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硝烟弥漫的远方

仲夏

<p class="ql-block">  人的一生,注定会遗忘许多东西,也注定会有一些记忆无法忘却。比如,1978年的春天,作为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批的幸运儿,我走进了南京师范学院这所美丽的校园,成了一名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学生,从此改变了我这个祖祖辈辈是农民的种田娃的人生;再比如,1985的仲夏,我去了云南老山……</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6月23日,踏上了去云南的征程,我年轻的心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和兴奋。在云南,离我们盐城遥远的彩云之南,在麻栗坡县,一个叫老山的地方,那里,炮火纷飞,硝烟弥漫。</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更是第一次到军人为保卫祖国而厮杀的战场。然而,当我走进老山茂密的森林,踏着崎岖的山路,看到解放军指战员们或微笑或疲倦的面庞,听着那隆隆的炮声,我却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因为,我从小就梦想着能穿上绿色的军装,但是,1974年的冬季,高中二年级的我,在报名参军的体检中,因为鼻窦炎而失去了资格;再因为,大学毕业后来到了我工作的报社,知道了钱毅——我们这张创刊于1943年的盐阜大众报一个永久的闪闪发光的名字,一名记者,一位烈士——他就成了我心中的榜样——做一名战地记者,哪怕和钱毅一样为之付出生命。</p><p class="ql-block"> 于是,在那个夏日,我开始了内心早就渴望的远行。</p><p class="ql-block"> 那次的远行,缘于老山战事。</p><p class="ql-block"> 老山,云南文山州麻栗坡县天保镇船头村以西的中越边界骑线点上,12号和14号界桩之间,主峰海拔1422.2米。占据老山,向北可以看到我国境内25公里的广大地区,向南可以俯视越南老寨、清水以南直至其河江省会的27公里之远,向东可扼守麻栗坡至河江的主要通道,向西可监控12号界桩以西边境要冲。1979年我对越自卫还击战以后,越南派兵侵占了老山,并不断骚扰我边境,打死打伤我边民无数。1984年4月,昆明军区两个军收复老山,此后,我军不断换防。1985年5月18日,我济南军区67军与南京军区1军换防。5月底,就与越军有师级规模的大战,战况异常惨烈。</p><p class="ql-block"> 在67军下辖的一个炮团,一位副团长的妻子是我市的公安民警,在部队刚刚到前线时,这位妻子给丈夫写了一封信,鼓励他立志边防保家卫国,此信当时在全军引起巨大反响,我据此采写了长篇通讯《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p><p class="ql-block"> 稿件的采写见报,像一粒种子在我心中蠢蠢欲动,这粒种子突然地生长出来,长成了从军人到战场到战地记者的大树,枝叶伸向了遥远的西南——我向报社领导提出去前线采访的请求,终于,军分区一位同志,电视台的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还有我,一行四人,6月25日到达昆明。</p> <p class="ql-block">  记不清是昆明军分区还是67军派的军用吉普,在经过两天的山路颠簸,27日傍晚,我们来到了当时的军部所在地麻栗坡落水洞。</p><p class="ql-block"> 见到老乡官兵,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呼啸的炮火中,乡音犹如天籁,王成式的英雄、盘肠大战的勇士、几乎渴晕的送水上前线的战士、在猫耳洞多少天不见天日的裸体军人……采访的官兵,每一位都给我震憾。那时的战场,后方也不安全,冷枪冷炮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炸响,我们到的那几天,虽然没有战事,但在军医院,我们每天都看到有新的伤员,因为除了毫无预警的冷枪冷炮,还有边界线上十几万颗地雷就像躲藏着的杀手,随时随地会出来咬你一口。因此。我们的采访,基本都是在军、师、团部的营区里,即便如此,也没有太多的安全保障,因为总归是在战区,因为那炮弹是不长眼睛的,我就亲眼看到山坡上的一位哨兵,一眨眼就没有了,而炮弹的气浪,差点掀翻我们的汽车。</p><p class="ql-block"> 7月8号前后,部队要求我们立即离开,说很快要发起一场新的战役。同行的另外三位劝我和他们一起回去,但是我不死心,我想,到了战区,如果既不能亲历战斗,又不能到达最前线,我这个记者,有何面目面对经过战火洗礼的报纸?有何面目面对前线200多参战的老乡官兵和他们的亲属?有何面目面对烈士钱毅?</p><p class="ql-block"> 我留下了。军部的一位参谋老乡对我说:“你想要去前线,必须要得到军首长的批准,否则,没有哪个敢把你带上去。”