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碧落吟秋风

燕子

<p class="ql-block">——追忆“差忒”李占英</p> <p class="ql-block">叶 森</p> <p class="ql-block">  差忒! (李占英昵称绰号,方言中‘忒’读为‘池’字) 记得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遭受自然灾害,生活困难时期还未过,我们六五届500多名师生到西山湾植树。满山芊芊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蓝花,还有遍地摇曳的狗尾巴草,七个班加一个幼师班的男女同学,并肩站在软绵的黄沙土山坡上,等待一声令下,分段挖坑栽树。</p><p class="ql-block"> 那时正是阳历四月间的天气,全校学生是少量城镇居民后代和干部子女,大多来自各州县劳动人民家庭,生活条件不一,衣着五花八门, 但都很简朴,那时好多人还穿着打补钉衣服。我穿的是一件黑对襟中式夹衣,两胳膊肘子部分也打着补钉,下身穿一条黄卡叽布的马裤,开学时母亲心疼游学儿子亲手做得,虽遮不住寒酸气,但样式还算时髦,很怆眼。差忒爱逗乐,喜欢和我来往,他开玩笑地捋了一把狗尾巴草,冷不防塞到我胸前衣缝里,戏谑地高声喊道:“穿马裤的将军,再给你挂个胸章!”他的恶作剧立即引来周围同学大笑。当时城市学生有种比乡下学生高人一头的优越感。我不示弱,顺手抓起一把黄土塞到他嘴上说:“将军奖你一口炒面!”州县来的同学齐声叫好。他楞了一下,看我怒目而视,沾不了便宜,便未敢再做恶作剧,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自我解嘲地说:“正好我今天只有一个包谷面疙瘩,午饭吃饱了”,两人冲突当即化解。</p><p class="ql-block"> 那时社会上普遍遭灾,实行定量吃饭,师范学校是供给制,学生外出劳动中午也只有两个馍馍一茶缸开水。他说他只有一个包谷面疙瘩,说明他的另一个包谷面馍馍肯定留给家里人了。他的父母是城市居民,养一只大黄奶牛过生活,灾年吃食大家都紧张。有人知道他舍不得每顿吃掉两个馍馍,自已虽然饿着,也要省一个带回家去孝敬父母。同学们都不愿揭穿他的这个小密秘,我回过神来,心下只觉得愧对了他,十分懊恼。</p><p class="ql-block"> “差忒”大名叫李占荣,叫顺了也有叫李占英的,但都喜欢叫他的绰号。他是1946年生人,属狗的,比我小一岁。他的姐夫是青海解放初上来的一军干部,当小桥化工厂头头。他有机会接近新事物,眼热部队冲锋号手,从小学得小号等乐器。他生性爱开玩笑,喜好热闹,也喜欢喝两口,说得几段荤段子,是性情中人,亦自称“差忒”。</p> <p class="ql-block">  学生时代虽然清苦,但学校政治思想教育抓得紧,学校的体音美教学和汉语言教学在西宁城圈圈里是出了名的。记得1963年全校元旦晚会上,三(3)班鲁峻、白永辉演出哑剧《抢凳子》,李占英和郝奇德正在舞台上准备演出下一个节目,事前并未约定,见状立即举起小号,随剧情吹起幽默欢乐的《青年园舞曲》,那曲调节奏与表演结合的天衣无缝,场面欢快激扬,全场被这意外的伴奏激奋了,掌声欢呼声响到演出结束。李占英是小号手,参加了学校乐队,所以全校学生基本都叫他的绰号。在一次回忆那段学生生活时,他曾深情地说,难忘那个艰难火红的年代。当时苏联背叛列宁,全校师生在在高大的树荫下,坐成整齐的方队,静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夏天震撼人心的《九评》,师生们坚持每年步行20多公里到西山湾植树,到乐家湾军营学习参观,参加省市文体比赛,寒暑假团委组织下乡演出……同学们为祖国强大学习奋斗的信念,融化在青春如火的热血里,没想到”差忒”怀旧,怀得那么深沉。</p> <p class="ql-block">插图:《抢板凳》来自百度</p> <p class="ql-block">  入学后第二年一天,早上六时许,秋日桔红色早霞漾射于窗上,绚丽中腾起一股朝气,起床号还未响起,宿舍一片静谧。