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羊羊《蒲公英》(2)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读张羊羊《蒲公英》(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引古籍,述过往。蒲公英在过去的记忆里,基本都是从实用的角度来获得地位的。《本草纲目》说的是它的药用,《救荒本草》说的是它的食用;但在深具文人气质的羊羊看来,却缺少了诗意。蒲公英,在药书里像个老中医,在食谱里让人觉得心酸。喜欢美的诗人与散文家打死“也不相信蒲公英可以用来吃”,这是作家的偏执吧?在我,却很小时候就知道蒲公英可以吃,可以煮吃、可以炒吃。在乡下教书那些日子,自己也去摘了来吃。不过,蒲公英的味却比车前子苦一些;虽然焯过了水,那种微微的苦涩仍然泛上舌尖;而车前子就较淡一些,打个糊辣子蘸水,清新可口——我更注重的是它们(包括蒲公英与车前子)的药用。我觉得药用同样可以入诗,写成散文——湖南作家谢宗玉就写有《草木童心》。</p><p class="ql-block">该段结尾,“在南方乡间,蒲公英和萤火虫这一草一虫两个'活物',因为玩趣而成为封存于孩子们心中的温情的童话符号。”却充满了温馨的回忆与情绪(情怀)。这两样乡间事物,是封存于我们心中的温情的童话钥匙;通过它,我们就可以打开“阿里巴巴”的记忆宝库。</p><p class="ql-block">虽然张羊羊不赞成美丽(美好)的蒲公英可以用来吃,可是他通过这“偏执”表达了对那纯朴自然深沉的爱——我们读得懂、能读懂。</p><p class="ql-block">引述与追忆之后,羊羊回到童年,现在是对草木自身的描述。羊羊认为,蒲公英开黄色小花时难引起孩子们的注意,是那样吧。虽然现在对我来说,刚好相反。平时,我不大注意到那贴地而生的普通植物,并且也不好辨识;只有等黄色如缩微向日葵的小小花朵绽放时,我才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淡淡的喜悦才慢慢溢满心间。或者,秋天,大朵的白色绒球高擎在茎杆头上时,我知道;可是已失去了鼓起嘴唇吹散满天飞絮的兴趣。——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更注意那小小白色绒球吧。</p><p class="ql-block">“我感觉蒲公英是有牙齿的”,这是拟人吗?“她把孩子们紧紧咬在身边”。作家江南的童年是有趣的,比我这荒寒的南高原充满了回味。关于蒲公英种籽,大家都脱不了那个通俗的比喻——“降落伞”。我的同事兼友人李元猛却总是奇怪自己的记忆,他深深怀疑自己从何而来的那个句子?每当秋天我们共同走在田野,他的脑海里总莫名其妙浮现出那句诗来:“蒲公英妈妈拉响了手榴弹……”句子在张羊羊看来又没有诗意了,可是我却觉得很是生动形象。</p><p class="ql-block">接着,张羊羊引用了梭罗的描写,他(羊羊,梭罗?)说,“同样的玩法却看得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写植物,其实也就是写我们自己。我们关注与表现外界事物,其实都是通过另一条道路来反观我们自身。植物,也就是一种文化;蒲公英也有蒲公英的文化。“蒲公英妈妈准备了降落伞,/把它送给自己的娃娃。/只要有风轻轻吹过,/孩子们就乘着风纷纷出发。”这是八岁半的拗儿二年级背的课文。</p><p class="ql-block">羊羊为什么会由蒲公英想到茅德•冈呢,那个古怪的才女?大家都知道那位为著名诗人叶芝惦记的女子,记得那几句著名的“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那深沉的爱,是真正的爱。只因为其中一句“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有人译为“垂下头来,在红色蒲公英的草地上”,虽然是错误,但因为有“蒲公英”——可是红色的蒲公英谁见过?</p><p class="ql-block">可羊羊真的寻到,世界上真有这种奇特的物种。那是蒲公英与薰衣草花粉互换产生颜色变异的结果,只有在两个地方出产,一为南斯拉夫的卢布尔雅那,一为法国的普罗旺斯——羊羊不仅引古述今,而且由中及外了,他任自己的思绪由着一个主题(叙述对象)任意驰骋、随意飘飞。——普罗旺斯,这是一个引发人(热爱自然,向往乡间的人)思绪(与诗意)的地方。“若有机会,倒确实要去看看。”我与羊羊怀着同样的梦想和心愿。</p><p class="ql-block">“种子是有信仰的。像人一样,总觉得会有一个温暖的天堂安置自己的来生,种子的信仰就是大地,它飞得再高再远也会选择坠落,深深扎进泥土。我的乡村就是那株蒲公英,她的孩子们纷纷坐上了铁皮火车去了遥远的都市,她的孩子们却时常牵挂着木质的母亲,只要母亲还在,他们会回来的……蒲公英飘絮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祖先。毛茸茸的祖先。”</p><p class="ql-block">张羊羊的《蒲公英》最后这一段,我忍不住全段复制了,因为被感动,甚至我的眼里浮起了淡淡的泪花。最后这一段是一个总结与升华。它超越了一开始的那些叙述与描写、追忆与感怀,因为这段,全文获得了一个新的高度。此处的蒲公英仅仅还是一种草吗?他已经是那些生于乡间而去远方追逐梦想的孩子了,不论他们走得多远,即使飘至天涯,他们仍然记得最初出发时的愿望。不论母亲在与不在,他们都会回来。</p><p class="ql-block">草木,植物,是我们都喜欢的题材(或曰“素材”)。许多喜欢自然的作家都喜欢以它为表达对象,也许自周作人、汪曾祺始,开始了这册“草木笺”的编辑与修订,张羊羊、项丽敏们又接过了这个天赋的使命。可是,兴趣虽然浓郁,写来却有难度。如果单纯从草木本身来写,易堕入植物学的死板与乏味;可是若要编故事,又哪有那么多情节来赋予?