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窑洞我的年(八)

李明姗

<p class="ql-block">  “老坑”的大渗坑,一到雨季就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坑里”的老大爸在渗坑里繁殖了大大小小的蚯蚓,这些又细又长肉红色的东西,软软滑滑,在烂泥里蠕蠕而动,有时相互缠绕,绕着绕着就绕成一堆堆紫红色的肉圪塔,随便翻起一块湿土烂泥,一条条蚯蚓就显露出来,像一条条小蛇和一根根细线绳子,显得惊慌失措,不停扭动着身躯,拼命往土里钻,用棍一戳,细长的身子立马蜷缩起来,如果不小心将它弄成两段,它也会不停地摆动。</p><p class="ql-block"> 蚯蚓俗称曲蟮又称两头蛇,两头都是头,将它切开分成两段,它的伤口会迅速合拢,成为两段蚯蚓,中医药学上它还有一个更为神气的名字一一“地龙”,这是一味名贵的中药材,可以通筋活血,说来也奇,喜食蚯蚓的老大爸,牙齿掉了居然还能长岀来。</p> <p class="ql-block">  渗坑里的蚯蚓吸引了“楼楼”和“老坑”里的一众孩童。夏秋是个多雨的季节,有时一下就是好几天,每当这个时侯,院里院外、宅子周围、甚至泥路上经常蠕动着许多长短不一的蚯蚓,用手一动,头尾呈S状快速扭动,它们爬过的地方时常伴有一些松松的小土粒,那是蚯蚓吐出的泥土。孩子们只要一看见蚯蚓,便用棍子小心奕奕地挑起来,从“老坑”长长的行道飞跑下去,扔进大渗坑,然后在老大爸的窑里跑出跑进,唧唧喳喳,都想亲眼看着大爸吃蚯蚓。</p><p class="ql-block"> 老大爸常在一帮孩子的簇拥下,变戏法似的,乐呵呵地把一条条圆滚滚、浑身隐隐透着褐色带环的大蚯蚓,从渗坑里挑出来,撂进瓦盆,又在一帮孩子的大呼小叫里,将它们一把丢进滚烫的开水锅,那蚯蚓哧溜一下蜷起来,迅即直挺挺一动不动,锅里咕嘟咕嘟几下,老大爸就站在锅边,直接用筷子夹起一根根蚯蚓仰脖入口。</p> <p class="ql-block">  老大爸喜欢吃蚯蚓,也爱敬供毛主席,坑里的老大妈咬牙切齿将他叫作老疯子,孩子们有事没事便结伴从“老坑”的行道跑下去,扒着大爸的窑门张望,活像一群搜寻猎物寻找刺激的小猎狗。</p><p class="ql-block"> 老大爸的主窑坐落于“老坑”南崖正中的位置上,因之坐南朝北,光线略暗,窑里看起来黑沉沉的,摆设也极其简陋:进门靠窗是一盘大土炕,炕上破席旧絮,沉甸甸的荞皮枕头到处是粗针大线缝补的破洞,蓝布枕身污渍污渍,黑得明油油的,只有黑色枕顶上那些活灵活现的丝线彩绣,看起来依然那么惹眼,仅有的几件家什虽然陈旧,但精美结实,摆放得很是地方。靠近窑跟的脚地上,还挖有一个深深的萝卜窖,上面盖着一块小木板,秋冬之际用来储藏一点青菜萝卜,窑里最新炫最亮眼的,就是紧靠门扇那面窑壁上张贴的几幅领袖像。 </p><p class="ql-block"> 大爸的厨窑设在西崖墙角的一个窑洞里,因为坐西朝东,光线较为敞亮,厨窑的陈设跟普通人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进门一个大土炕,紧连着一个土灶台,灶台之后两侧的窑壁上,一面镶着一个打制精美、带有三个小箱屉的杏木大案,一面镶着一副两层搁板的木架子,架子上摞着粗陋的黑色碗碟,架板下面靠墙排放着几只黑釉大水缸,缸上盖着竹盖盘子之类,窑掌放着坛坛罐罐,黑的黑,黄的黄,多数只是一些灰色的粗瓦罐。要说这厨窑最值钱的,恐怕就数那副杏木大案和舂米的大石臼了,杏木案上的三个小抽屉,带着古铜色的金属环扣,古拙典雅,大石臼粗壮笨重,单人尚不能环搂,条型石杵需要有力气的人双手才能提起上下!跟主窑一样,厨窑土炕对面的墙壁上也张贴着几幅领袖像,给熏得黑漆漆的厨窑增添了不少活力。</p><p class="ql-block"> 老大爸对毛主席的崇拜几乎到了疯癫的程度,每天对着画像早请示晚汇报自不在话下,每逢饭时,总要把最先盛上的那碗饭,双手毕恭毕敬地端到墙上的毛主席像前,虔诚地祷告:“毛老人家,您先吃!”,然后再深深地鞠上一躬,这才将屁股搁在熏得漆黑的炕沿上,垂着两腿,低头默不吭声地唏溜。