李占英却蹑手蹑脚地跑到我床前,推醒我悄悄附耳说:“醒来醒来别装了!你给我说说周冬芝家情况。”</p><p class="ql-block">他神秘的举动吓我一跳:“啥情况?”“听说印度在我们国家边界挑衅,部队兵工厂招人,姐夫为我报了名,我要去当兵。”他一腔豪气,我一时愣住无语。他接着直不楞登地说:“师范念了两年,总看着周冬芝顺眼。现在要走,心里放不下,想和她建立联系,以后能办成终身大事最好。”李占英快人快语,有他自已的语势,足以表达他的性情、喜悦、追求和希望。我为他直率的举动感到惊奇:”城里娃就是比州县的“尖”(方言:成熟之意)。”他说:“你了解周冬芝家世,从小是同学,又是从牧区一同考进西宁的,这事你参考参考,看成不成?”原来如此。差忒,你眼晴不大,永远注视你信服的人和事。我说:“周冬芝父亲是上海一家有名望中学的理化课老师,援青到的青海,书香人家。周冬芝爱学习,你知道,性格内向,人没有是非。”我反问他:”人家是‘上海阿拉’一枝花,能看上你这个青海土包子?”“青海上海差一个字,她看不上青海娃看谁去?这趟学我上不成了,将来事情成了,我把她送去上大学。一来了了我上学心愿,二来交往也好说。”如此当然完美。我看他神态坚决,觉得如实说说知道的一些情况,谈不上别的什么嫌疑,自然乐意为他效劳,就用当时电影中的一句经典语鼓励他:”阿米尔,冲!” 他听了这句话,似乎有些颤抖,紧紧握着我的手叮嘱道:“先保密啊!”</p><p class="ql-block"> 此后不久, 李占英果然当兵走了。至于他和周冬芝定了什么山盟海誓, 以后又是怎么联系的全不知道了,但临近毕业时,看到周冬芝围了一条碎花纱巾, 当时女学生中谁也没有条件买这种奢侈品的,我心里暗暗骂声:“差忒!老贼!真有你的!”因为隐私,这个情况我未给同学透露过。毕业分配工作时,外州县考来的学生大多分到基层,周冬芝却留在省城,这时我才料到他和周冬芝的婚约是说定了的。工作几年后,他俩结婚生了儿子李柏林,我第一次见到李差忒,开玩笑地对他说:“差忒!我还是你们半个月下老呢。”他喜不自尽地说:“那是那是,成人之美,在下岂敢忘怀!来来来抽烟,算是拜谢了。”随手扔给我一包大前门烟,当时算好烟。</p><p class="ql-block"> 当然后来他也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在家承担了做饭带孩子一切家务,支持周冬芝又进修了大专文凭,周冬芝毕业后被调到中学教语文课,直干到退休。</p> <p class="ql-block">  时隔不久,一场不期而至的社会运动风起云涌,远方雷声滚滚,我听他的外甥罗中凯说:“阿舅部队七年,参加了部队文艺宣传队,12次进西藏、新疆边关哨卡,为战士演出。他为抢救遭遇车祸的战友荣立三等功,还授了军功章哩。”闻讯的同学们听了又羡慕又高兴。“差忒”的这段经历,退休后我在同学回忆录中有过一小段记载,想必大家记忆犹新。记得粉碎“四人帮”那阵,科学大会的春风吹拂大地,此时李占英巳转业到市政公司汽修厂上班。在部队上他学得一手好钳工,巳是排级待遇。恰好他转业后遇上全社会“抓革命,促生产”当口,国家提倡为实现“四化”建功立业,整个社会热火朝天。他和全场工友并肩奋斗,积极发挥会乐器专长,参加公司文艺演出队,屡获奖项。那时,他闲暇时经常在废铁市场寻找边角料,隔三见五地为同学友人打造急需的家用小五金件,如烧煤炉的火钩、钳子,装窗帘必需的挂勾、砍肉的钢板小斧头、洗菜的雪花铁皮小盆子等,这些小东西市场上长期缺货。他还东跑西颠,张罗熟人圈里的婚丧嫁娶,谁家有困难,只要说一声,他总会冒着豆子般大的雨点,或顶着刺骨的风雪,帮人干活。有时冻得直打哆索,他却把自己的雨衣毯子推给别人。</p><p class="ql-block"> 差忒!你重承诺重友情,你真诚善良的付出,使不少人为自巳的麻木还是懦弱感到羞愧。他周围和他一道工作的男士女士,在阳光下都带着欢笑。估计只要他在春天就在。当然,有时他看见周围的人不欢乐,他也说不出话来,他让我看到“差忒”真实的人生一面。