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迹秦直道

江渚翁

<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悠久绵长的中国历史是一场饕餮盛宴,我们即便是狼吞虎咽,即便是海阔天空,那个距今已经两千多年的大秦王朝,是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无论如何也要仔细品味一番的硬菜。</p><p class="ql-block"> 在黄帝冢旁的调令关瞭望台上举目眺望,莽莽苍苍,绵长起伏的子午岭安详地横亘在那里。无所喜忧,无所畏惧,一副云淡风轻,四平八稳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它最有资格摆出这种模样,或者说他今天的模样本身就是岁月的塑形。它见证经历过多少轮番上演的王朝更替?目睹过多少人世悲喜?狼烟烽火,马蹄声碎。而一个个山坳山峁,一条条羊肠小道,有过多少场婚丧嫁娶?唢呐嘹亮,吹奏过《百鸟朝凤》,也演奏过凄凉哀伤的《慢担水》《雁落沙》。泥埙乌咽于夕阳,竹笛倾诉在秋水……难怪,它已经懒得睁眼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来轻拨蜿蜒于子午岭脊背秦直道上的野草枯木,探寻历史车轮的轨迹。</p><p class="ql-block">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奋六世余烈,包举宇内,囊括天下,横扫六合。用短短的十年时间,不仅结束了群雄争霸四百七十多年里战火连天的春秋战国时代,也彻底结束了周王朝八百多年一方面文明蓬勃,百家争鸣,一方面又是诸侯纷争,车喧马鸣的封建王朝。并一改自夏开始的两千多年诸侯共享天下的传统,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具有开天辟地,划拨时代意义的大一统的专制主义集权国家。</p><p class="ql-block"> 那个鹰眼鸷额的男人,端坐在咸阳宫里,从大臣们呈上的竹简奏章里,郑重挥毫选出一个“皇”字,又自信满满地圈出一个“帝”字。然后,满意地长长地吸一口气,掷笔龙案,起身举目,望着门外万里江山。</p><p class="ql-block"> 皇帝——德过三皇,伏羲氏,神农氏,还有轩辕氏的人文始祖黄帝!功盖五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和夏禹。中国知识分子最神往,百姓心里最引起对美好生活幻想的“三代”时期,被他轻蔑地掷于脚下。“巍巍乎!惟天惟大,惟尧则之”的时代结束了。“巍巍荡荡,万邦雍熙”的时代结束了。朕即天下,天下归朕一人的时代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天下尽归一人之手。他甚至连皇后也不立,他不容许任何人和他有丝毫的平等。</p><p class="ql-block"> 毛泽东在写给郭沫若的诗里说:“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情要商量。千年皆行秦政法,孔学名高实稗糠”。我无意挑战领袖伟人的最高指示。但是我一边猜想,伟人如果不是在北京城里包举宇内,而是穷乡僻壤赋诗田垄,又会怎么说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许多事情境界决定一半,视觉决定一半,脑袋能带走屁股,但屁股一定也决定脑袋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毫无疑问,伟人指的秦政法,就是我们今天依然实行的郡县制。</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年代,“县”就是“悬”。不明白?那就先记住,那个时代是没有“悬”这个字形,而有这个读音的。让我们从郡县产生的背景说起。</p><p class="ql-block"> 周王朝和商王朝一样,在经济和政治形式上均脱胎于以血缘为基础的“家族共产主义”。最初,是“异居而同财,有余者资之于宗,不足者资之以宗”。家族的各个家庭分开居住,谁家的粮食财产有剩余,就交给宗族,谁家的工具不够用粮食不够吃,家族则予以接济。这也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平均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原始情結。</p><p class="ql-block"> 周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朝,很自然的以家族血亲为纽带分封诸侯。荀子说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又二”。和武王周公同姓的姬姓,只要脑子正常,都被封地为王。诸侯国除了向天子周室缴纳赋贡外,就是代天子行施统治万民之职。为了这种基本的社会结构稳定,周公做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制定颁布了《周礼》,大礼三百,小礼三千。这些法律制度的建设,和初期相对紧密的血缘联系,使得东周大多数时间基本稳定。也给中国人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使得连孔子这样的伟大的思想家一辈子把维护“周礼”做为使命。“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常常梦里也是周公。