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二）

也驰

　　每当我踩着脚底下的面包石，漫步在中央大街时，突然有一种“我又回来了”的冲动。

　　这里是一条百年老街，老街上有林林总总的欧式建筑和传统古典建筑，充满了浓郁的异国风情。同时它也是哈尔滨市的著名商业一条街，这些欧式风格的百年建筑群和外国风味的饮食，吸引着四方游客，前来参观、游览、购物，品尝美食。而我来到中央大街，不为购物，不为游览，而是在我最熟悉的地方，寻找童年时的情景。…

上个世纪1950年时，我们家就住在中央大街辅街，中国四道街51号院，一住就是12年，我们姐弟三人都出生在那里。如今的旧房虽然早已荡然无存，盖上了现代化的楼房，但是童年院落里的记忆，就如同散落的碎片，一直封存在我的心里，至今想起还是那样的清晰。

　　那时，这里是个二层小楼，楼前面有一个门，打开门后，右边是一楼梯直通二楼房东家。楼梯旁边是一个窄长的暗走廊，一直走到头推开门，就是楼的后院，后院一共住了八户人家，我们家就住在这里。

房东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哈工大念书，女儿弹钢琴，在院子里经常能听到她单调、机械、乏味，沒有乐感的琴声。房东家很神秘，不允许租户去他家里交房租，每月定好日子，规定时间到院里挨家收房租。所以全院的人，谁都没去过他家。

　　院子里住有一家俄侨，在我家隔壁。邻居们都叫男的是“老毛子”，叫他的太太“马达姆”。老毛子长得壮硕，留有胡子，脑瓜顶上经常戴一顶鸭舌帽，走路时挺个肚子，晃来晃去，很滑稽。

他家开小工厂，生产一尺多长的军用肥皂，黄色的，不太好闻，有一股膻味，但非常好用，去污力强，洗什么都能干干净净。

　　马达姆长得体态丰盈，她从来不穿裤子。夏天时，穿各种图案的印花“布拉吉”，洗完后晾晒在院里，如鲜艳的花朵，彼此争奇斗艳。天冷时，她穿高领绒衣，下面穿裙子，用一条厚羊绒披巾，包裹住身体。冬天外出时，穿长的裘皮大衣，头上戴羊绒毡帽，脚上蹬高筒毡靴，双手套在皮袖笼里，肩上挎个小皮包，显得特别时髦优雅，有派头。

由于语言不通，俄国人和院里谁家都不来往，后来我的父母试着用汉语混杂俄语的方式与老毛子和马达姆交流，渐渐地互相表达的意思都能听懂了，父母感觉他们非常善良。

　　童年时，马达姆做的各种美食，让我记忆犹新，难以忘怀。她家有个大烤箱，能烤香肠和各种面包，她烤的面包圈，咸咸的、香香的，奶味十足。

她制作的果酱甜点，我们都喜欢吃，尤其是苹果馅饼，特别清香甘甜。

她给我们喝她做的一种带面包味混合苹果味的，带气泡的一种甜饮料，后来我知道这叫格瓦斯，人生第一次喝格瓦斯，就是马达姆做的。

　　马达姆做的苏泊汤，色红、汤稠、爽口，味道浓郁，后来母亲能做出地道，正宗的苏泊汤，完全得益于马达姆的真传。

马达姆秋天时要腌制大量黄瓜，西红柿等泡菜，装进瓶罐，贮存起来留着冬天吃。

母亲看他们有腌泡菜吃的饮食习惯，就试着给他们烙酸菜牛肉馅合子，他们喜欢吃，又给他们包牛肉洋葱胡萝卜馅饺子，炒西红柿鸡蛋，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由于长时间饮食习惯的互相影响，我们家一直有吃面包喝苏伯汤的习惯，用面包机自己做面包吃。

　　马达姆喜欢我和姐姐，一到星期天就邀请我们去她家玩，拿出各式各样的糖果让我们吃，还给我们织毛衣，用缝纫机做“布拉吉”。

教我们跳俄罗斯舞。长大后，我知道就是华尔兹舞。但每次去她家玩，都要经过母亲的允许，母亲同意了，那一刻，我们兴奋无比，因为马达姆家有许多新鲜、奇特的东西吸引着我们，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我们家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春天树上长满了一串串的、沉甸甸的榆钱儿，小伙伴们不顾危险地攀爬上去，撸着树枝上的榆钱儿，我们在下面用盆接着纷纷落下的榆钱儿，接满送到各家。母亲把榆钱儿洗净，掺到面里蒸发糕，吃起来甜滋滋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夏天的天气炎热时，大榆树下面是人们乘凉的好地方。

记得我五岁那年，有一天中午，老毛子在榆树荫下面放了一个高高的大木板床，躺在上面睡觉。我们从底下往上瞅，他的鼻子一扇一扇，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着气，肚子象小山一样挺着，肚皮就像是细细的鼓皮，白白的。小伙伴们提议谁敢上去敲敲老毛子的肚皮？我勇敢的自告奋勇要上去敲！他们找来几块砖头垫着，把我搀扶上去，我站稳后，啪啪敲起来，刚敲几下，老毛子突然惊醒，瞪大眼睛，吓得我离拉歪斜地掉下来，迅速地跑回了家。这件蠢事一直隐藏在心里，没敢告诉母亲，从此以后，我再不敢去老毛子家了，怕他认出我来。现在回忆起都是笑谈了。l