我想这时他若吹一声小号,解解人们心头的沮丧忧郁多好,但生活中低音变奏常有,这都是生活教科书,谁都会翻到这一页。这时,他忧郁的号声往往尽力捕捉霞色光焰,给人心抹上一片玫瑰色,展开一大片草地,那里有野莓,葡萄,驱走了沮丧忧郁。你说:“耳朵听见的音乐是声音,用心听到的才是真艺术,那里是跳动的人生。”啊,精采极了。“差忒”!你的心境融化在昂扬的号声中,你的善良直诚在自由游荡,你格言般的说道,直说到人心底,你把生活的教科书怎么读得这么透呢!</p> <p class="ql-block">  记得依然是开春的好天气,因为优秀,差忒被教委从市政公司选调到新建的市职业中学搞后勤。本来选他是去抓学校后勤保障工作的,论他的资历能力,完全能胜任。职校学生经常到各行业实习,特别是餐饮实习这一块,要备料、对接、摆桌,来回接送学生,头绪繁多,工作量大,人手紧,上下班没有正点。当时的校长陈生元、林健康几次找他谈话,让他负责抓后勤,他均以自已性子直,耽心开玩笑得罪人影响工作为理由, 不愿当领导,执意要当司机,应承有空时带带学餐饮旅游班实习学生。本来他是从青藏线汽车兵转业下来的,到地方后又从事多年的汽修工作,开车自然驾轻就熟,正如他自已戏言的:“当个司机,张天师抓魔鬼神,是手到擒拿的事。”</p><p class="ql-block"> 果然他干得很出色,还向我借阅《青海志》,了解青海历史人文山川景点知识,这是职校上课用得着的,他很重视扩充自己的文史知识,说:“马王爷上课,光图浪名不成,得有实货。”因为他不是餐饮旅游科班出身,老师们对他开玩笑:“差忒,猪鼻子插葱,装象里呗。”他说:“外行学内行,说不定葱真插在大象鼻子上呢!”果然学校后来增设旅游课,年轻老师还往往向他请教有关餐饮旅游常识。平时远离城区的师生遇急难事,他常常抽空跑东跑西帮忙,那不是一件两件事情能够道清楚的。在人们的记忆中,星期天差忒基本没完整地休息过。无论早晚,校内校外,当师生们碰上匆匆走过的李占英时,总会高兴地老远叫一声“差忒”!李占英性格直率开朗,爱学习,多才多艺,乐于助人,全校师生打从心眼里透出对他的尊敬喜爱。</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夏日,一次难得的郊游活动,差忒约好友上西山湾野炊。他在职校工作几年,在餐饮班学了不少炒菜厨艺。他掩饰不住自得神情说:“学生在胜利宾馆实习,碰上宴会售卖下剩尾料,便宜,我买了几样,今天给大家显显我学的厨艺。”那天他除了做酸菜炒粉条,青海老三样,主要展示乐都大肠辣子炒果洛雪山牦牛肉,红烧乌兰漠河骆驼掌,精烩海晏珍稀白灵菇鲍鱼,样数不多,都做得像模像样。操作时他两手持锅铲,同时上下快速翻动,很快一样样佳肴出锅,色香味俱佳,地道的大餐,令人唾涎,大家禁不住齐声叫好。他有点得意地说:“职校学了几年,专业老师忙不过来,有时我也给学生带带实习课。”</p><p class="ql-block">大家说:“你就吹吧,一个大外行,说说你是乍讲的。”他指着烧好的菜故作正经地说:”好厨子一把盐。学好厨艺,记住’六字’真言必成仙。”</p><p class="ql-block">“那’六字’?”</p><p class="ql-block">”揣摩、麻稍、干散!”</p><p class="ql-block">”作何解释?”</p><p class="ql-block">”做厨子最怕磨腾,要眼明手快,大菜一定干散。”众人哑然了。他说:“其实那能这么简单?做每道菜自有它的路数,妙巧在于白灵菇烩鲍鱼要炖透,牛肉往烂里炖,驼掌提前一天发,下调料讲究本味。”</p><p class="ql-block">“这几乎是家家都会的厨艺,差忒你可能也是刚知道吧?”他这才释然地笑了,自我解嘲地说:“玩笑也是真话。反正到职校学了餐饮后,只要有空,家里的饭菜我全包了。你们老爷儿们耍大丈夫派头,在家做饭少吧?不信你试试,其乐无穷哩。”</p><p class="ql-block">为了增加野炊的趣味,他又出喝酒猜拳新点子:“都说我们青海大美,你们谁说得上?我说一个,你们猜一个,说不上罚酒吃菜!”