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李国文先生2017年11月16日在家中↓</p> <p class="ql-block">暮春为国文先生寄茶小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汤世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国文先生喜欢喝茶,我是早知道的。</p><p class="ql-block">有些人,有些事,虽不必天天时时去叨扰打探,最初的印象,也会时时记得,永远记得。跟李国文先生相识近四十年了,没有过朝夕相处的稔熟,也少有过贴身就教的亲历,无非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次偶遇,轻轻淡淡聊过那么几句,转眼便是一生。尽管先生也说:“人言,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世杰,可以说是淡如空气。”只是,那“空气”也时不时会荡漾一下,起一阵小小的风,瞬时便会吹皱心湖。</p><p class="ql-block">暮春四月那个下午,我突然想跟国文先生通个电话聊聊天——当然是有点小事,更因十来年没见,有些想念了。拨的是刚知道号码不久的手机。先前,只知道先生家那个几十年没变过的座机,直到那天要寄快递,才想起问先生是不有手机。先生说有啊,趁兴又问,有微信吗?先生也说有啊!便记了电话,加了微信。那时才想起,上世纪90年代初,先生便是京城不多几位率先“换笔”,尝试用电脑写作的老作家了。</p><p class="ql-block">我先用微信给先生传了几幅照片,拍的都是我刚去过的一座茶山。春日里,澜沧江边那座茶山,云雾袅袅如同仙境,风景妖娆,一看就是个出茶的好地方。那番景致,配得上明人屠隆所谓“芳春景,大殢人”,“首夏时,尤堪赏”之语。国文先生虽已八十多岁了,反应之敏捷仍叫我吃惊,图片刚传过去便回复说:“大美云南,美在云上。北京很好,好在多霾。”我一看就乐了,先生还是那么豁达开朗,又那么风趣诙谐,转瞬之间,似乎连先生脸上那种熟悉的、宽厚的笑容,都已近在眼前。</p><p class="ql-block">电话拨通,这回我打定主意要多聊一会儿。往常,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先生总说,没别的事儿了吧?没别的事儿我就挂了啊!我捉摸,他那是不想让我多花话费,更不想听那些无话找话的客套。问到最近身体怎么样,先生说今年都87岁了,出去溜个弯儿,走多了已觉有些费力。我说,可听您嗓音,身体想来还是不错的。又说那之前几天,我刚从一个叫昔归的茶山回来,喝过几盅那里的茶,觉着还好,就顺便给先生寄了点去。他说,哦,昔归,这名字好,听上去很有点儿意思。又说,对了,十多年前你就给我带过茶的。先生一说,我就想起来了。</p><p class="ql-block">无论“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琴棋书画诗酒茶”,都离不开茶,饮茶送茶,便是既俗亦雅之事,寻常得很。唐人李郢《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一诗,说的正是此意。早年,我给国文先生捎过些云南的大叶绿茶,如先生所说,那茶颇有些南方烟薰火燎的味道。云南刚刚时兴普洱茶时,恰好有机会到北京,也捎去过一块茶砖。说来我对茶也外行,那款茶砖还是个爱茶的朋友代我谋的,个头不大,模样也不起眼,用粗硬笋壳包着,外面马马虎虎捆着两道细铁丝,像极了一种郑重的敷衍。平时喝茶我向来随缘,从不生着法子专意去寻好茶,碰到什么就喝什么。总觉着特意去寻茶,辛苦,累人。况复万一寻来的茶并没想象的好,免不了太多失望。喝那款砖茶时朋友问我茶味如何,我说还不错。我说的不错,无非自己的一点感觉,与种种高深玄妙的茶道理论,全不沾边。朋友说你要喜欢,就给你找几片,几天后他还真就帮我弄了来。