</p> <p class="ql-block">  其实,孩子们更爱看的,是老大爸被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四处巡游的样子。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只要隔上一断时间,总有几个民兵,背着几杆破旧的三八式大盖步枪,神色严肃地来到“老坑”,将大爸和坑里的老四大从他们的窑里分别揪出,像包粽子一样,用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吆喝着拉去会场批斗,老坑的崖背上时常站着一些看热闹的大人娃娃。</p><p class="ql-block"> 大爸显得很抗拒,捆绑时总要挣扎嚷嚷一番,有时干脆跪在地上,嘴里痛苦的哎吆着,面部表情扭曲,一口一个“毛老人家,我坚决拥护你”,相反,清瘦俊朗的老四大总是异常地镇定平和,他一边笑眯眯地和来人打着招呼,一边干脆利落地从窑里走出来,主动配合地伸出双手。两手反背被押解在路上,老大爸一会东扭西跑,磨磨蹭蹭,一会高喊着口号,而老四大却步履轻盈,脊背端挺,神情落落大方,就跟没事人一样,仿佛是去赶一场盛大的集会,围观的人都啧啧称叹。 </p><p class="ql-block"> 到了大队部,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把会场堵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亲眼目睹一下皮革厂赫赫有名的大掌柜和四掌柜,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盯着,极力捕捉着老大爸和四大的每一个神情,欣赏着他们的姿态,仿佛想透过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穿过他们破旧单薄的衣服,直刺他们的灵魂和心脏,甚至看到他们血液的流淌,看到他们内心的哀嚎:我输了,我服了,我惨了,以此来满足内心的快感和正义。在吵吵嚷嚷的大队指挥部里,被捆绑的人有的挤眉弄眼嘻皮笑脸,有的交头接耳,老四大却充耳不闻,神闲气定,猫腰专注地读着贴在墙上的报纸,老大爸则神情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p><p class="ql-block"> 批斗开始,批斗者一个个昂首挺胸横眉怒目,老四大和七八个挨批的人一人戴着一顶纸糊的喇叭帽,上面写着名字,名字上打着一个红色的大叉,唯独老大爸被扣上了一顶破礼帽,身上披着破羊皮,他们“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标准地低着头,既不能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也不能举高临下目中无人,更不能像驼鸟一样闭目养神,也不能只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情绪难以自控的老大爸自然又没少挨揍,围观的人群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 批斗会结束,红旗招展,锣鼓咣咣,民兵押解着挨批的人一个生产队挨着一个生产队去巡游,后面跟着一群气喘吁吁不停奔跑看热闹的孩子。正是一场大雪过后,寒风呼啸,路面冰滑,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顶的老头儿,在寒风中摇曳,基干民兵穿着厚厚的黄军大衣,戴着厚厚的军用棉帽和手套,一个个无所畏惧,老大爸只身穿着一件又短又薄的破棉服,鼻头红肿,脸色青黑,十指早已弯曲僵硬,浑身瑟瑟发抖,只有呵出的热气和东倒西歪的脚步,证明他至少还是一个活人。