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借用”“化用”（下）

海納百川

（接上期）现在，我们讨论“化用”。“化用”不同于“借用”之处，最明显的是“意用”而非直接搬用前人成句。

最单纯的“化用”，虽未搬成句，但用其元素成分，基本上是化前人成句的意境为我之意境。秦观《八六子·倚危亭》起句“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乃化用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之“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句意。纳兰性德的《望海潮·宝珠洞》是一首怀古词。开篇“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句中，“汉陵风雨”化自李白《忆秦娥·箫声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句意；“寒烟衰草”化自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句意；而歇拍句“想铜驼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则化自秦观《望海潮·洛阳怀古》“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句意。这些叠加在一起，可谓恰到好处地集先贤怀古意境于一体了，令人顿起丰富联想。

更多的一类“化用”，可以认为是借题发挥，在原创意的基础上通过“隐以复意”，或翻出新声，形成新的合力或张力，大大增强艺术感染力。这类借题发挥式的“化用”，常常让读者感到似有神秘的音响在触动自己的神经，而获有新的领悟，收触类旁通之效。正所谓“秘响旁通，伏采潜发”，“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南朝 刘勰《文心雕龙·隐秀》）

宋张舜民《卖花声·题岳阳楼》，是作者被贬谪郴州途中的登临之作。词人在远眺中想到历史上贬谪南去而必经此地的文人墨客的命运，发出了“何人此处得生还”的悲叹；又在夕阳中想到了白居易《岳阳楼》诗句“春岸绿树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由此而化出了结拍句“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婉曲表达出了被贬的愤懑，和对往昔、对家乡的怀念，沉郁蕴藉，耐人寻味，成为传诵一时的佳句。

张孝祥抒怀名篇《念奴娇·过洞庭》最后几句：“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这里的“细斟北斗”，暗用了屈原《九歌·东君》“接北斗兮酌桂浆”句意；“不知今夕何夕”，则是变用了苏东坡《水调歌头·中秋》中的“今夕不知何夕”。这两处妥帖自然的化用，一下子就将屈原、东坡这两位志行高洁者融入词意，引起人们的联想，给这首志存高远而又美轮美奂的名作增添了新的亮色。

宋史达祖有一首激愤时政的词章《满江红·抒怀》，可谓借题发挥之范例。该词下半阕最后几句：“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这里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名句“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句意，表白自己还是要辞去那一文不值、却还常处在“怜牛后，怀鸡肋”两难之中的小官，以求去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在日子，那时还可常常大发诗兴地“诗成癖”吧！词人仅仅一句化用，嵌入上下文就包含了如此丰富的意蕴；词人一腔激愤、满腹牢骚，至此便淋漓尽致地喷涌而出了。

宋刘辰翁的《摸鱼儿·酒边留同年徐云屋》，是一首深情饯别词。一句“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化用杜甫《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句意，表明自己家常便饭待客的亲切和真诚；而含有化用杜甫《春日怀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句意的结拍句：“叹一笑论文，清狂顾曲，此会几时又？”则生动而又深情地展现出书生意气、君子之交的惜别场景，并隐喻着主客之间犹如李、杜之间的深厚情谊，余味无穷。

明少女词人叶小鸾《水龙吟·秋思》，匠心独运，工笔挥洒，一反“悲秋”传统，抒发出的是旷远、淡定、平和的秋情。结拍句点透此意旨：“待东篱、绽满黄花，摘取暗香盈袖。”这虽然化用自李清照《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但意境已大不相同，不是悲秋，而是享受秋色了。

如果说，苏轼之前的词人们主要从先贤的诗词中“借用”“化用”，而到了苏、辛，则有了另一番天地。东坡“以诗为词”，新天下耳目。宋 赵令畤《侯鲭录》说“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者”；宋 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中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清 刘熙载《艺概·词概》则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这些不仅表现在词风词格方面，而且东坡循“诗言志”而将“议论”纳入词之架构，一改词限于写景、抒情、叙事的格局，使词出现了“议论化”“散文化”的新面貌。正是由于这一重大突破，苏轼笔下的“借用”“化用”也就扩展至经书子集等。辛弃疾则将此风推至极致：词至稼轩，不仅“经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清 邹祇谟语），而且“之乎者也，出稼轩口，便有声有色，不许村学究效颦。”（明 卓人月《古今词统》）稼轩已由东坡的“以诗为词”演进至“以文为词”了。这一进程或如 吴世昌在《词林新话》中所概括的：“词本为抒情或应歌而作，至东坡渐用以言志，此风经南宋而大畅，辛词遂以言志为主要内容。”

