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在文革及其之前的若干年中,国家高层有一个这样的判断和理念:一切非公有制经济,都容易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因此,必须千方百计地予以扼杀铲除。只有这样,人们才能集中全部精力,一心一意地搞社会主义。于是,象小商小贩,个人搞点小开荒种地,这类非国有非公有的经济行为,都被定性为“资本主义的尾巴”, 必须割之而后快。之所以只算是”尾巴“,估计是因为这些行为体量太小,不足以构成资本主义的躯干,只配做个”尾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作为一个当年的小破孩,怎么就在屁股上长出了这样一个尾巴呢?又怎么被人家给割了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个年代,生活物资(特别是吃的东西)匮乏。人们总是想各种办法来弥补。在我家那个小镇子,利用路边街边河边等各种空地搞点小开荒,种点蔬菜,就成了一种解决生活不足的常见方式。我也在离家几里地的铁路边,挖了一两块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爸爸工作的单位是砖厂,到处挖坑取土。因一个地方有两根高压电线杆,取土时就把这个地方绕过去了,留下了约几百平方米大小的半岛状地块,并且闲置了挺长一段时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爸爸有一次提醒我说,你还跑那么远干啥,哪儿哪儿有一块地你去看看行不行?这个地方离我家仅几百米,看后觉得还真不错。开干。第一年先挖了一小片,小有收获。第二年又扩大了范围,总共有半亩地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锹一锹的翻地,一镐一镐地起垅。一埯一埯的施肥撒种,一锄一锄的侍弄打理。我种的是土豆和豆角。眼见着出苗,眼见着一天天地长大,眼见着土豆开了花,豆角见了纽,心里自然是高兴和期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天放学回来,又到地里去看看。傻眼了!地里的庄稼全部被连根拔掉,一棵没留啊!心疼啊!气愤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在当时的大气候下,镇里领导做出了部暑,由若干名干部带队,由几个学校派出师生配合,带上工具,分成几路人马,针对全镇境内的所有小开荒,进行“扫荡”式的铲平清除。我那点小小的“资本主义尾巴”,三下五除二就被彻底割掉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此之前,我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心存侥幸,觉得这个地方比较偏远,他们不一定能找得到。可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面前,我这点侥幸,被一举粉得稀碎稀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虽然是非自在,但在那个年代,心疼也罢,气愤也罢,最终也只能认倒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1972年1973年,已是十年动乱的后期。在此之前的若干年中,还有许多事一直留在我的少年记忆中。靠谱的不多,荒唐的不少。 听我慢慢道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先说说忆苦思甜。最常见的方式,是找一个苦大仇深的典型人物,由他回忆自己在旧社会的苦难经历。我爸爸单位的一位工人,就被选为全镇的忆苦思甜典型,经常在大大小小各种场合做忆苦报告,场场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到,小时候冬天给地主放牛,没有鞋穿,冻得实在受不了时,就将双脚踩进刚拉出的牛粪里取取暖。这事的可行性和可信性无从考证,反正我们当时就是跟着猛喊一顿“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之类的口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忆苦报告在学校工厂生产队做了个遍还不说,有一年的除夕夜,镇里安排他通过有线广播,给全镇做忆苦报告。人们忙活了一大年,好不容易能全家高高兴兴地围坐一起,忙着包饺子等过年的事,广播喇叭里却传出他哭哭咧咧地诉说。让人这个烦啊!第二天还听到不少人报怨,好多家当时就把广播关掉了。这个春节后的第二年,这个人就去世了。也不知是否与他经常作忆苦报告有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除了听忆苦报告,还有一项忆苦活动是吃忆苦饭。我们小学的每个班级,都被要求必须组织。同学们按老师的分工,有的去镇内的一家瓦盆厂捡碎瓦片,有的负责准备忆苦饭,有的负责落实煤油,有的负责解决挡窗户用的布帘。一切就绪后,开吃。记不清忆苦饭是啥味道了,好象是弄了一些麦麸子掺上谷糠等,和吧和吧蒸熟的。印象深的是吃饭的环境。在班级的教室内,用布把窗户挡上,将煤油倒进瓦片中,用棉花做成捻,点着后就成了煤油灯。每个同学一块碎瓦片,将忆苦饭盛在瓦片上。那氛围,一个平时上课的教室,转瞬就成了“万恶的旧社会”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说说大批判。批判的对象主要有两类。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主要是镇里一些原来的领导,也有几个其它学校的原领导。二是“地富反坏右”,也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右派。这个反革命,又分为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两种。