</p><p class="ql-block"> 但是,血缘政治无法克服血亲纽带在时间长轴上的淡化、疏远和松弛。而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则是:生产技术的提高。</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井田制是和层层分封制相匹配的经济形式的话。那也只是相对于生产条件而言。井田制,地分九块,最中间最大的一块是公田,归诸侯或诸侯分封下的大夫阶层家族所有。其余八块归家族其他成员所有,为私田。私田各自耕种,公田大家一起义务耕种。诸侯又收取公田里的受益,除了自用,上交天子。</p><p class="ql-block"> 那时,生产工具以石器木器为主,青铜因为太过稀少珍贵而很少使用。但是,在西周初年,铁器很快普及流行了起了。由于铁器比石器和青铜器锋利轻便,又比青铜器便宜,所以快速普及。</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们走出井田,开垦大片荒地以自足。公田到是慢慢地荒芜了。《春秋》里说:“周室既衰,暴君污吏慢其经界,徭役横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诈,公田不治”。我曾经嘲笑罗贯中给关羽一介武夫手里生硬地塞本《春秋》,不伦不类。但是,当我走进《春秋》,对孔子的治学著史佩服得五体投地。“公田不治”,廖廖四字,微言大义,令人折服。</p><p class="ql-block"> 生产技术的提高导致个体对集体依靠的减弱,对集体依靠的减弱导致集体财政的困难,集体财政的困难引发中央财政的破产,中央财政的破产导致中央威信和权力的丧失,中央权力的丧失导致整个国家秩序的破坏,这就是春秋战国的内在逻辑。</p><p class="ql-block"> 麦克法夸尔在《剑桥中国史》里说周王朝的衰败最关键的一条是税收的破产。真是法眼独具,一语中的。只是,我们的先辈几千年一直沿用了孔子孟子的“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说。并没有抓住历史的牛鼻子。周礼煌煌,大礼三百,小礼三千,即使青铜巨鼎高爵及和田玉琮怎样华彩美伦,指定抵不过铁锹铁戈,粮食军队,道理极其朴素。</p><p class="ql-block"> 兴言及此,感从心起。对于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我们不得不报以深深的敬意和由衷叹服。“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果断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任何制度,无论多么完备。任何理论,无论多么上出重霄,下临凫地,他都得服从于生产力,都必须时移世移,与时俱进。</p><p class="ql-block"> 那为什么春秋时期战争比战国时期要少的多?文明的多呢?其实,这是由生产力发展的地理结构和过程决定的。不错,首要的是地理结构。</p><p class="ql-block"> 在周室分封七十一国之后,又增加了不少诸侯国,有周王室前后分封的,也有大的诸侯国分裂出来的,一度至一百七十多。初期,在地理上,不仅大的诸侯国相互遥远,就连夹杂于大国之间的小国也地理遥远。在春秋时期,即使发生战争,我们发现基本没有土地之争,财货之争。而是礼法之争,美姬娇妾之争或者言语之争。以至于有人说“春秋无义战”。各诸侯国之间大片大片荒地,在铁器没有广泛使用的前提下。无人也无力开垦耕种,更不会被人当做有价值的财产。</p><p class="ql-block"> 而在铁器广泛使用,兼并风起云涌,诸侯王室财政日见窘迫的情况下,县,做为一种新的连名称也不知道怎样叫的“经济特区”出现了。县的最早出现不是在秦国,而是楚国,传之于魏于赵,尔后于秦。</p><p class="ql-block"> 传统的周室和诸侯国一旦新灭一国,或新辟一地,就分封新主。但是,在各诸侯各宗族“公田不治”,甚至“废井田,开阡陌”而税收日渐不支的情况下。宗主们多了个心眼:新辟之地,派人去治,只发工资,或者只留工资,其余收获全部上缴归宗主。这真是一个好办法。但是,这种新辟新占之地上的治理办法,又亘古未见,只能悬而未决的悬在那里。悬者县也,县者悬也。</p><p class="ql-block"> 所以,县是那个时代最有利于宗主的“经济特区”。这是显而易见的政策红利,特别有利于中央集权提高对整个社会的汲取能力。</p><p class="ql-block"> 凡事有利必有弊!郡县制的实行,极大地加强了中央集权对整个社会进行汲取并统治的专治力量,也迅速地提升了国家力量,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譬如多次地修筑长城,修建大运河,建设一座座无人能及的帝王宫殿和陵墓。</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一建立统一王朝,就能立即征七十万民夫为自己修建陵墓,生生堆出一个骊山。征调民夫三十万修建“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旁宫时,还把其余六国的都城要在渭水北岸一一复制……使蒙恬北筑長城,毁天下城廊。又将军三十万北击匈奴。又三十万击南越……当然,包括我们今天眼前这条横贯全国连接咸阳的世界第一条高速公路一一秦直道。</p><p class="ql-block"> 他幻想,天下有不服者,大军辎重粮草能在这条军事专用高速公路上朝发夕至,从而天下莫敢贰心。</p><p class="ql-block"> 然而,郡县制也有他难以克服的弱点。