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母的姻缘（上）

云卷云舒（拒收花，不闲聊）

文／云卷云舒 夏家在吴门属于名门望族。到夏世隆这一辈已经在此繁衍生息了三百多年。夏世隆三十为官，六十五致仕，先后做过县令，府同知、知府、按察使。夏世隆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夏如珺27岁中举人；次子夏如瑆天资聪颖，22岁就高中了进士。 夏世隆尽情享受着“两子一举人一进士”的荣耀，他满心期待着三儿子再传捷报锦上添花，可事与愿违，十三岁的夏如玮吵嚷着要出国留学，夏夫人果断地阻挠了此事。（注：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元年，清政府先后派出四批小留学生赴美国留学。）留学不成，夏如玮退而求其次，他把心思放到了舅舅身上，舅舅在洋行里做买办，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13岁的夏如玮拿定主意——跟着舅舅做学徒。四年后，夏如玮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辞去了买办职务，做起了茶叶、丝绸、瓷器等货品的出口生意。这个有些“叛逆”的老三最不让夏世隆省心。可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却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生意竟然越做越大，这是夏世隆始料未及的事情。夏家还有个女儿，这个小老幺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她叫夏如荷（我的高祖母）。16岁的夏如荷出落得娉婷袅娜，人见人夸。她聪明伶俐，能诗会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叙述情节之前，先得介绍一下历史悠久的辑里湖丝，简称辑丝，是浙江的传统丝织品，属于南浔特产，为丝中的极品，因产于南浔镇辑里村而得名。道光以来，湖丝出洋，备受洋人青睐。咸丰元年（1851年5月1日）第一届世博会在英国伦敦召开。广商徐荣村将“荣记”经营的辑里湖丝寄往大会参展，夺得金、银大奖。清朝皇室内务府规定，凡是皇帝的龙袍、后妃的凤衣，皆用辑里湖丝作为经丝精织而成。国内的好蚕丝来自湖州，湖州最好的蚕丝来自辑里村〈原名七里村）。注：下文中王老板便是聘请了辑里村的制丝巧手做厂里的大师傅。 夏如荷性格外向，跟着做生意的三哥（夏如玮）游览了不少名胜古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孩子。是年秋季，夏如荷随三哥去松江府一带洽谈丝绸生意，有伶牙俐齿的夏如荷帮忙撮合，生意很快谈妥。丝绸厂王老板是个热忱的人，他盛情挽留生意伙伴们（兄妹和程叔）小住两日以尽地主之谊。头一天，一行人去了松江府（上海浦东）南山寺。南山寺建于元大德十年，重修后才具备现在的规模。众人入内虔诚上香，夏如荷合上双眼，阵阵好闻的檀香在鼻翼间游荡；渺渺梵音如同清幽的溪水潺潺缓缓流向心底……来南山寺拜佛、许愿、观光的人络绎不绝，大殿内檀香袅袅，梵音悠悠。 一行六人捐了香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引领着这些出手宽绰的施主们进入内院休憩。慈眉善目的法师接待了他们，众人恭敬地与法师交谈。法师看向夏如荷：“阿弥陀佛！这位女檀越脸型俊丽饱满，双耳低垂，眼神温和，生就一副菩萨相，佛缘深厚啊！哦——老衲疏忽了，隔壁尞房是专为女檀越提供的歇息之所，那里同样备了茶点。”“法师吉祥！”夏如荷躬身合掌：“感谢法师虑事周全，如不妨碍您谈经论道，小辈愿在此受教！”“哦，女檀越请自便！老衲邀施主们喝几杯薄茶而已，谈不上受教的！”“佛能洗心，茶能涤性。小女子能听法师谈经论道，和法师一起品茗闻香甚感荣幸……”法师朗声说道：女檀越出口成章啊！老衲就接着你的话茬聊聊茶吧！茶在古代是一种药材。茶叶药用，早在古书上就有记载：其味苦，饮之益思，少卧，轻身，明目……最早喝茶的多是僧道之人。