关于历史反革命的界定和甄别,我记得那时有一个说法:凡是当过国民党军连以上军官的,凡是当过伪满警察的,妥妥的入册。</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位中学老师,不知踩到了哪条红线,也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不但被批斗,还被抄家。让我有点想不明白的,他的姑娘和姑爷可都是在北京工作的现役军官啊!他家紧邻我家,我亲眼目睹了他家被抄的全过程。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了室外不说,还把炕洞都给掏开了。最后也不知抄出了什么罪证。这位老师的品行特别好,文革后期恢复工作后,教过我们英语课,极其认真负责。再后来还教过我妹妹他们班的数学课,我妹妹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快速计算的方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关于现行反革命就更热闹了,不少人就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写错了几个字,大牌子就给你挂上了。当时常听到的一个词,叫“反标”,也就是反动标语。记得某天,邻居家紧邻马路的水泥窗台上,被人用白色粉笔写上了“某某某大王八”。在当时这就是天大的事,这还了得。某一个成年男性邻居“觉悟”特别高,不但喊路过的人去报告,还跑到那个窗台前,用身体挡住那几个字。事后有人分析,说对这个反标的定性不会太重,因为说某某大王八,这只能算是人身攻击,而要是说打倒某某,那就属于政治立场和政治态度的问题,性质就严重多了。这件“现行反革命”案件,最终的结果好象是不了了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批判的规模和场合,我亲眼看过和参加过的,有全镇集中组织的,有学校组织的,有街道甚至居民小组组织的。出格的是,我们班级甚至还组织过针对某犯错误同学的专场批判会。听说各工厂、生产队等也都没少组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参加次数较多的,是学校组织的批判会。那时,镇里这些“够级”的被批判对象,多是集中看管,哪个单位要召开批判大会,视其规模和需要,就把这些人或是全部或是部分地带过去。去我们学校接受批斗时,一般有三五个人。地点就在学校的办公室。参加批判的人,有校领导,有教师,也有学生代表。我就曾作为学生代表参加过批判发言。我一个小破孩,懂个老屁鸭子啊,无非就是“再踏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一类的大口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些被集中看管的批斗对象,有一段时间住在我们镇上的一所中学,每天早上要求他们到操场跑步,边跑步还要边喊“群众专政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的口号。我当时还上小学,这些是听别人说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说说跳忠字舞。我们小学专门派一名女教师到哈尔滨学习,回来后,先是每班出一名学生跟着她学,之后再回班级教大家。大致的动作要领是,跟着音乐的节奏,两手向斜上方反复举起收回,手举向哪个方向,相应方向的那条腿,就随着手的动作,做抬起放下的动作。从始至终,就这一个动作,循环往复。一段时间中,学校的课间操,就是以班为单位,组织跳这种舞。一位同学举着画像站在中间,其他同学围成一圈,边唱着无疆歌,边跟着歌的节拍,绕着圈地跳。中间举画像的同学,也要随着大伙的速度,原地转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度,这种半舞蹈半仪式的活动,成了进行其它各种活动前或休息时的必做内容。记得某次学校到嫩江边举行纪念老人家畅游长江纪念活动,下水前,全班同学还专门跳了一会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另一件事虽不属忠字舞,但也算是“忠”字系列的。那时常搞群众游行,队伍中,一般最前边是抬着伟人画像,紧跟着就是抬着两个立体大字,一个是“忠”字,一个是“公”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说说语录对话。啥叫语录对话?有点懵圈是不?好多年前看过姜昆说的批讽文革某些现象的相声《如此照相》,其中有一段台词,大意是“凡到我革命照相馆照革命像之革命同志,进革命门说革命话须高呼革命口号,如革命同志不高呼革命口号,则我革命同志不给予革命回答”。这个段子就有点语录对话的意思了。大致要求是,在公众场合,两人见面时或到哪办事时,先要由一方说出一句语录,而另一方必须接着说出与这段语录有对应关系的另一句语录,之后才能转入正常的说话办事。比如,一方先说出“为人民服务,另一方就要回接”完全彻底“;一方先说出”毫不利己“,另一方就要回接”专门利人“,否则就要被为难一番,甚至办不了正事。我曾经和另一位同学一起,到商店饭店门口,堵住一个人就让人家”对话“,结果是各种笑话和尴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说说文革八股。那时凡有大活动,特别是开大会前,有一套必走的标准程序。一般是这样的:首先,让我们怀着什么什么(三忠于四无限)的心情,敬祝,再带上四个伟大,再怎么怎么地。之后是让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敬祝,再怎么怎么地。久而久之,基本形成了一个文革版的新八股。其中的几个要素,一个都不能少,一个也不敢少,否则就容易在政治上被抓小辫子。</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革八股的另一种表现,是体现在发言文章的体例和用语上。发言文章的开头一般是这样的:先引用一段名言警句,之后是在什么什么的大好形势下,我们又迎来了什么什么。