众人面面相嘘都怕答不上,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头顶上有千年积雪的昆仑山、祁连山,怎样排列的,又在哪里连接?苍茫青藏高原,面积有多大?草树密蒙的北山林区、孟达天池、麦秀原始森林分布在啥方位?青海湖、茶卡盐池面积多大?察尔汗万丈盐桥多长?海北古俄堡连着那处草原?黄河流经青海几个县?三江源头分别叫啥名……用具体数据表述,谁答不上来罚酒一杯、菜一口!”众人欢腾起来抢着答题。一次普通的野炊,使大家想象到优美山川图景,感触中华水塔区位的量要,捉摸其中耐人寻味的情怀。家乡与我们血脉相连,大家心里佩服“差忒”巧妙的组织,觉得心里热呼呼的。趣味活动提高郊游品味,这个编外的职教老师你说他称职不称职?在分散活动时,“差忒”悄悄对我说:“前两日学校分教师公寓,给我分了一套。周冬芝高兴得一晚上没睡踏实,生活没亏待我。”“差忒”!我能说什么呢?真的!我与你同感,人不受欺也不欺人,与人为善,直诚处事,幸运终会有可能的。这就叫大道载德,天不负人。他兴奋地捶了我一拳说:“摇笔杆子的,嘴上就会抹石灰!”</p> <p class="ql-block">  记得不,“差忒”!还是那年深秋,你给我打电话说:“快过冬了,学校安排给魏火爷家送煤,还有点福利品。明天正好是星期天,你也走,顺便散散心。” 魏火爷是职校老锅炉工,人热闹,满肚子笑人的老故事,闲暇时爱和差忒好喝两口小酒,火爷的名号还是差忒叫出来的。我常到职校去,也熟悉他,就欣然应诺。</p><p class="ql-block">老魏的家在大南川土门关乡地界,离省城有几十里路。虽然是山乡,少有上下大斜坡,路也硬化了,但拐弯多,三吨的拉煤车走得还算平稳。山乡高大的白杨树披着一身金黄,和远山近岭的柏杨柳树交织在一起,路两边山坡上层层梯田,矗立着一排排麦捆,勾画出一幅五色斑驳的丰收景像。快到老魏家山嘴上,我喊“差忒”快停车,选一高坡处拍了几张秋景,也为他拍了一张近身照。那照片以大山为背景,放大后他十分满意,压在办公桌玻璃板放了很久。他说:“照得真精神!你当年在学校大花园刺梅前为我和周万邦、陈广浩拍得合影照也精神。其实你从那时就了解的,我性子直,胆子小,喜欢干点实事。当年随部队上青藏线,我们沿途没少给农牧民家送草料、粮食、药品。他指着我说:“你在同学回忆录中写我进西藏上新疆的顺口溜,我几乎能背下来。”他学红卫兵舞蹈姿势,边表演边朗诵:</p><p class="ql-block">“拉萨河畔迎早春,日喀则里慰藏家。等闲识得察禺面,尼洋河畔助耕耘。林芝阿里献歌舞,一片清音入云峰。走过藏南上新疆,天山伊犁笑春凤。七里镇上慰亲人,石油工人乐融融。敦煌飞天舞长空,‘李广杏林’迎亲人。军民同唱‘洗衣歌’,吹拉弹唱有名声。”</p><p class="ql-block"> 表演到这儿,“差忒”自已倒动了感情,揉了揉眼睛说:“部队锻练人。那几年,我几乎跑遍了大西北,见过都兰古墓荒坟考古, 见过繁盛的花木中披覆了格尔木古堡残砖废瓦,也受到都兰教学的老同学曹景中、王香元、田生秀,格尔木的王敬銮盛情接待,人世有变化,而春天永远循环不巳。转业了,我也是汽车兵,没忘掉办实事讲传统。有些书上说,坦荡人生直来去,是非分明讲血性。我总感到一个人到了啥时候都要讲德性,最要紧的是心公当,人善良。”</p><p class="ql-block"> “差忒”表面上粗放,正如老同学张五世说的:“占英这个人豁达开朗,有情趣,有追求,有成就”,这是他的长处和优势,我认为他内心讲人性道义这是最根本的。</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老魏家,一家人欢喜不尽,又沏茶又敬烟。稍事休息后,大家七手八脚垒好煤砖,不料多出来了半吨多,原来这是差忒特意为同院一位八十多岁孤身老人买的,他还硬塞给老人50元现金。当时我们的月工资不高,平时人们的印像中差忒很节俭,从不多乱花一分钱。他办实事,原来是用积存的出差费、年头节下的红利,还有乐队偶而发的演出费来操办的。办了好事他从不给人学说,扯起这些,他说:“我最见不得弱小受难受苦的人!扶帮一把,也许只是个举手之劳,对难场人可能会救命。能办一点是一点吧。”他的这句话,时时回响我的脑海。