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朱葆初先生谈话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1971年4月27日。我写信给先生:</p><p class="ql-block"> “关于学建筑前途一事,目前还是完全看不到。因此心里也很矛盾,学了将来也许用不上。但要放弃又不愿意。许多东西仅仅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要把它变成现实真是谈何容易!但不管以后形势如何变化,既然做了,就要做下去,不要灰心,不要泄气,总要多少搞出一点名堂来。父亲来信,说您这样关心我,指导我学习,要我不能忘记。但我是不善于言表的人,有时候要开口说一声“谢谢”的话也是不会的。”</p><p class="ql-block"> 1971年5月24日。收到先生来信:“小别一转瞬已三、四个号头了,你亦住过乘马坡直巷7号,怪不得您已成为青少壮年,我老态昏昏矣。最后送你四个大字:“持之以恒”。祝你健康进步。”</p><p class="ql-block"> 1971年8月15日。上午去先生家。坐在小圆桌边。说:“侬现在年轻,正是好辰光,侬要自己抓紧,侬要好好叫下点功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侬要去练单线素描,写正楷毛笔字。下次要多带点成绩给我看看。”</p><p class="ql-block"> 1972年2月19日。先生对我说:“时间侬要自己安排。一个人一生呒不几化辰光,做勿了多少事体。侬今年廿四岁,再过十年、二十年,眼睛一眨,要退休了!做一件事就要做好伊,覅马马虎虎,要认真去下功夫。勿然就变成了饮食男女了。”</p><p class="ql-block"> “侬写中文字仿宋体过关了,英文字也要去写好伊。”</p><p class="ql-block"> 1972年4月11日。上午,借了辆黄鱼车,去市图书馆。装了一车瓷器回来。先生说,他捐给市图书馆三千本书还有瓷器。瓷器他们不要。今天拿了回来。先生说:“我格歇辰光勿舍得吃勿舍得穿,格点钞票全部买了书。”</p><p class="ql-block"> 1972年4月12日。一早与先生一起出去,到人民路上的朱鸿兴面店吃肉丝面。</p><p class="ql-block"> 下午又叫我一起出去。一路上先生与我聊起来,说:“人为啥会得到世界上来?回答勿出。侬看世界上多少男男女女,忙忙碌碌,为点啥?我以前在南京晓庄乡村师范,陶行知讲:“上帝是宗教创造的,宗教是人创造的,人呢?人是上帝创造的。” 伊像是讲笑话,实在也讲勿其所以然,只能自圆其说。”</p><p class="ql-block"> “还有,地球是太阳系中的一个小星球,太阳系亦只是宇宙当中的一个小星系,其它星球上的光射到地球上,要几千光年,不可想象。”</p><p class="ql-block"> “还有,人走过,狗会嗅得出侬的味道,侬哪能会散发出有侬的味道的分子,能有多少个分子,散发到空气当中,狗会嗅得出来,伊还分得清爽,记得牢侬的气味,也不可想象。”</p><p class="ql-block"> “一个是宏观的,一个是微观的。都弄勿懂。”</p><p class="ql-block"> 1972年4月30日。下午,与父亲一起去先生家。</p><p class="ql-block"> 先生说:“我在苏州收集了一百六、七十种窗格的图样,在西安也收集了七、八十种。后来给江苏师院的一个人拿了去,至今勿还我。我去寻伊,伊避开了勿见我。所以资料千万勿能脱手。”</p><p class="ql-block"> 又拿出了两顶画轴。展开一看,都是徐悲鸿的。</p><p class="ql-block"> 一幅题款是“日长如小年”。两枝向日葵被晒枯低了头,叶子都垂了下来,向日葵的下面是两只猫咪,一只伏在那里迷着眼睛打瞌睡;另一只伸直两条前腿张大嘴巴伸懒腰。</p><p class="ql-block"> 另一幅题款是“展望”。四只黑鸭子,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引颈张望。后面衬着几丛青灰色的芦苇。</p><p class="ql-block"> 都是民国三十五年作,盖着“徐悲鸿印”的鲜红方章。</p><p class="ql-block"> 先生说:“侬看,都是呒不几笔。拿伊格意思表达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格辰光我给徐悲鸿的房子,画一点图样。格天我到伊房间里,看见桌子上有两幅画,我蛮喜欢,我讲侬两幅画阿可以给了我。徐悲鸿讲我格两幅画要值三百块洋钿了。我讲设计费侬就覅给我了,两幅画给了我。大家的帐就算清爽了。”</p><p class="ql-block"> “两幅画拿回来我自己请人装裱。后来送到北京去展出过。”</p><p class="ql-block"> “我今天叫你们来看看,以后看不到了。我要拿伊送出去了,送到博物馆去。”