常用的名言警句有: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春风扬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松花江畔春来早,一轮红日当头照。东风吹,战鼓擂。到处莺歌燕舞。显而易见,这些多是引用老人家的诗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而到了发言文章的结尾,语气上多属展望式、号召式、警示式、畅想式。象: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踏遍青山人未老。战斗正未有穷期。壮志未酬誓不休。这些内容也是以引用老人家的诗句为主,但也有来自样板戏唱词等方面的内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革八股还有不少其它形式,象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大会开始时必唱东方红,结束时必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荒诞指数都比较相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说说夹道欢迎。那时,对外来或从外边回来的某人某团体表示欢迎的最高礼节和形式,就是夹道欢迎。记得那时负责在我们镇执行支左任务的某副团长,去北京参加活动,据说和高层握了手。这可了不得喽,乘火车回到我们镇时,镇里组织大批学生,从火车站到革委会驻地,沿路两侧各站一排,还手拿专门制作的纸花,一顿山呼,一顿热烈。镇里的几个主要人物,还抢着和他握手,似乎握了手,就能更进一步地分享到那份光荣和幸福。而那位副团长,听说跟高层握完手后,为了尽可能地将那份“暖流”多保留几天,也已好几天没舍得洗手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后再说说备战备荒。1969年中苏边境冲突后,为防老毛子对我国发动全面的突然袭击,全国一片紧张。我家地处黑龙江省,各项战备工作更是不敢怠慢,更是全民皆兵。印象最深的有三件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是挖防空壕。这是分配给各家的任务,每家都要有一段。长度、深度、宽度方面的要求不记得了,但有一条,不能是一条直线,必须是Z字形。说是这样当敌人的炮弹或炸弹落下来时,才能减少伤亡。我家那儿冬天很冷,各家储存蔬菜必须得挖菜窖,所以对类似的活也不打怵。防空壕比菜窖好挖多了,我一个小学生,断断续续地挖了几天,就完成了任务。后来当然啥用场也没派上,只是成了我们这些小朋友玩耍时的阵地。除了这些家自为战的简易防空壕,听说镇里还组织民兵,在镇子北边老毛子可能来袭方向上的道路边,挖了若干条防坦克壕。但这只是听说,并没实际看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是挖地道。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一。这个活是全镇统一计划安排的,至于总共是多少条,也不知道,反正我们班参预了其中一条的挖掘。地道口的位置在离学校一公里左右的一座库房内,先是一条垂直深入地下的直洞,深度大约十多米,之后转入横向向远方挖掘。学校组织各班级轮流参加,等轮到我们班干活时,地道已经在地下分了两三条洞,延伸了几十上百米。我们班的分工是,全体男同学,下到地道里干活,班主任是女老师,领着女同学在上面,用摇辘辘的方式,将挖出的土一筐一筐地摇上来,运到别处。我们的副班主任是男老师,有时下到地道里了解情况。一个爱搞恶作剧的同学,躲在地道一处岔口的暗处,拿着一条破袋子,想在同学经过时吓唬一下。不曾想正赶上这个老师经过,当这个同学突然从暗处跑出来把袋子套在老师头上时,老师吓了一跳,并大声喝斥。把同学吓得赶紧借着地道内的昏暗跑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然,这些地道最终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而且一二十年后,由于不断塌陷,还带来了一些麻烦。爸爸单位挖的那条地道,由于是从我们家属院的房子下经过,险些给我们那些家带来危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是战备粮。为了防止真打起仗来吃不上饭,上级要求各家都要储备点战备物资,特别是吃的。为此,我爸妈买了大约十多斤的饼干,放在了一个我们不容易发现不容易够得到的地方。但大人跟孩子玩这些心眼,结局铁输。那个年代,在我们几个孩子的眼中,饼干已经属于超级食品了。饺子啥的一年还能吃上几顿,而饼干却一两年也未必能吃上一块。所以,自从知道了这些饼干的存在后,什么备战啊备荒啊,什么可能挨揍啊,都早已被饼干的味道拍在炕沿上。我们几个隔三岔五地就采取挪桌搬凳肩搭人扛的办法,偷出几块解解馋。等到我爸妈发现时,还“备战备荒”,早在我们的肚里备成了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少年不幸,凡此种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些特殊年代的特别经历,不管它曾经有多么荒唐,现在看来,也多多少少有些合情合理的因素在里面。比如高层的做法中,包含着一些强国廉政束吏惠民的良好愿望;执行层的做法中,包含着一些自证自保的无奈;底层的推波助澜中,包含着一些朴素的爱憎情感。只是当这些因素发展到被极端化、工具化,甚至是宗教化的程度后,就完全脱离了轨道,为祸不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些事情的是是非非,本文既没有愿望,更没有能力加以深入的分析探讨。我只是在从花甲向古稀一路狂奔的途中,偶尔停下来,回望一下远方的来路。此刻,在我的眼里心里,它们都是我的经历,我的阅历,我的故事,我的财富,更是我的青春少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中所用图片,均淘自网上,向原作者致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