佝偻了。为了一日三餐,叔起早贪黑。天还没亮,叔就起来做早饭给孩子们吃,然后催促着孩子们去上学。孩子去上了学,就赶紧带上农具去田地和菜园子耕作,中午和傍晚又从田园里赶回来做饭,就这样连轴转着,用微薄的收入苦撑着破碎的家。因为活实在太多,四叔实在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三个孩子竟陆续都辍学了,成了叔叔心中永远的痛。叔觉得是自己亏欠孩子的,也对不住婶婶的遗言,就更加埋头苦干,要为这个家倾尽他全部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那时因为预感未来的汽车会越来越多,镇上会有不少洗车的需求,弟弟就在家门口开了九峰第一家洗车场,很用心的服务每一位来洗车的客户。过年生意好的时候,洗车场两天就能赚下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弟弟见堂弟辍学不去读书了,小小年纪也干不了工地活,怕他闲久变坏了,就和父亲商量着把洗车场转给了他。自此,叔叔除了干农活,一有空就帮着堂弟经营洗车场。后来县里鼓励广大群众种植蜜柚,四叔和堂弟硬是肩挑手扛,开辟了一片又一片美丽的果园。期间堂弟堂妹也陆续婚嫁,有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孙辈们也都跟叔叔很亲近,也算是儿孙满堂了。<span style="font-size: 18px;">日子在苦熬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有了起色,笑容也一点一点回到了四叔的日常。</span></p> <p class="ql-block">(叔叔一家的全家福)</p> <p class="ql-block">(叔叔和他的孙辈合影)</p> <p class="ql-block"> 五、白云千载空悠悠</p> <p class="ql-block"> 叔叔前些年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坐或躺下后手脚无力,站不起来;要么就是走着走着像被点了穴的人一样,得旁人动一下他,才能继续走动;加上患有很严重的前列腺炎,每天要起夜很多次,常常会一不小心就摔倒了。所幸堂弟弟媳他们辛苦照顾着,一直没出什么大事,博滔黛玲也会帮忙着照顾,撑了好些年。可是今天夏天以来情况急转直下,吓得堂妹丽珠专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回来陪他、照料他,总算有了点起色。只是临入冬时又摔了好几回,把手臂都压坏了,身体也渐渐虚弱下来。</p><p class="ql-block"> 前几周回老家时,刚好堂妹丽君扶着四叔去隔壁的理发店理发。理完发后,叔叔显得那么干净利落,白净的脸透着一股书生气,还是那么帅气逼人。叔叔理完发就到弟弟的手机店和我们一起喝了几杯茶,聊了些往事。</p><p class="ql-block"> 不曾想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一日,叔叔吃完饭,感觉精神好了很多,便自己走回房间。不料回到房间后,叔叔的速冻症竟又突然发作,肢体无法动弹,因着前面走动的惯性扑倒在地,伤得很严重,自此就再也起不来了。十一月初一日午饭时妻和堂妹丽珠微信,远嫁宁化的堂妹说她得赶回九峰见叔父最后一面了,说得急切,我猛然无法接受,眼泪夺眶而出,躲到卫生间里抽泣了好一阵子。午睡刚躺下不久,妻推着我说,四叔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眼前浮现起小时候和四叔捉迷藏,我爬上窗户喊了一声“蛮”就摔倒在地手脱了臼的场景;想起我们放学时叔在楼上用他的卷烟纸往笛孔上一贴,不一会儿,婉转的笛声便随风飘扬起来;想起炎炎烈日下,叔扛起锄头公走出大门的身影,还有叔叔养的那条大黑狗屁颠屁颠儿的跟在叔身后去田间劳作的画面……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可是我们敬爱的叔叔,竟已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18px;">回家时儿子开车,走的是国道,路过霞寨,冷冷清清。这阵子因为新冠,霞寨封了半个镇,庆幸叔叔出殡那天九峰风和日丽的,也没有新冠病例,顺顺利利出了殡。起灵时,叔的棺上驾了只展翅飞起的鹤,叔父从此做仙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送别叔父回到小溪,我想写点什么纪念四叔。四叔以他的一生发着光,发着热,照亮和温暖了身边所有的人,值得我们一生缅怀。然而久违的文字,让我句语生疏,思绪万千,却提笔无言。第二天,平和的气温又创了冬日里的新高,穿着西装去上班的我竟然感冒了,发了几天烧。乘着这几天不敢去上班,把文章写出来,谨以此文,纪念叔父辛劳善良的一生,愿我的叔父朱福星一路走好,来生再投个好人家!!!</p> <p class="ql-block">(邻居家小孩在与二姐谈及四叔的微信聊天截图。福星,闽南话音同福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