</p><p class="ql-block"> 父亲劝他,两幅画你藏着好了,为啥要送掉?先生说:“我今年七十四,我勿晓得几时死,趁现在辰光我都要处理脱,负担太重了,要掼脱点包袱。”</p><p class="ql-block"> 接着又拿出了一张有点破边的宣纸,是中国美术会用签,用毛笔写着:收到朱葆初先生参加联合国教育科学文化委员会在巴黎的美术展览会参展作品,建筑画藻井一件计拾幅。落款时间是民国三十五年九月三号。先生说那一年中国一共有三十五件作品参加展览会。有齐白石徐悲鸿的画。先生说那是抗战时期,没有工作,在家里画,这十幅藻井图,前前后后画了五年。</p><p class="ql-block"> 1973年4月22日。先生见了我说:我要参加统战部组织的学习,上午下午都要去,二十多个老头子。人家八十多岁的也去,我七十多,勿能勿去,勉为其难。</p><p class="ql-block"> 1973年8月11日。一早与先生乘公交车到网师园,进去兜了一圈。</p><p class="ql-block"> 先生说:“网师园布置了好。外国人来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西德总统的女儿女婿都是学建筑的,伊拉到网师园来一看,欢喜得勿想走了。网师园格一点点地方,把现代建筑理论都包括在里面了。空间组合、通透轻巧、主次对比……所以说建筑是一种艺术,综合艺术,光有房子是勿够的,家具字画,花木盆景,一样也缺勿得。”</p><p class="ql-block"> 1974年1月16日。上午去见先生。说:“我现在是等了去见上帝。买了点旧的《英文周刋》读读,消磨时光。我死了侬少了个朋友,我跟侬蛮知己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1974年1月19日。上午去先生家。看我的图。说:“侬好好叫要努力了,勿努力勿会成功格。” 拿出了李政道杨振宁的照片给我看。“伊拉都是用功户头。吃吃白相相会做得出成绩伐?”</p><p class="ql-block"> 1974的年1月30日。上午去先生处。拿出了一本8K精装大书《应县木塔》。是1966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初版只印了800本。苏州只到了4本。苏州博物馆和图书馆拿走了两本,还有一本是市革委会的头头XXX拿走了。先生是预订了一年多才拿到。先生说:迪只木塔了不起,书侬拿去好好看看,人家那能做测绘,画出平面图立面图来。做格点测绘也勿容易的。以前辰光木匠造塔是呒不图纸的,都在脑子里,侬及得来伊伐?侬及勿来伊。侬现在只能是依样画葫芦,侬去做做看。</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把我画的木塔立面图带给先生看。说:“大致勿错。”</p><p class="ql-block"> 1974年2月9日。上午去先生家。看我的画图作业。</p><p class="ql-block"> 说:“侬要努力一点,好好学一点本事,将来勿会吃亏的。现在勿少小青年整天嘻嘻哈哈,会得去孵茶馆,一杯咖啡一杯茶,坐半天,侬看阿有啥出息!”</p><p class="ql-block"> 1976年10月1日。下午先生来,看我图板上的图。</p><p class="ql-block"> 说:“我一翘辫子,就呒不人来督促侬了,我一死啥人来管侬?”</p><p class="ql-block"> 1977年2月17日。上午先生来。带来了杨廷宝先生去年送给他的一幅水墨画:“江山楼阁”。上首题的是“朱葆初同志法家指正”。下面落款是“一九七六年春杨廷宝写意”。那年杨廷宝应该是七十五岁了。</p><p class="ql-block"> 杨廷宝是河南南阳人,比先生小一岁。</p><p class="ql-block"> 杨廷宝是1982年12月脑溢血去世的。记得1983年初的一天,去先生那里。先生对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杨廷宝死了!唉,杨廷宝死了!”</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在夫子旧书网上曾搜到先生在1973年写给杨廷宝的信的信封在出卖。估计是杨廷宝去世后,他的家人处理旧物流散出去的。</p><p class="ql-block"> 1977年2月18日。这几天,我正在画历代重修黄鹤楼的图。中午先生来,拿来了两张武汉市城市规划设计院做的重修黄鹤楼的方案图,是寄给先生征求意见的。先生说侬看看人家的,如果要侬来做,侬会做出什么东西来。</p><p class="ql-block"> 1978年7月6日。天气很热,37度。晚上去先生家。说:“我对吕彦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在中山陵工地上住过二年,帮吕彦直画施工图,没有拿伊钞票,我佩服伊。”</p><p class="ql-block"> 1978年8月15日。早上去先生家。说:“侬看现在画油画、水彩的人多得很,学建筑的人还勿多,侬将来会有机会的。