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但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愈发超脱纯净柔和起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差忒,我想你那激昂的小号声了。</p><p class="ql-block"> 打从送煤后,又过了几年,听说差忒办了退休手续。同学聚会来了几回。一次他见了我说:“猛地退下来,闲得有点凄然,还是恋念上班的生活。特别忘不了先逝的魏火爷,病故的后勤科小熊主任,还有考察职教途中不幸遇难的吴效彬校长……他们永远走了,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上穷碧落下黄泉,人世无常,差忒因此喝起了闷酒。他说生老病死退休,这只是人生一个节点上划得逗号。退休了,精神不能消沉。一次闲扯时你说:“国家安排安享晚年, 我们比起老辈人吃穿不愁,医疗有保障,遇上了好时代了。”他感念社会,赶赴亲友、同事、同学聚会,听高朋大发议论,偶而也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还积极参加社会演出,热切地向人介绍养生保健心得,给退休务农的同学出谋划策……他常常对老同学说,人活健康,死得利索,不给社会儿女造负担,也是对社会的贡献。差忒还是那个差忒,仍是一番直言快语。他说他养了两只小狗:“周冬芝一只,我一只。每天早晚溜两圈,催着人锻练脚腿,又有利心肺保健。”</p> <p class="ql-block">  他说他不喜欢看《沉沦》那样的书。他拿出一本《西宁市城中区文史资料》说:“我喜欢看老同学鲁峻编的这种书,也喜欢看他画的工笔白描长卷画《西宁古城风韵图》。七十多岁的人了,听说他没日没夜整整画了7年时间,功夫活啊,了不得,真是大西北的《清明上河图》。人在世上走一趟,能留下点有念想的事最好。老鲁给青海人长脸,给我们这些“老卡当”们(方言:谑称长者)长精神。人老了活利索,消沉不得。”平时他一再说:“上学时书我没念好。到部队上到后来工作,喜欢读点文史、杂文、游记。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写的记刘和珍君文章,悲愤忧郁,一支笔横扫黑暗残暴,看了真提神。郁达夫写得《屐痕处处》,这类散文一看书名就吸引人,情真意切,使人折服。”想不到他尽然还背了一首打渔诗,说这是一位老学究看他爱杯中之物教的;</p><p class="ql-block">即提鱼网截江围,要把长竿守钓矶;</p><p class="ql-block">满载鲂鱼都换酒,轻烟细雨又空归。</p><p class="ql-block">说老实话,鲁迅先生写得记刘和珍君一文上学时课本上就有,知道。至于郁达夫写得《屐痕处处》散文,确实没读过。“差忒”能背的三十年代诗人的这首诗,更没读过。“差忒”惯常大大咧咧,不喜写作的,但从他正确地说出来这些书名背出这诗,确要对他另看一眼了。有时他故意装酸秀才样卖弄地感慨一句:“人生到此,夫又何求?”大家笑在脸上,心里还是挂挺佩服的。其实他平时非常爱看书,我看到他的书架上最显眼处有毛主席诗词,有钳工、汽修、餐饮厨艺、器乐大全之类的书外,还有唐诗宋词、小说《红日》《欧阳海》《青春之歌》等,更令人意外的是,他收录了不少民间酒令和花儿。他小学的同学,著名书法家王云为他录写的李白的《将进酒》,挂在他和周冬芝为小孙子购置的新房里。差忒对烟酒自有一番妙论,大致归纳整理如下:文人吸烟,名士喝酒,诗酒唱合,何乐而不为?这是古人留下的天经地义之一。但想腾云驾雾中涤尽烦琐,追究人生是是非非,那就是舍本逐末,轻重颠倒,不欲不罢,转眼轻烟袅袅又空归。人生有痴,或痴于财,或痴于禄,或痴于情,或痴于权,生命各有各自境界。白驹过隙,不要弄得野花遮眼泪沾襟。乍一听,他对烟酒的说道真有新理解,我想他在退休后戒了烟,也不再去争赶酒场合,是有他的老主意的。但他每天晚饭前爱喝二俩,说少喝点睡眠好,养成了习惯。