</p><p class="ql-block"> 当你坚守你的信念时,总会有冥冥之中的机缘。军参谋长粟戎生是粟裕大将的儿子,1984年2月粟裕去世后,有骨灰安放在我们当地的烈士陵园,那片土地上,安眠着他的无数战友,他要陪伴他们。而1984年清明举行的粟裕将军骨灰安放仪式,正好也是我去采访的。以此为由头,我和粟戎生参谋长搭上了话。也许是因为战事的压力,粟参谋长话不多,对我要到前线的请求,他未置可否,只是对陪着我去的参谋说:“前线非常危险,无法保证安全,你们商量。”</p><p class="ql-block"> 我并不要什么安全保证,我只要上前线,在离开报社的时候,我已经将遗书写好,放在我的办公桌抽屉里,所以,在一位师部首长的安排下,终于要开始前线之旅。</p> <p class="ql-block">  7月12日凌晨5时,吉普车就带着我出发了,7时多,快到前沿,吉普车无法再走了,下车,在一位小战士的陪同下,向前沿阵地进发。</p><p class="ql-block"> 我的装束:一顶钢盔、背心、短裤,肩膀上一边挎着一个水壶,一边挎着一个小包,包里放着我从朋友那借来的相机,一个空白笔记本,一支笔,一颗手雷。根据要求,我身上不能有说明我身份的东西,一颗手雷,叫光荣弹,前一天已经学习了使用方法,我被告知,这不是给敌人的,而是留给自己,所以叫光荣弹,即如果有被俘的可能,自己必须光荣。这是纪律,我已经宣誓一定会遵守,那时我没有恐惧,只有激动。</p><p class="ql-block"> 战壕,像一条蜿蜒的巨蟒,在半山坡上往前延伸,战壕里,峋嶙的石头、水塘和泥泞的山土,还有蛇。左边,往上,是高山密林,右边,高度有的地方齐到胸口,更多的地方,高及肩膀甚至额头,壕沟外,有时是陡峭的山坡,有时就是绝壁。半走半爬了五六个小时,快下午一点半钟的时候,来到了这位小战士所在排的阵地,在一个猫耳洞里,见到一位几乎全裸的班长,见到我,他非常惊讶,也非常兴奋,他说阵地上还从来没有营级以上干部来过呢。他指着战壕的对面说,那就是鬼子了。我一看,对面有几十个人在来来回回的走动,还有几个女兵,目测距离大概两百米左右。班长说:现在没开战,双方有时还可以喊喊话,有时对方还会问起我们这边当地老乡的情况,因为他们本来就熟悉。我说我想爬到战壕上面拍一下对面越军阵地的情况,班长想了一会说:你必须在3秒之内拍完,10秒之内必须钻进猫耳洞,因为对方有观察哨,如果看到你有照相机,他们会认为你是当官的,就一定会打枪放炮。我爬到战壕上面,找到适宜的位置后,举起相机,很快的拍了两张,就立即跳下战壕钻进猫耳洞,我还没停下来,就听得头顶上一声巨响,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钻出猫耳洞一看,我站的地方,一个炮弹爆炸后的大坑,像是地狱的入口。</p><p class="ql-block"> 死神与我擦肩而过,我朝着那个还冒着青烟的弹坑沉默了几分钟,我的灵魂好像飞了起来,看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那从低到高几乎排满一个山坡的烈士墓碑,又仿佛看到了家乡大街上阳光下逛街的人群,还有我办公室伏案工作的同事。我忽然的就笑了笑,我知道我活着,我知道我会活着,于是我沿着壕沟寻找战士,继续我的采访。</p><p class="ql-block"> 采访几乎是和泪水汗水同步的。猫耳洞里,常常想起《十五的月亮》的歌声,战士们呵护着猫耳洞里的一朵野花,他们把一封家书看到看不清字,他们笑着包扎伤口却看着幼儿园小朋友寄来的卡片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从前沿刚刚回到军部,接到报社的电报:“接电速回”。</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的儿子才出生3个多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急忙赶到昆明(在前线无法与家里联系),给报社打电话,报社领导说:“和你一起去的同志说前线可能要打大仗,说你不肯回来,我们不放心。”</p><p class="ql-block"> 那颗光荣弹,没人跟我要回去,我就带着它,乘飞机、上火车、坐轮船,一直带到报社,向大家展示后。交给军分区,让专业人员引爆了。</p><p class="ql-block"> 老山18天,它使我永远不能忘怀,除了当时采写见报一组《来自老山前线的报道》稿件外,还有我内心情感的净化和升华,那些为国捐躯的人,那些流血流汗的祖国卫士,他们一直在对我说着怎样生活、怎样工作。而胜利归来的军人,有许多,变成了我的朋友。直至现在,他们战友聚会时,还常常喊我一块,饮酒高歌。</p><p class="ql-block"> 那硝烟弥漫的远方呵,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的遥远,还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38年的久远,更因为那枪炮声离我们现在和平幸福的生活远远、远远……</p><p class="ql-block"> 但是,不论是怎样的远方,都远不出我的记忆;而那弥漫的硝烟,更加不会遗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