只要侬有本事,人家会得来寻侬的。侬现在画图功夫蛮好,手脚蛮快。现在是打基本功,是往肚皮里装货色。但是将来勿能是搬老一套,将来要创新要翻新花样,就要看侬聪明勿聪明。”</p><p class="ql-block"> 1979年11月5日。中午先生来,告诉我说,书来了。于是到先生家。《苏州古典园林》,刘敦桢编著的,30元。师母对我说:“侬迪个号头要挂在墙头上吃西北风哉!” 那年1月份我刚从乡下返城,工资是31.80元。</p><p class="ql-block"> 1979年11月19日。先生又给我订了一本《建筑画选》,18元。书是很好,里面那些高质量的建筑画令人大开眼界。但是价钱也实在是贵,超过了我半个月的工资。</p><p class="ql-block"> 先生说:“杨廷宝,刘光华到苏州来开规划座谈会,伊拉两个来看我,谈了两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1981年6月30日。早上,苏州广播电台播出了采访通讯。记者采访朱葆初教授:衣着朴素,藏书成山,广集资料,培养青年。</p><p class="ql-block"> 1982年10月8日。上班忙,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先生家了。今天见面,说了足足半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1983年10月27日。昨天先生家的保姆吴阿婆来叫我晚上去,结果我有事没有去。今天中午去先生处,师母说:“昨天老伯伯望侬来,结果侬呒不来,今早伊跟伲发脾气,勿晓得为点啥。一想,哦,是侬昨天朆来,伊勿开心哉。”到先生房中,仍在睡觉,我坐在一边。等他醒了,对我说:“我跟侬关系蛮深,好多年了。侬要努力一点。我呒不几年好活了。”</p><p class="ql-block"> “我手里格点图书资料都要献给国家的。”</p><p class="ql-block"> 1983年10月30日。上午去先生处。说是要与我签个合同。每逢星期二、四、日,要去看他。周二周四因为我要上班,是中午十二点,周日是下午二点。</p><p class="ql-block"> 1983年11月8日。中午先见先生,看我画的图。说:“侬手艺勿错,将来会有发展。侬要拼命努力,会有机会的。我是诚心诚意关心侬,跟侬关系很深。”</p><p class="ql-block"> 1984年1月27日。中午去看先生。对我说:“侬要好好努力,我与侬见面的次数勿多了。”</p><p class="ql-block"> 下午下班后又去,神志不太好,说了一大堆话。但一直是重复了许多次的那些话。不停地说了二十分钟。</p><p class="ql-block"> 1984年1月28日。下班后,保姆吴阿婆来叫,去先生处,见了面仍是重复昨天那一通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关于先生的回忆,写到这里,应该算是可以有了一个段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或许是纯属偶然。而在当年那样恶劣困难的境况下的一个年轻人能得到一个不计功利的长者的悉心栽培,这个几率大概是很低的,或许更是纯属偶然,但是很幸运我遇上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前年的追忆文章《我与先生》中曾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先生在世的时候,我一无所成,内心想要努力,环境使人茫然。对于先生对我的关心指导督促,虽然心存感恩,但是两手空空,无以为报。待得我后来做成了一点事,境况有了一点改观的时候,先生却早已不在了。于是这一份一直欠着的报答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无法抹去的愧疚。唯一的宣泄便是诉之笔端,现在把它写出来了,当然算不上是什么报答,顶多只能算是一种怀念。记录了一点点先生的所言所行,从中也可以看出当年那一代老知识分子从民国到“解放”这一变化过程中的无奈。先生有一次与我说起过,跟他学建筑的小青年前后一共有五个。除了他常与我提起的丁云阶和我两个人,最终算是做了这项工作,不负他的苦心,也圆了自己的梦。其他几个都没有学很长的时间,可能有各种自身原因也可能没有我们的执着和痴心,中途退出了。而跟先生学英文的我倒见过三、四个。</p><p class="ql-block"> 先生尚有许多话语和生活细节,也不方便全部写出来。我只是记述了十之七、八。但也总算是可以松了一口气,也总算是解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一个心结。</p><p class="ql-block"> 唯我所能,如此而已。</p><p class="ql-block"> 2022-11-30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