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父亲和我的散文诗

左奇志

1 <p class="ql-block">  八岁还不到,父亲把我赶下了农田。</p><p class="ql-block"> 赶上集体的田土承包到各家各户。家里五口人,分到了四亩多责任田,大大小小五六丘。这些田,形状没有一丘像那些人口大户分到的四方周正、面积开阔,全是些月牙状,葫芦状,歪咧盘突。位置也不好,一些靠着土山,一些在河沿边上,离家都有两三里地。</p><p class="ql-block"> 门前的柳絮刚刚泛出鹅黄,父亲便在离家不远的自留地里忙活种秧。他一个人犁地、施肥、浸种、播种、盖膜……中间母亲也偶尔搭把手。秧苗长到了六七寸,父亲和母亲一清早带着几把稻草,把秧苗扯出,洗净泥,扎成一把把,放在箢箕里,整齐堆码。</p><p class="ql-block"> 秧苗上了岸,父亲大声吆喝我一起去河边田里插秧。</p><p class="ql-block"> 把一个七岁的女娃喊来做帮手,父亲大抵是不得已。我那时上学才启蒙,人还不及扁担高,身体单薄瘦弱。重心也不稳,跟着同村年龄稍大的哥姐挖泥鳅,踩在湿泥里,往前走两步,不小心侧身倒歪,像个冬瓜滚向水里。父亲没有兄弟姐妹,我底下的小妹和小弟,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我是父亲唯一的指望。</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这几声吆喝,像是吹出了与无忧童年告别的终止哨。村边小坝里的菱角鱼虾,老屋断壁处的瓦片松枝,山间的野果与野花,在七岁那年春天,还没有来得及再次重逢,都突然宣告解散,始料未及。我要和父亲去水田,弯着小腰劳作。</p><p class="ql-block"> 父亲身矮力壮,赤脚担着秧苗,有节奏地走在前头,扁担连着箢箕,随着肩膀一闪一闪;河边路途远,父亲吩咐我双手顺带一大把秧,妹妹手里提着几只,也要跟着去;垄上小路窄窄仄仄,杂草荆棘,远远看见小弟也后头跟来,小身影走得歪歪扭扭。</p><p class="ql-block"> “七蔸起步,横六竖八(秧间距尺寸),插一行退一步,拇指分秧,眼睛看着前三行……”父亲将一把把秧抛到田里,开始示范教我如何插秧。父亲嘴里在说,手里没停,迅速出着秧,脚一会退出去好几米,回头一看,前头已经绿了一小块。</p><p class="ql-block"> 挨着父亲的禾垄,我照着仿制。才试了几行,父亲就在后面批评:秧没均分,尺寸太密,脚步乱移,不会转弯……我也很懊恼,开始的七蔸,到了转弯处,咋就只剩三蔸?</p><p class="ql-block"> 从头再来。父亲下着命令。</p> <p class="ql-block">  垄中插秧的人有不少。远处有好几户人家田里画着规整清晰的格子线条,随着低头弯腰的人手起手落,一株株秧苗“绣”在十字架上,笔直排列,很是好看。于是埋怨父亲为何不照样划线。</p><p class="ql-block"> “这三分田,横竖都没架尺宽,也用不着。”父亲指着他完成的一垄,“只要有技术,随手插秧,一样成行成排。”顺眼望去,父亲插下去的秧苗列列整齐,排成了七根线,随弯就转,像是围着田沿镶上了七层绿色的编带,随风一起一伏。</p><p class="ql-block"> 重新立到水田里,弯下腰,在父亲不断地呵斥和监督下,笨拙地学着对齐和转弯。横平,对直,跟着走了四五垄,父亲总算有了满意的口气。一上午插秧结束,衣裤缀了满身泥,累得直不起腰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小孩没腰。剩下三丘,午后继续。</p><p class="ql-block"> 归途,几声呼唤,看见小妹在河边采着野花,小弟坐在田头玩泥,母亲新栽的豆苗,好几处遭了殃。</p><p class="ql-block"> 手持青绿,低头看天,弓背后退,还得有好几天。</p> 2 <p class="ql-block">  七月考完,出校园就能听见打谷机成片嗡嗡隆隆的声音,那是广袤农村夏季“双抢”开始的信号。</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集镇买来两把锋利的禾镰,把两把旧的放在磨刀石上来回洗磨。</p><p class="ql-block">天刚粉亮,残月西山。催命一样,父亲把我和妹叫起床,一起割河沿和山边的两丘稻谷。</p><p class="ql-block"> 父亲分了任务,他一半,我和妹一半,我和妹抢先拿了新镰。妹割得慢条斯理,我的好胜心跑出脑子,想和父亲拼速度,镰刀在半路剜了一下我的小指肉,血很快流在秸秆上。忍住疼痛,捂着手指,心里竟庆幸:老天帮忙,可以提前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含在嘴里的烟掐断半截:“用烟丝止血!割完再回去!”父亲如此冷静和冷酷,将我脸上的眼泪倔强地收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饭毕,父亲和母亲将打谷机抬到田间,谷穗脱离,颗粒入桶。</p><p class="ql-block"> 没有柴油机,更没有电动机,原始的脚踩。踩打谷机是一个力气活,也是技术活。脚力和手劲没有控制好,稻穗会被飞转的齿轮卷进去,手也跟着受伤,危险得很,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胜任,但父亲还是让我蹬踩。