　　出了大院门，旁边有座灰色楼，也住着一户俄国人，小女孩叫万尼娅，她和姐姐年令相仿，是好朋友。万尼娅的爸爸在银行工作，妈妈开珠宝店，家庭生活优渥。万尼娅只跟姐姐玩，她只邀请姐姐去她家，和姐姐跳皮筋，都不让我参加。

　　姐姐告诉我，万尼娅的房间不大，但是很漂亮，房间里到处都是花。墙上挂着小花篮、还有色彩斑斓的花朵小油画，桌子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好闻的鲜花，花朵图案的布艺铺在了床上、桌子上、椅子上，还有绣满花朵的纱窗帘飘逸地垂在地上。就像是走进了一座小花园，温馨而舒适……万尼娅不让姐姐坐她床，告诉姐姐去别人家坐客，不要坐床而要坐在椅子上。姐姐告诉我，她最早知道的到别人家坐客的文明礼仪，就是万尼娅教给她的。

后来，老毛子家和万尼娅家都相继离开了哈尔滨，临走时，马达姆家送给我们家一套歺具留作纪念。父亲特意去秋林商店买了红茶等礼品，送给老毛子，祝他们一路平安。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老毛子家去了以色列，万尼娅家去了黑海沿岸的一个城市。

　　童年的小伙伴，邻居老高家二哥的模样，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我最佩服他学吹笛子了。他爹给他找老师让他学吹笛子，刚吹时，二哥鼓着腮帮子，使足劲，瞪大眼睛，就是吹不出声，院里人都劝他爹别让二哥吹了，把肺吹坏了，可是他爹还是坚持让他吹，母亲赞同他爹的作法。

每天放学后，二哥写完作业就练习吹，经过几年的刻苦练习，二哥终于成功了。从开始时吹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到后来，能吹出一首首优美的曲子，悠扬婉转，余音绕梁。

母亲让我们向二哥学习，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坚持，就一定能成功。后来，听母亲说，二哥考上了长影乐团。

　　在中央大街的北面尽头，矗立着俄罗斯风格的防洪纪念塔，是由前苏联设计师和中国设计师共同完成的。它象征着1957年哈尔滨人民在抗击特大洪水中取得的伟大胜利。纪念塔的前面是松花江。

　　夏日的松花江畔风景如画，许多人来这里避暑乘凉、休闲散步、玩水嬉戏，纷纷感受着江边的凉爽。

记得童年时的松花江，也留下了我的泪水与欢乐。六岁那年，父亲给我找了一位老师教我学习游泳。对于这位老师我并不陌生，他是父亲的朋友，教高中历史的李老师。李老师经常来我家蹭饭，父母都欢迎他，母亲给他做好吃的，我们也赞叹他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天南海北无所不知。李老师身高一米九十多的大个子，两条大长腿，秃顶，鹰勾鼻、脸锃亮，一看就是杨姨给他保养的好，因为杨姨是医院的大夫。

　　李老师教我学游泳时非常严厉，没有往日的笑脸，第一天就给我个下马威，让我痛苦的受不了。他让我把头潜水里练憋气，当时我紧张害怕，脸不敢沾水，李老师把我头硬往水里按，害得我呛了一大口水，鼻子酸的半天缓不过来。我不想学了，往岸上跑去找父亲，李老师象抓小鸡一样拎起我后背上的泳衣绳，把我扔回水里。我反复跑了几次都没成功，我乘他不注意改变方向先往游泳人多的地方跑，再拐弯跑上了岸，见到了父亲，我诉苦说不想学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听老师的”，我回头一看，李老师正笑嘻嘻地朝我招手，我没办法，只好又回去了。我和李老师说我想慢慢学，李老师说：“不行，学习不能舒舒服服的，每一节课都要掌握每一节课的知识和要领”。从那以后，李老师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没想到我很快就学会了憋气。

李老师的教学方法别具一格，我刚学会憋气还没学会換气，他就往深水里拽我，吓得我象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他，他松开我的手，架着我的胳膊，我两条腿悬空着够不着底，直往下沉，他看我沉下去了就喊“憋气”，接着喊“放松蹬腿”，随后我又浮上来了，他喊“吐气”，就这样反反复复练“下沉、上浮”。我呛了好几口水也不敢喊，因为我知道在水里遇到危险只有李老师能救我。事后李老师给我总结，在水里一定要放松，不要紧张，腿往下蹬，身体自然就浮上来了。他还强调：“有我在，不用害怕”。回到家，我向父亲告状李老师带我进深水，喝水喝得肚子都疼了，说他是因为个子太高，在浅水区站着难看，父亲还是那句话：“听老师的”。