茶水有凝神清脑之效。最早僧道之人喝茶多是独饮。一僧，一壶，一木案，一纸经卷，持盏幽坐、参禅悟道，抑或清心如水，修身养性……古时，僧道之人饮茶饮得是那份清静；今日，奉茶待客成了礼仪，品茗闻香成了习惯，成了乐趣。茶起于僧人道者，盛于骚人墨客，茶的种类繁多……”众人品茗交谈，不知不觉临近中午，大家起身告辞，法师执意挽留众人享用素食斋饭（这在当时是僧家款待贵客的最高礼节）。为了答谢法师的款待，夏如玮起身施礼：“舍妹平时喜欢吟诗作画，想送一幅薄画给法师，以表我们兄妹对法师的敬仰之情……”法师双手合十：“施主慷慨，如此甚好！”程叔去马车里取夏如荷的画笔颜料……画什么呢？夏如荷在思索：莲花在佛教中是清净、圣洁、吉祥的象征，佛陀降生时脚踩莲花、说法时手执莲花、坐禅时结莲花印……对，画莲花！洁白的宣纸在案桌上铺开，夏如荷提袖悬腕，一支画笔在宣纸上起起落落，疾时笔走龙蛇，如行云流水绕素宣；缓时轻描细绘慢勾勒……起初，王老板只是礼节性地观望，不久，他的目光就黏在画作上了：朵朵莲花跃然纸上，一塘碧水、微起涟漪。清翠的莲叶上顶着晶莹的水珠儿，莲花莲苞白中透粉，粉中带红，花叶相映，相得益彰。塘边，竹梢上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蝉，蝉翼线条分明、似断实连，活灵活现……围观者赞不绝口，夏如荷换了小毫，题上小楷字： 竹露清清滴脆响，荷风幽幽送香远。 孰在翠叶纤云间，悠闲惬意吹律管。她的小楷笔力清秀刚劲。法师心中愉悦，细细地打量着这幅画作：“老衲便是这幅画中的哑蝉！”王老板笑呵呵地开口了：“法师过谦了，哪里来的哑蝉？站在纤云间吹律管，其声远播矣！”夏如荷用手拢了拢头发：“大家见笑了！”法师去里间取出一个精致的金色辟邪香囊：“老衲身无长物，只能用它回赠夏小姐了。”不知不觉间，法师对夏如荷改变了称呼。夏如荷双手接过辟邪香囊眯了眼深嗅，白皙的俏脸上荡漾着柔暖的笑意：“药香祛灾气，香囊藏吉祥。多谢法师馈赠。”“老衲甚感荣幸，多谢小姐留下丹青墨宝为尞房添彩。”“陋作能在法师禅房里沐浴檀香，令小女子倍感荣耀。”…… 辞别了法师，王老板引领着一行人去观看寺后的银杏树。南山寺有三棵银杏树（现在只剩下两棵）长势葳蕤，冠如华盖。这三棵银杏树扎根佛门前，历经五百余年，百姓们觉着它有了灵性，有不少人来树前许愿。夏如荷仰望着枝繁夜茂的树冠，心中感叹着：人生不过百年，而你们却在这世间度过了500多个春秋。她走上前摸挲树干，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对着夏如荷频频拍照，夏如荷直接背向他，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可他又接二连三的转到夏如荷面前继续拍照。他多次的骚扰抓拍引起了夏如荷的强烈反感，见过世面的夏如荷不再隐忍走过去同他理论。那西装革履的青年自知理亏，起初，有些嗫嗫嚅嚅，缓过神后就开始辩解：“你这小姐好不讲理，这银杏树又不是你家的，我拍几张照片你也干涉！”相机在晚清时还属于稀罕物件儿，见多识广的夏如荷对它却不陌生。她杏眼圆瞪：“既然你说没拍我的照片，可否随我前往森泰像馆〈1863-1888年间英国摄影师在上海开设的一家照相馆）请师傅查验一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夏如荷这么一咋呼，他的态度有些缓和：“这位小姐，我的时间有限，没空和你闲聊！”“怎么是闲聊呢？如果我冤枉了你，愿赔偿你银两，如果你偷拍了我的照片，就必须向我道歉！”理论声渐大，王老板和夏如玮急匆匆地赶过来，一位玉树临风的读书人过来打圆场：“两位兄台，贵小姐，误会了，误会了，全是误会，起初，亚轩确实是在拍银杏树，可是拍着拍着这位小姐走过来了，小姐风华绝代能为这美景添彩，我就建议亚轩多照几张，谁知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海涵见谅！”那斯文的读书人陪着笑脸向夏如玮、王老板套近乎：“亚轩是申报的记者，既然小姐有顾虑，我们就不刊发有小姐倩影的照片。不知不觉冒犯了小姐，有劳两兄台说合！”夏如玮向夏如荷投去征询的且光：“小妹，你看——”那西装革履的青年双手作揖：“抱歉，还望小姐见谅！”