首先,强大的社会汲取能力不断地刺激着帝王的贪欲,影响着民间财富的安全,使得民间难以实现财富聚集,从而扼杀民间创造财富的热情和创新热情。</p><p class="ql-block"> 其次,郡县的官员一切都掌握在以皇帝为代表的上级手里。老百姓的权力得不到任何保护。从而,两千年来,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悲惨的老百姓。官员为收税治乱而来,百姓为纳税听命而活。</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将 皇权与郡县制捆绑,打开了历代统治阶级贪欲的“潘多拉”盒子。一些野心家纷纷粉墨登场。正如黄宗羲总结描述的那样:“其未得也,荼毒天下人之肝脑,离散天下人之妻子,博取一人之家业,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及其得也,敲天下人之骨髓,离散天下人之妻女,供我一人之淫乐。曰固我事业之孳息也”。</p><p class="ql-block"> 没有比皇帝制度更无耻的制度了!没有比郡县制更能强力汲取掠夺社会财富的政治体制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直相信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但是,大秦帝国不是!</p><p class="ql-block"> 我们今天站在秦直道上破解大秦的强国密码,必须从公元前三百年的中页,一个魏国人在秦孝文王的鼎力支持下,开启的那场变法开始。那就是“商鞅变法”。</p><p class="ql-block"> 比商鞅变法更早的公元前五百多年,雅典的新执政官梭伦也开启了一场变革。就是著名的“赦负令”。他的主要措施是解放奴隶,免除债务,公民平等。从此开启了西方人的自由时代。</p><p class="ql-block"> 将近两百年后,东方著名的商鞅变法开启了,这场变法又是什么呢?。那不仅仅是一场在国家治理方面对周礼宣扬的王道的否定,而是对周礼的全盘否定。周礼认为民心不可违,而商鞅说民心犹如婴儿一样愚昧。对于百姓只有三种手段:“以势压人,以法刑人,以术御人”。他的驭民五术是:</p><p class="ql-block"> 愚之:统一思想,整个国家只有一个价值一个声音,“官无私论,士无私说,民无私议”。万民百姓以国家以帝王利益为利益。</p><p class="ql-block"> 弱之:民众无论是经商,还是有技在身,都不会依靠国家,就不会好好听话。</p><p class="ql-block"> 疲之:民众闲了就聚会就生事,所以让他们必须时刻有事做,哪怕是做没有意义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辱之:要降低他们的地位,侮辱他们,只有这样,他们才尊重官,怕官。</p><p class="ql-block"> 贫之:只有民众足够的贫穷,才会替国家打仗;只有足够的贫穷,国家稍微给点奖励,他们就会感激。</p><p class="ql-block"> 而“礼乐”,则一脚踢开。用韩非子的话说:“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法,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悍,以斩首为勇……”</p><p class="ql-block"> 于是,这个国家的百姓只有三条出路:</p><p class="ql-block"> 第一、成为战争的工具,按斩首多少计算功爵。</p><p class="ql-block"> 第二、成为粮食的供应工具。经商会被严厉打击。</p><p class="ql-block"> 第三、不能成为以上二者之一,杀头。</p><p class="ql-block"> 整个国家的民众沦为杀人和支持杀人的机器,“秦人闻战,如饿虎见食,……死不旋踵”。</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秦国横扫天下,统一六国的秘诀。</p><p class="ql-block"> 而充满了君子风度的周公遗风变成什么样呢?</p><p class="ql-block"> “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萁帚,立而踤语”。家境好点儿的,孩子长大就分家过,家境不好的,男孩长大就做上门女婿。借用父亲的农具,也会看脸色,母亲用了儿子的簸箕扫帚,儿媳妇会双手叉腰大骂。从根基上礼崩乐坏。</p><p class="ql-block"> 战后不足两千万人千疮百孔的秦帝国,徭役横作,民众死者枕籍。却并不影响秦直道上驰过秦始皇巡游的车队,浩浩荡荡,旌旗蔽日,无比威严。但是,这没有延长他从始皇至二世三世……以致千世万世的梦想。却引出了人群中两个人声音:</p><p class="ql-block"> 项羽说:我可以取代他!</p><p class="ql-block"> 刘邦说:大丈夫就该活成这样!</p><p class="ql-block"> 然后,从山东那边的秦直道上运回了埋在鲍鱼里的秦始皇遗体。</p><p class="ql-block"> 从眼前的这段秦直道上驰来了杀死长子扶苏和蒙恬的矫诏与毒酒。</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呼啦啦天下无不反之民,郡县无不杀之官吏……十四年,大秦帝国轰然倒塌。</p><p class="ql-block"> 慢慢的,秦直道上就杂草丛生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