以后练习时，李老师教我双腿蹬水，两腿一先一后分开蹬，学青蛙姿势蹬腿，我逐渐胳膊和腿都放松了，李老师开始教我蛙泳胳膊和腿的配合，不知不觉中我适应了李老师的教学，他称赞我学得好，并调侃他的方法是速成法。

　　又是一个夏季，天气晴朗的一天，我和李老师又相会在松花江，他在外道我在内道，我们远离游泳人群，顺流而下，他带着我向青年宫方向游去。

长大后，回想童年时学游泳的经历，我明白了，李老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所以他做什么事都与众不同。

　　童年时的中央大街，银行商店、饭店酒吧、影院剧院、旅馆药房、一应俱全，能满足你的生活需要，各种风味的俄式美食能满足你的味蕾需要。

　　这条街最闻名遐迩的西歺厅是华梅西歺厅，那里经营俄式大菜，罐牛肉，罐大虾……但父母不领我们去这里吃饭，只是有时担心上学晚了，来不及做饭，去华梅买油炸包，黑豆馅的（黑加伦），皮薄馅大，酸酸甜甜的，很好吃。有时星期天改善生活，父母会领我们去街头对面，门脸不大的，犹太人开的一个小西歺馆，吃面包、肉饼、喝红菜汤，同样味道正宗，但经济实惠。

犹太大叔和蔼可亲，刚开始去吃西歺时，教我和姐姐怎样使用西歺刀叉，以后熟悉了，他和父母成为了朋友。

　　华梅西歺厅的对面，就是著名的马迭尔宾馆，往东边走没几步远，有个小门，里面是个小放映厅，经常放外国电影。有一天父亲不上班，在家休息。我上半天学，中午回家一进屋，父亲就告诉我，电影厅演新电影，吃完饭赶快写作业，他先去买票，回来接我。我吃了饭，忙乎完作业，等父亲回来接我，就一起去看电影了。晚上吃过饭后，母亲开始检查作业，看我日记就写了一句话，“今天放学我就回家了”。顿时大怒，严厉训斥了我，说我完成作业不认真，瞎胡弄人，撕了我的日记，让我重新写。那天晚上我写到很晚，别人都睡了，我还在写。母亲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备课写教案，默默地陪伴我，直到写完。不知为啥，看的电影名至今我都清楚的记得“骑车人之死”，但内容确记不清了，回想当时可能这个外国电影我根本就没看明白。

　　马迭尔宾馆旁边的冷饮厅卖的冰棍，是中央大街的品牌冰棍。有一种说法是，没吃过马迭尔的冰棍，就等于没来过哈尔滨，这足以证明马迭尔冰棍在冷饮界的地位。看到不论酷暑严寒，马迭尔冷饮窗前，人头攒动，争先购买品尝冰棍的外地游客，我真想替另一家老字号的冷饮厅做下宣传，中央大街辅街，西七道街的源茂冷饮厅里卖的冰棍，用料足、质量好、价格便宜、口味独特、要去尝尝。

　　那里是我小时经常去的冷饮店，当时叫冰棍厂（前店后厂），卖的冰棍有奶油牛奶、山楂小豆、咖啡菠萝等多种口味冰棍，我们都叫这些冰棍是加料冰棍。其中我最喜欢吃的是菠萝冰棍，里面有许多菠萝碎肉，每次我都要吃两根。记得当时大街上卖的冰棍3分钱一根，源茂冰棍厂卖的冰棍有3分钱的，一般都是5分钱，最好吃的6分钱一根，货真价实。

　　我的童年生活虽然简单，但每当回忆起，心中确充满了欢乐……长大以后，父母在世时，经常讲我童年时的那些有趣的小故事，成为家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姐姐也讲我小时候出糗的事情，父母领我们去【中央大街妇女儿童用品商店】买冬天穿的棉鞋。小红皮靴真好看！但价钱太贵，父母商量后决定，只给姐姐买，她穿小了，再给我穿。我不同意，当时就作闹起来，后来父亲又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就把我哄好了。每次说起，大家都是哈哈大笑，真是这样吗？我怎么不相信，皮靴和糖葫芦也不等价啊，当时我怎么就同意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今，这条古老的中央大街，繁华依旧。经过多次改造建造，复原仿照，这些欧式风格的建筑群，变得更加光鲜亮丽。但我总觉得，记忆里童年时的中央大街更显得有历史的厚重感。

如今，看见中央大街上行走的不少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游客，急奔着去自己喜欢的地方游玩、购物，品尝美食。而我记忆中童年时的中央大街，每当我路过外文书店（今新华书店），从玻璃窗外往里看，看见有外国人在翻阅书籍，华梅西歺厅里坐着的俄国人在文雅安静地用歺，路边经常遇到穿着休闲娱乐服装迎面走来的俄国人，感觉这种浓郁的异国风情，显得更加自然真实而原汁原味……

　　时光似水，童年再也回不来了。但心中留下的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现在时常回想，也给晚年生活带来了无尽的乐趣……

俗话说：“童心不死，你就永远是幸福的”。这句话多么富有哲理啊！

一一一文中插图作者 李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