不过,芳草遍天涯,每一株都相当于世间普通平凡而又独特自我的我们,都有属于我们自己不尽的悲欢与离合。</p><p class="ql-block">我希望我能写。</p> <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蒲公英》(张羊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老把蒲公英和紫云英看作一对两小无猜的姐妹,这俩名字就像村子里的人家为几个女儿取名时喜欢都带个英字。蒲公英是姐姐,紫云英是妹妹,为什么呢?蒲公英在唐代就有所记载,比如《千金方》,而紫云英却到了明代才有所记载,比如《本草纲目》。大地这位母亲,在唐时生了大女儿,生小女儿时一晃已到了明时。</p><p class="ql-block">我这样的说法其实是很没道理的,很多植物亿万年前就出生了,静静地住在人烟罕至的山谷或森林,至今也还没有人见过它们,给它们取个名字。我的家乡还把紫云英叫做红花郎,把蒲公英叫做黄花郎,这样一叫看起来它们又像是一对兄弟了。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叫法,仅是根据颜色来随便叫叫的,就像村里人给女儿用个大花小花的乳名一般,没有什么想象力。</p><p class="ql-block">说来奇怪,大抵美好的植物都能从《诗经》里找到原形的,蒲公英和紫云英却是个例外,这个例外让我很不习惯。更奇怪的是,在我阅读过的唐诗宋词里也没提到蒲公英。我试着按图索骥,除金簪草(《士宿本草》)的叫法可能刚开花时像支金簪、鹁鸪英(《庚辛玉册》)的叫法大概是花开之时正值鹁鸪初鸣、残飞坠(《生草药性备要》)的叫法则更大缘于种子成熟后随飞飘落的形象描述外,最有意思的是《千金方》里凫公英的叫法了:漂浮的白发老翁。有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味道——那种子驮着我的想像无限驰骋。</p><p class="ql-block">读《本草纲目》虽长见识,但药味太重,说蒲公英可以治疗痢疾、痈疖疔疮……那么多病字旁的汉字挤在一起老恶心的,感觉蒲公英就是一个看急诊的老中医;读《救荒本草》之类也长见识,说蒲公英的嫩叶可以蘸酱生吃、炒食、做汤、炝拌、做馅或做粥等,可总有面黄肌瘦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叫人心酸。我是个喜欢美的人,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蒲公英可以用来吃,那么美的东西怎么能吃呢?在南方乡间,蒲公英和萤火虫这一草一虫两个“活物”,因为玩趣而成为封存于孩子们心中的温情的童话符号。</p> <p class="ql-block">蒲公英开黄色的小花,开花时几乎难以引起孩子的注意,一旦“落单”了,那白色绒毛球就显而易见了(我感觉蒲公英是有牙齿的,她把孩子们紧紧咬在身边)。此刻的蒲公英在我们的争抢下,扫然一空。我们握住茎,猛吹一口,种子们漫天飞舞,那情景请原谅我的想像依然飞越不了那个普遍的比喻“降落伞”。如果蒲公英在美国,那些孩子如此玩法时,梭罗会在《野果》里记下这样的寓意:男孩儿总忍不住要使劲对着这些小毛球吹气,据说这样做可以预测自己的妈妈是不是需要自己去帮个忙——如果能一口气把小毛球吹得一下全部飘散开,那就是说还不用赶着去帮忙(也许翻译的问题,梭罗在《种子的信仰》一书里的相关文字却被译为男孩子们老拿来验证妈妈是否还要他们,假如一口气就能把上面所有的种子吹掉,妈妈就不要他们了)。他说这是大自然给我们最早的提示:人生是有义务承担的。同样的玩法却看得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了。</p><p class="ql-block">有一朵蒲公英的名字叫茅德•冈,“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叶芝爱情世界里一个若即若离的在场者。名篇《当你老了》开头四个字就有了忧伤的注脚。这首诗共有六个中文译本,最普遍使用的是袁可嘉所译。这首诗所有译本的第九句皆大意为“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我唯一见过的一个不同版本不知是谁所译,或者是恶作剧,翻译成“垂下头来,在红色蒲公英的草地上”,虽然与原文“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不太相符,但我更喜欢这个突然而至的亮丽译句,它比其他的译句更富有诗意,这能不能说是诗歌的生长力呢?我还试着让王春鸣单独翻译这一句,她的译文为“在明亮的酒吧旁弯腰”,好是可爱。</p><p class="ql-block">与其说我喜欢这个译句,还不如说我喜欢里面的一种植物所带给我的美丽想像:红色蒲公英。这种颜色的蒲公英我没有见过,然查资料确实有:红色蒲公英是蒲公英与薰衣草花粉互换产生颜色变异得来,因此是与薰衣草共生的特殊品种,因颜色呈特殊的紫红色而得名。由于生长气候环境要求独特,因此世界只有在两个地方出产紫天使(红色蒲公英),一为南斯拉夫城市卢布尔雅那,一为法国普罗旺斯。普—罗—旺—斯!无穷诗意,若有机会,倒确实要去看看,这大自然真是美妙。</p><p class="ql-block">种子是有信仰的。像人一样,总觉得会有一个温暖的天堂安置自己的来生,种子的信仰就是大地,它飞得再高再远也会选择坠落,深深扎进泥土。我的乡村就是那株蒲公英,她的孩子们纷纷坐上了铁皮火车去了遥远的都市,她的孩子们却时常牵挂着木质的母亲,只要母亲还在,他们会回来的……蒲公英飘絮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祖先。毛茸茸的祖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