</p> <p class="ql-block">  类似这样的批斗,老大爸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特别是在冬春农闲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从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将近三十年的政治运动中,做为“黑五类”的老大爸,一直是被重点清算的对象,先是建国初期被多次甄别镇压,没收了城里的工厂、房产和田产,后在政府的干预下又送走了年轻漂亮从城里娶来的小老婆,回乡劳教的老大爸处处诚慌诚恐,但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仍然未能幸免,精神和肉体饱受打击和煎熬的老大爸,终于在六十年代初期变得恍恍惚惚疯疯癫癫。</p><p class="ql-block"> “楼楼”和“老坑”的人,谁也说不清老大爸为什么会繁殖蚯蚓,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开始吃蚯蚓,总之,大爸是饿了就吃,疯癫的时候就吃,“楼楼”和“老坑”的人,只能无奈地看着这个曾经体面威风的人,精神世界一点一点走向破碎。或许是吃蚯蚓的缘故吧,年近六旬头发乱蓬蓬的老大爸,居然没有一根白发,牙齿脱了也能重新长出来!神智清醒的时候,老大爸时常靠着墙根,在太阳底下若有所思,脸色虽然灰黄憔悴,显得羸弱不堪,说起话来却是有条不紊,入耳中听,带着点外地口音,完全像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完全像是一个有点来头和见识的正常人!</p> <p class="ql-block">  没错,疯癫虔诚的老大爸本来就是一个不简单的人!“楼楼”和“老坑”的人,私底下一直将他唤作大长柜,他比“楼楼上”的我父亲,年龄还要长上那么好十几岁,看来大太爷和我太爷这两位老祖,是有一定年龄悬殊的。在我父亲还是青涩少年的时候,老大爸已是两宅马首是瞻的大人物,我父亲和两宅众多的兄弟,都在他平凉城沙港子占地一百八十八亩的皮革厂和皮货店做过小学徒。 </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老大爸可谓风光无限,除了平凉城占地一百八十八亩的皮革厂,他还有一位与其女儿年龄相当的的小妾,这位小妾的母亲同样也是平凉城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妾,迎娶这位庶出的大姑娘,大爸花轿骏马,胸戴红花,吹吹打打,轰动了半个平凉城。每次返乡,大爸不是长袍马褂,就是头戴礼帽,美妾相伴,谈笑风生!社会主义的“三大改造”一夜之间吹走了他的全部家当,连钟爱的小夫人也不能留在身边。 </p><p class="ql-block"> 大爸也算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这位年轻的小大妈被送出“老坑”的时候,大爸和两宅的众人,把她送到了场畔,再送过涝池边,大爸一步一叮咛,大妈一步一回头,大爸追在养女的身边,声音哽咽:“转过来,让爸爸再看看!”,言辞之恳切,令人泪目,小大妈自此一去不返,老大爸渐渐变得沉默。 </p><p class="ql-block"> 压倒老大爸的,除了妻离子散、贫穷饥饿和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更有两位同胞兄弟的离世。大爸的大弟英年早逝,未曾留下一男半女,二弟也没有扛过五十年代的劳动改造,从监狱回来的老三大一病不起,和三妈先后撒手人寰,独留四个年龄尚幼的儿子,老大爸不得不扛起养育子侄的重任。</p><p class="ql-block"> 和声音浑亮的老四大相比,老大爸无疑是失败的,和五十年代在劳教中死去的老三大以及“楼楼”上的我爷爷相比,老大爸无疑又是成功的,起码他还活着,活着挺到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尽管靠吃蚯蚓苟延残喘,最终也没能挺过“文化大革命”,至少他努力地活过,无疑,他又是一个坚强的人!</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未完待续,感谢阅读)</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