这类例证比比皆是。

苏轼《沁园春·孤馆青灯》，是词人三十九岁时改知密州而由杭州赴任途中写给其弟子由的一首寄怀词。该词融写景、叙事、抒情、议论于一体，化前人诗、文、经、史于其中，议论风生，直抒胸臆。上半阕写景中“孤馆青灯，野店鸡号”、“晨霜耿耿”、“朝露漙漙”等句，化自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矛店月，人迹板桥霜”、《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漙”等句意。下半阕结合叙事全是议论抒怀：“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这些顺序引自或化自：以《晉书·陆机传》中晋代“少年异才”陆机、陆云两兄弟，自喻自己与子由两兄弟；用《孟子·万章上》中伊尹“使君为尧舜之君”意，来表达兄弟二人“致君尧舜”的政治抱负；用《论语·述而》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等句意，表达应有的政治智慧；结拍句又用了《家语》中“优哉优哉，聊以卒岁”、唐 牛僧孺《席上赠刘梦得》诗句“且斗尊前见在身”等句意，来表达词人所向往和追求的从容、恬淡、安康、重亲情的生活。该词如此组合、化用前人事典和语典，实属罕见；而又融会贯通、毫无斧凿痕迹，自是妙思神笔。这等作品，真乃组合创新之佳作、名作也！

宋以降，词作中引用、借用、化用前人事典、语典之多，应是无过于辛稼轩了。陈廷焯《词则·放歌集》曾说稼轩用典使事“以浩气行之。如五都市中，百宝杂陈，又如淮阴将兵，多多益善，风雨纷飞，鱼龙百变，天地奇观也。”仅就其化用前人句意而为己句者就数不胜数。如《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之“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化用自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桓温北征途中见到自己当年所种柳树已长到几围粗时所说“树犹如此，情何以堪”；《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之“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化用自《三国志·先主传》中曹操对刘备说的话：“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念奴娇·登健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之“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化用自李商隐《咏史》诗句“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满江红·暮春》之“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化用自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行人外”；《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之“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化用自苏轼《永遇乐·夜宿燕子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如此等等。

稼轩有一首小令《霜天晓角·旅兴》，其结拍句：“明日万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则是作者信手拈来晋人无名士帖句“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近，且住为佳耳”，用以表白自己此时已然安于投闲置散的生活。明 杨慎《词品》曾专就此评论：“晋人语本入妙，而词又融化之如此，可谓珠璧相照矣。”稼轩另一首小令《鹧鸪天·鹅湖病起作》，其化用前人成句也令人称奇。该词下半阙首三句：“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这显得非常自然流畅的十三个字，竟是字字有来历。《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浩）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唯作’咄咄怪事’而已”；又《世说新语·品藻》：“明帝问谢鯤：’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又《汉书·叙传》载班嗣书简云：“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又《旧唐书·司空图传》引司空图所作《耐辱居士歌》：“咄咄咄！休休休！莫莫莫！伎俩虽多性情恶，頼是长教闲处着”。词人引诸典成句句意而化为意蕴深厚的三句十三字，实乃雄健笔力，准确而又形象地表达了词人被投闲置散中的难以言表的心境。

在词作中“借用”“化用”前贤成句由诗词扩展至经书子集乃至各种杂书，以苏、辛为代表，也多为“豪放”一派词人所采用，但不等于婉约派词人从不采用。李清照当为婉约正宗，她的《念奴娇·春情》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二句，就是完整地取自《世说新语·赏誉》而如己出，并成为该词俊语而为人们所欣赏。高手妙笔也。

综上所述，“借用”“化用”先贤成句乃填词重要艺术手法之一。千百年来一直为词作广泛采用。成功者，一是切合题意，服务于该词主旨；二是上下文一意贯通，“打成一片”（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三是协韵合律，绝无生拉硬拽。“借用”“化用”佳者，绝无斧凿痕迹，浑然天成，如信手拈来，一如己出。要达到这样的水平和境界，当是博学多识，胸有万卷者；登高临远，胸襟开阔者；匠心独运，慧眼识珠者；也会是懂得意在笔先、神馀言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