凡人在世,俗习羁身,终有不能脱者,更有不想脱者。小酌成习惯,进而成酗酒,往往在人生紧要口上捉弄人,这是后话先不表。</p> <p class="ql-block">(插图:节选鲁峻白描长卷《西宁古城风韵图》其中一副,就是文中提到的“大西北的《清明上河图》”)</p> <p class="ql-block">  “差忒”聪明好学勤快,精于开车、器乐演奏,乐于助人,五麻六道的杂事难不倒他。平时看去他总在忙忙禄禄,其实国事家事他一点不马虎。两件小事令人难忘。一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差忒应定居香港的外甥约请赴港旅游。那次我正在广州出差,返回时在白云机场遇见李占英,远远看到他排队等候检票,几乎是用立正的姿式站着。他乡遇故旧,我分外高兴,上去从后面踢了一脚。他惊得回过头,见是我,也高兴地在我肩上一拳:“老半茬(西宁话:把上了年纪的男人调侃的称呼),疯毛炸势地吓我一跳。阿里去?”</p><p class="ql-block">“回西宁!你规矩得像个尕媳妇,票没检上吗?”</p><p class="ql-block">他扭头朝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哎,出来规矩点!你当这里是我们青海的荒草滩吗。”我还没回话,他说:“哎呀,香港是块大肥肉,可惜被英国佬毛子吃了150年。听说邓公发话了,到九七年一定收回!”</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上了飞机,各自找到坐位。他在我前三排位置,坐得板正,头也不回。飞了不一回,我看后排位置空了许多,想招呼他到后排“赞天皇”(方言:闲扯)。我瞅空低声喊了声:“差忒!”他扭过头,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后排,他小心地伸头看了看,就坐了过来。我说:“赞个(方言:谈论)浪香港感受。”他说:“阿里也没去,住在维多利亚湾皇后大道,住了15天,喝了15天酒。香港是国际金融大都市,但绝大多数人为老板打工,一家几口人挤在十几平米窝里,生活压力大,还说是购物天堂,我看是打工人的地狱。要收香港快收回,娃娃们呆在那里,肯定’脏’(方言:变坏)掉了。”我说人家挣钱多呀。</p><p class="ql-block">他瞅了我一眼:“少数人发了,大部分人挣扎,还是到大陆上发展好”。他还说:”平生到过不少有名的风景区,但我印像最深的还是古城北门大河(湟水)。春天水涨了,像娃娃们哗哗笑的笑声。那个细雨如烟,柳叶摆动,城里外的桃杏花全开了,沙燕在雨中花中飞来飞去,还有茶马古道上季凤吹来的残笛声……家乡虽然一时还穷苦,但我有不尽的眷恋。”我对他掏心窝的表白一点不意外。</p><p class="ql-block"> 香港回归过了大约十余年,我在力盟商业街碰到他,他高兴地说:“罗中凯把老大儿子两口打发回来开商店,挣得好,大房子也买上了,日子过得幸福。”时隔不久,罗中凯病逝,实现了血脉归根的念想。此时,我才理解了李占英坚守家国情怀的表白,禁不住心里暗暗点赞:“差忒,真有你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件事情是节俭。2007年我在新宁广场碰到溜狗的李占英,他瘦了,但精神健旺。虽然穿着款式一般,但洗得干净,只是裤脚上有点脱线,球鞋边有脱胶裂缝。那会我正好收到几百元稿费,准备去买双塑胶底的老人鞋,就提议买两双,一双给他,他急眼了:“什么话!好好的能穿就好,费那钱干啥!”他的话在理,我再能说啥?几年过去了,现在每走到新宁广场,就不由得想起他的那些暖心话。</p><p class="ql-block">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李占英性直,但脾气也执拗,爱认死理。自打三年前新宁广场见面后,他很少参加社会圈子活动,再也没见过他一面,听说出门还瞅一眼老黄历……生活中他爱开玩笑,大家也没在意这些。