夏如荷转嗔为喜：“早这般彬彬有礼，何事之有？” 一众人继续游览风景，远处巍峨的⼭峦被夕阳的余晖涂上了⼀层⾦⻩，晚霞以燎原之势烧红了西侧的天空，残阳如⾎，旖旎瑰丽，夕阳美景、如诗如画，让人留恋，让人感叹。落⽇余晖渐渐散去，暮⾊开始暗淡，有一双眼睛在这渐次暗淡的暮色里凝望着夏如荷的背影，⻩昏后的宁静里夹杂着淡淡的寂寞和莫名的向往。就在一行人将要离去的时候，玉树临风的男子来到了他们面前：“哦，诸位请留步，在下备了酒菜，恳请大家赏光，顺便向这位小姐赔罪……”男子还未说完夏如荷就开口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接受了你们的道歉，兄台不必破费……”那儒雅的男子脸上挂着笑意：“小姐不必顾虑，这算不上破费，只是多了几双碗筷而已！我爱热闹，好结交朋友。”心思缜密的夏如玮开始投石问路：“这位公子，我们也预订了酒席，可愿意随我们一同前往？”“幸甚，幸甚，只是表弟还在那边等着我们呢……”夏如玮打量着这位身形颀长的公子：五官清秀、气质优雅，心中不免滋生出几许好感，既然不是奸邪狡诈之辈，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他转身向王老板投去征询的目光。王老板会意：“你们兄妹是客，客随主便，既然这位仁弟先备好了酒菜，我等也别拂了人家的一番好意！”一众人有说有笑来到了前方的客栈，先前拍照的那位西装革履男子笑容可掬地迎候着众人。身形颀长的公子轻声叮嘱着店家：“戚伯，今晚用我备用的小间招待这位女客人……”戚伯点头转身而去。男人们来到后院二楼的敞间里落座。少顷，那位名叫戚伯的长者又返回来作陪。菜品陆续上桌，一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此时，夏如荷一人在隔壁小间里享用着同样的菜肴，只是盛菜的器具皆是精致的小盘小碟小碗。或许是中午的素斋太过清淡，这顿饭夏如荷吃得相当满意：糖醋小排肉质软烂，香咸微甜；清蒸鲈鱼，鱼肉嫩爽、鲜香软糯……小间里雅致，一桌四椅，靠西墙放着一张精致的单人木床，床的三面是素色绣花帷幔，床头一侧的小几上叠放着四书五经和一卷敞开的《弈旨》。床尾整齐的叠放着蓝底白花被褥，被褥上有熏香的味道，这像是女人居住的屋子。好奇心让夏如荷继续打量房间，她在窗台的角落里看出了端倪——那里有一只翡翠文扳指，莫非是他？夏如荷心中划过一丝暖流——他招待得真周到啊！ 众人喝得尽兴，先前的拘谨劲儿一扫而空，戚伯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询问了几位客人的姓名，紧接着介绍到：这位（身形颀长的）是曲家二公子曲成昊，曲家的生意做得大，渗透到多个行业：银号、当铺、金玉店、布庄等等。哦！这家客栈也是曲家的产业之一。曲公子的令尊是松江知府的幕友〈师爷），令堂出自名门望族（祖上做过前朝的布政史）、精明干练，她把曲家大大小小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曲家的大公子进士及第，现为金山县知县；王公子（西装革履的男子）留学归来半年左右，他是曲公子的姑表弟，名亚轩，王公子暂在《申报》行里做事，王家的产业主要涉及金、银铺、染坊、布店……曲成昊性格稳重，说得少听得多。他期待着从夏如玮的话语里了解夏家，了解那位模样俊秀的姑娘，可夏如玮为人低调，温文尔雅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练达。众人酒足饭饱后留在了客栈里歇息。第二天吃罢早饭，几人前来辞别。王老板留下了住址，他邀请曲成昊到家中做客。走上马车之际，夏如荷向曲成昊表达了谢意：“有劳兄台了，”她轻启朱唇莞尔一笑：“感谢兄台的盛情款待。”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夏如荷垂下眼眸。曲成昊缓了缓神仓促回复道：“夏小姐不必客气，这是分内之事，愿后会有期！” 马车渐行渐远，吴成昊静静地看着远方……刚才心底滋生出的那份美好感觉瞬间消散，心中空落落的。 未完待续 文中人物为化名图片／网络／如侵必删——写于2022年10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