恰好不久要去北京,便带上了。</p><p class="ql-block">记得坐在国文先生家那个四壁书柜的客厅里,寒喧了几句,便拿出那块茶砖来,说,路远,也没带什么,就带了块砖茶来,不知您喜欢不喜欢,有空尝尝。国文先生说,是普洱茶吗?我说是普洱熟茶。先生就说,普洱茶,我也有啊。我好奇,问是什么茶?先生便起身打开冰箱门,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层层打开,里面竟真是几饼普洱茶,以我的眼力,也说不清那茶的好赖。但把普洱茶放在冰箱里,显见是犯忌了,冰箱里五味杂陈,茶又是极吸味的,一款好茶,弄不好就串了味。便忙说,茶还是不要放冰箱里,最好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先生笑笑说,是吗?那可坏了——这办法,还是个据说很懂茶的人教的。我听了,便与先生相视一笑,算是个交代。</p><p class="ql-block">那款砖茶,先生后来喝了没喝,感觉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帮我买茶的朋友后来问我:你手里的那款茶还有吗?我说还有啊,怎么了?朋友说,有人在到处收那款茶,价格已翻了好几倍!我想,既是好茶,不如留着自己喝吧。</p><p class="ql-block">就听国文先生在电话那头说,茶倒是好东西,人,年青时是做加法,到了这个年龄,就要开始做减法了,茶大概是人一生中一个最后的朋友。听先生这么一说,自然想起他的许多关于茶与喝茶的文字来。在《文夫与茶》一文中,说到陆文夫,先生写道:“那年在宜兴,我记得,他既抽烟,又吃酒,还饮茶,样样都来得的。近两年,他到北京,我发现,他烟似乎压根不抽了,酒大概吃得很少了,只有饮茶如故。”早年,陆文夫先生也曾领着一帮年青人来过昆明,至今还记得他既抽烟也喝酒还饮茶的潇洒。而国文先生由陆文夫先生的“只有饮茶如故”说开去,便有了许多感悟:“人的一生,前半辈子是加法,播种,耕耘,奋斗,收获。后半辈子便是减法,一直减到两手空空离开这个世界。在这个减法的过程中,渐渐地就兴味薄了,情致淡了,追求少了,欲望低了,这是一个迟早会出现的状态。慢慢地,好像也是势所必然的趋向,喜好的东西不再那么热衷了,渴望的东西不再那么急需了,放不下的东西也不那么十分在意了,包括生活习惯,包括饮食胃口,也不那么坚持必须如何如何地,有也可,无也可地将就了。我发现,到了七老八十这样年纪的人,只剩下茶,为最后一个知己。”</p><p class="ql-block">是啊,国文先生说的是茶,无疑也是人的一生,在经历了种种大起大落的磨练,尝过了种种或酸或甜的世味后,最后能追索的,无非一缕澹泊的回甘。正如先生所说:“因此,以茶代酒,永远不会胡说八道。以茗佐餐,必然会是斯文客气。这世界上只有喝茶人最潇洒,最从容,不斗气,不好胜,我们听说过喝啤酒的冠军,喝白酒的英雄,但饮茶者才不屑去创造这些记录呢!有一份与他人无干,只有自己领受的快乐,就足矣足矣了。咖啡太强劲,可可太甜腻,饮料中防腐剂太多,汽水类含有化学物质,唯独茶,来自本国土地的饮品,有着非舶来货所能相比的得天独厚之处。清心明目,醒脑提神,多饮无害,常饮有益,尤其茶的那一种冲淡清逸,平和凝重,味纯色雅,沁人心脾的品格,多多少少含有一点做人的道理在内。”而我从寄去的那款茶里体味到的,正是那样一种茶味。如此,料想先生也会喜欢那款茶吧?</p><p class="ql-block">收到茶后,先生用微信告诉我,茶收到,请放心。我说好的,您尝尝,看看茶味如何。先生回信说:包装极古朴,不舍得打开,先欣赏几天外观,再品茶味。</p><p class="ql-block">我一想,是啊,原来刚寄去的这款茶,也是用笋壳包着的。而国文先生所言,乃是真懂茶的行家之见:就像友情一样,那款普洱生茶放上几年,茶味笃定会更好。</p><p class="ql-block">(原刊于2017-06-09《光明日报·大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