</p> <p class="ql-block">  唉,差忒!全社会防疫还未结束,听说你住院治疗出来才十几天,每晚的二两也没喝着,在公寓小区院里溜狗,头直往前栽,当天晚上好好睡下了,不料早晨人已走了。儿子李柏林翻他收存的同学手机号码,翻来翻去只翻到我的一个。接到柏林打来的报丧电话,正患病的我惊得坐起来。感到西山上那处的古塔霎时倒了似的,心中泛起很凄然的惋惜, 一看时间,,定格在2022年3月29日,太出人意料了。</p><p class="ql-block"> 李占英,你说话走路带风,在同学中算是健康的一个。怎么说走就走了,干干散散的一生,干干散散地走了,再也听不到你爽朗的笑声,悠长的小号声了。我一直思谋,后来他说每晚小饮二两,这是不是造成临终前走路踉跄的直接原因?我和老伴芦桂莲(也是李占英同学)赶紧张罗去祭奠,并和远在广州定居的学长肖国、同学张五世夫妻通电话,共同拟就了挽幛:“小号声咽远去,诗酒唱合永在”。此刻我们觉得李占英还在吹小号,只不过哽咽的声音放慢了,但越来越远,令人心碎。转眼“差忒”离开我们巳半年多了。“差忒”,你和大家此生怎样相识,又是什么因果?</p><p class="ql-block"> “差忒”!本来想到你周年纪念时,再去为你设祭的,但等不到那时,你的面容时时浮现在眼前。我作了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你入土为安的西山湾我们很熟悉,可否托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哪有?!当年在那儿我们栽过树,后来也聚过餐。如今碧树叠翠,清凉秀美,你难道迷路了吗?</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天快亮时, 昏沉的梦境中又见你仍繁忙的身影,但你为什么不说话?别看境虚无缥缈,其实根源于现实。唐代诗人杜甫写到:“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本来你至少是比别人要多活几年的,但你径直远走了,还是你超脱!“非有奇梦,非有奇人”,一切都跟我们当下的生活息息相关。你总不该忘了西山上的那次野炊吧,你献厨艺,也献追求;你叙友情,也叙情志,浓浓的人间烟火你点得最旺。我们不说做饱学之士,或谦谦君子,重烟火,重礼义,但总不至于做小人。我们不会写华美的诗,但不会为赞扬贪腐而拍马溜须。你也忘不了我们同读《诗经.周南》之《桃夭篇》,那还是上学时引得争议。你说你专门请教了当时的孙有为老师,这篇说桃的诗句,表达的一种自由奔放的情感,歌颂为人处世坦荡。奇怪的是我们当时还相互传抄了一段有关死生的打油诗,表明自巳豁达。人年轻了看去都”周识”(方言:傻瓜),那首打油诗写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两人还开心地大笑一场……今天是你离世的第265天,借当年西山野炊的烟火,我把这断藕的残稿,再次敬献给你在天之灵吧。</p><p class="ql-block"> 差忒,我多想听那把小号再次吹奏?侧耳细听,似乎你吹奏的一声声号音,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时断时续的低音加强了缓慢的倾叙,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音符,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抬眼远望,西山翠峰叠波,湟水喧腾着日夜不息向东奔流,盈盈的水波远去,悠悠的思念远去,一刻不停的时光远去,但我相信,你在天之灵会化作一片羽云,永世了望故乡的。</p><p class="ql-block">天地悠悠,那就是永恒。&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2022年11月17日 写于凤凰山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