初次上手,父亲脚踩的节奏和我很不一致,好几次踏板踩空,反被父亲的一脚下去反弹,重重压到脚面,疼得我眼泪汪汪。</p><p class="ql-block"> 妹和弟搂着稻穗,跑着来回递送。踩一阵,一家人推着打谷机往前挪一段。</p> <p class="ql-block">  “冰棒!——绿豆、白糖冰棒!”小弟眼尖,看见卖冰棒的骑着自行车垄中经过,大声嚷着要。父亲起始不同意,妹使眼色怂恿,弟便开始哭闹。母亲心软,从兜里掏出五毛钱,三姊妹立即欢呼雀跃。父亲就着陶罐大口喝茶,对着我们奔跑的背影叮嘱:“只许买三根!还剩两毛回来!”</p><p class="ql-block"> 谷满了,父亲将打谷桶里的谷粒用撮箕一撮一撮搬进箩筐。一根扁担,两个箩筐,百多斤的负重,两三里路程,瘦矮的父亲赤着脚,一步一步,艰难丈量着,一趟一趟送回家。</p><p class="ql-block"> 盛夏日头很长,黄昏来得晚,邻家电视里的“郭靖和黄蓉”每天却是不等日落西山才来。“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到点了,在田间就能听到《射雕》片头曲隐隐传来。巴眼渴着父亲早喊收工,父亲却不急,说天黑之前,割下的稻子必须收回去。我们姐弟三人都失望得唉声叹气,多不通情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收稻之后,父亲赶着时令抢着犁地,旁余的铲墈、插秧、薅禾、晒谷、担稻草,父亲也一样没让我们闲着…… </p><p class="ql-block"> 父亲总说,小孩没腰,累了睡一觉就好,后来证明,这是骗小孩的说辞。记忆里,十多岁那些年,每个夏天都有二十多天,那些攒集的劳累,挥散不去,嵌入骨子里,一点一点残留,越积越厚:每天早出晚归,一身泥水一身汗,第二天醒来,骨头散架,脚挪不动,全身瘫软,完全起不来。</p><p class="ql-block"> 双抢没结束,父亲天天连唤带骂,不起不休。</p><p class="ql-block"> 母亲暗里疼惜,偶尔借吩咐我去做饭、洗衣、烧水等其他家务活来替代水里泥里。母亲说,割稻插秧,面朝黄土背朝天,腰酸背痛、日晒雨淋少不了。要想不受这些苦累,就要狠命读书。</p><p class="ql-block"> 我决心要狠命读书,离开这要命的苦。</p> 3 <p class="ql-block">  十七岁那年夏天,高考结束,回到家还是照样下地割稻插秧。</p><p class="ql-block"> 我举着一捆稻束,站在田间,像擎着一面立誓的旗帜,对父亲撂下话:这是最后一次参加双抢,明年再也不干这劳什子了!父亲说,田墈脚下蹦秀才,想得美!去山里看看祖坟上冒烟没?老老实实去踩打谷机!</p><p class="ql-block"> 九月里,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用一份红底黑字的文告,向那四亩三分地发出通报,告别,庆祝胜利大逃亡。</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你应该感谢你的父亲。如果不是他给逼得苦,怎有你如此大决心?母亲说得对,确实是父亲的反手激将,帮我洗手上岸。</p><p class="ql-block"> 我去城里上学,妹和弟去了南方打工,好几年秋收地里的活,剩给了父亲一个人。突然莫名心疼起父亲来,不知道他一个人在田间起早贪黑,没了帮手,是否感觉孤独无助?</p><p class="ql-block"> 静心想想,每到春播秋收,一直被父亲赶着,骂着,一心想逃离与庄稼有关的所有,与父亲怨种了这么多年,其实父亲更不容易。父亲像是一头闷声的耕牛,地里大的苦累活,大多是他默默承受,只是他不喜言语,也没见怨声载道。</p> <p class="ql-block">  工作了,因为害怕农事,有好几年没有下地帮过父亲。成了家,暑假里,使唤爱人去帮父亲的农忙。父亲说不用,现在都是抛秧,机械收割,拖拉机送谷到家,轻松得很。</p><p class="ql-block"> 再小过几年,村里的几百亩农田被种田大户承揽,小田连成了一片,耕田机、插秧机、无人机喷药、收割机……一色的机械操控。父亲把家里靠山的几亩小田也租了出去,一部分种了西瓜,一部分盖上大棚,栽种火龙果。</p><p class="ql-block"> 渐老的父亲,不耕种依旧闲不住,去了村里新建的一个特色农庄里,忙些栽花铺草的杂事。农庄名曰“山水之湄”,徽居屋瓴,亭台环绕,山水相映,阶前花草葱郁,周围青山绿田,白鹭齐飞。我的脑海里呈现一幅晚年的父亲在一片花海里劳作、徜徉的画面,那是一种令人放心和欣慰的美美的幸福。</p><p class="ql-block">父亲还在老屋的周围开辟了几块菜地,挥锄、挑担、浇水,隔三差五,舒活舒活筋骨,几十年一直劳作,习惯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老去之前,一直守着青砖老屋和几亩土地,没有离开过。</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我狠命想离开那苦苦的村庄,只想把那片青绿当成风景,回头细想,其实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这片村庄。工作分配,我做了一名乡村教员,换了一种方式,在乡村的另一片田地默默耕耘了数十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