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借用”“化用”（上）纪宝成

海納百川

关于“借用”“化用”（上）纪宝成夏敬观手批《东山词》论及贺方回作词时，说他“小令喜用前人成句，其造句亦恆类晚唐人诗。慢词命辞遣意，多自唐贤诗篇得来，不施破碎藻杂，可谓无假脂粉，自然秾丽。”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辛稼轩用唐人诗句，如淮阴将兵，不以数限，可谓神勇。”邹祈谟在《远志斋词衷》中则说：“词至稼轩，经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这里说的都是词作中“借用”“化用”先贤诗句经语问题。这种“借用”“化用”当然不独贺铸、辛弃疾，而是词作普遍采用的重要创作手法之一，也是词作用典的一个重要方面，所谓“语典”者也。大致说来，在词作中用先贤成句或基本用成句者，可称为“借用”；而只是意用或翻作新声者，则可称为“化用”。其实，即使是“借用”，也会多少含有“化用”的成分。这种“借用”“化用”，不仅是为了丰富创作手法、确切表达意旨的需要，而是还会引起读者对原创意境的联想，拓宽和深化词作的内涵，丰富和提升词作的美感，增添或增强词作的历史感。先看“借用”：欧阳修《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开篇二句：“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这“山色有无中”，一字不差地来自唐王维《汉江临眺》中的成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如此“借用”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这里两者都是登高临远，都在眺望山水苍茫迷蒙的远景，虽然在意境上会有差异，但大体上相近，“借用”此句也就自然合理，且尽显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在古今词作中，这类“借用”相当多见。如欧阳修《浪淘沙》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本自唐司空图《酒泉子》句“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贺铸《减字木兰花》首句“闲把琵琶旧谱寻”，本于唐韦庄《谒金门·春漏促》句“闲抱琵琶寻旧曲”；辛弃疾《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之“谁劝杯中绿”句，一字不差地直接借用自唐白居易《和梦得游春诗一百韵》；毛泽东主席的《贺新郎·别友》首句“挥手从兹去”，则本于唐李白《送友人》句“挥手自兹去”。如此等等。还有一类“借用”，虽然也是一字不差或微有变异，但已是“隐以复意”（南朝刘勰《文心雕龙·隐秀》），即虽然或多或少保有原创意蕴，但同时又赋予、甚至更多地赋予了新的意蕴，乃至翻作新声了。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下半阕：“满目山河空对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意思是说，既然人世间存在着别离，那么与其别后落花时节伤春念远，还不如格外地珍惜现在，格外地“怜取眼前人”！这“怜取”五字就是一字不差地借用了唐元稹《会真记》里崔莺莺诗句：“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显见，这里的意蕴比原作的要宽宏、通达了许多，意境也因堂庑大了而更为沉郁蕴藉。张元幹的《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是一首慷慨悲凉、含蓄隐曲、充满爱国情怀的送别词，个中句：“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尔曹、恩怨相尔汝！”意思是说，志士话别，当家国情怀，大气包容地“目尽青天怀今古”，岂可像小儿女那样“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唐韩愈《听颖师弹琴》）！显然，这里最后五个字虽然取自韩愈诗，但实际意蕴已很不相同了，可以认为已是某种“反其意而用之”。辛弃疾《八声甘州·寿建康帅胡长文给事》开篇“把江山好处付公来，金陵帝王州”二句，“金陵帝王州”句一字不差直接取自南朝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可以认为是借古人之定论为我之定论者也，词人不必再花费笔墨去赞美建康之壮丽厚重了。明唐寅《一剪梅》开篇语：“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这里的首句，一字不差地取自唐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结拍句“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虽然这两首词都属思妇闺怨词，但原创词中这一词句营造出的生动意境主要体现别离的无穷凄楚，而该句嵌入唐词语境中，则在“伤别离”之外多了一层“叹韶华”的意蕴：并且，这也还只是这首词作“情深如许”（陈廷焯《云韶集》）的四个侧面之一，服从于全词意旨的功能也就有别了。词作“借用”，最令人叫绝的，是“借用”者的光华掩去了原创者的色泽，“反客为主”了！以下两例引人瞩目。一是：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这首伤旧怀人佳作中的歇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对仗工整，晓畅自然，深婉含蓄，意境隽永，被清谭献《复堂词话》誉为“千古不能有二”。然而，此二句并非小山原创，而是源于五代翁宏《春残》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诗句在翁诗中并未特别张人眼目，而一嵌入小山这首词中却臻入化境，大放异彩，以至人们一提到这对名句，大都只知有小山而不知有翁宏了。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晏几道的这首词真情至性，而又构思精巧、丰神秀笔，情境与人物浑然一体，具有动人心扉的艺术魅力。二是：秦观名作《满庭芳·山抹微云》中的歇拍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近人周汝昌赞之为“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北京燕山出版社《宋词鉴赏辞典》）。但这三句恰恰也不是秦观的原创，而是妙用了隋炀帝的诗句“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秦观的这首词，开篇对仗工整的“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八个字精彩绝伦，堪称千古丽句，而全篇也多以词语作画，情景交融中交织着身世之感、惜别之绪，神笔高妙而自然，具有绘景寓情臻于妙境而又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正因为如此，词人信手拈来炀帝诗句嵌入其中，以对本词“伤别”主旨起到有力的烘托和渲染作用，从而化成为这一名篇的闪亮点之一，并由此而广为流传开来。于是，人们一提到这一名篇的这一名句，也多不知另有原创问题。窃以为，这种“借用”赋予了前人成句新的生命力，这已是再创造了！归入借用者名下，并无不妥，也是一种实至而名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