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夜》(上)知青岁月中的那些事, 大维/文

邵大维的美篇

<p class="ql-block">知青岁月中的那些事……</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长空寥廓,漆黑而透明的苍穹里,繁星点点,银河宛如一条美丽幻迷的光带,撒下无数光亮闪烁的沙粒,划过夜空,消失在天地间。农家老院子浸在了一片银色之中,地坝上没有一丝阴影,甚至能看见白天晒粮食时洒落的几粒包谷。白天忙碌热闹的院子此时静悄悄,家家户户都熄灭了油灯和火塘,漆黑的老屋里,不时传来劳累一天的庄稼汉们的鼾声。</p><p class="ql-block"> 明亮而寂静的地坝上,三个知青,萧秦、寒明和我,躺在生产队的一个用来晒粮食的偌大簸箕里,一手抽着萧秦从县城带回的南雁牌香烟,一手端着小土碗,极其享受地呷着每年栽秧挞谷时公社才配给庄稼汉的二两老白干,嘴里不时发出“啊——啊——”的惬意叹声。仰望深邃夜空,三人天南地北地扯起了龙门阵。</p><p class="ql-block"> 时而,我吹起一首熟悉的笛子独奏曲《打靶归来》,这还是我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学会的。笛声如泣如诉,在宁静的田野上空回荡着。这本是一首激昂欢快的曲子,但今晚我吹出来竟是那么忧愁,还带着一点哀嚎。笛声像是勾起了大家的思乡之愁,萧秦和寒明各点燃一支烟,红光闪闪,映出两张忧伤的脸。 头顶上,银河显得更加明亮,宛如一条发光的通向远方的路。</p><p class="ql-block"> 我仰天而躺,久久地凝视夜空,似乎消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精神恍惚如入梦境之中。我微微地合上眼,沉浸在宁静的暗影里,夏夜的凉风在深蓝色幕帘下,带着蛙声、昆虫鸣声,带着远处山村微弱的犬吠声,在耳畔渐渐淡去,记忆的潜流旋起阵阵波澜,有什么东西那么执著地接踵而至闯入我脑海,猛然,一幕一幕情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1964年9月,在山城重庆长江之畔层层叠叠拥挤着的吊脚楼群中,南纪门小学的几间废旧教室,被作为临时男女生寝室里,一排排地铺上,散乱地堆放着行李。墙上挂着两条醒目的大标语:“火红的青春献给火红的年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群十几岁的男孩们、女孩们,在各自的寝室里激动地交谈着、欢笑着,在地铺上蹦跳着,他们有的在回忆一部叫《青山恋》的电影:大山白云、森林草原、猎人、战马……吸引着好奇兴奋的男孩们;女孩们则被电影中的爱情故事,以及邢燕子的上山下乡先进事迹扰动着、感动着。这群年轻人的心,如痴如醉,怀着远行前的激动,遥遥呼应着远山的召唤。</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群临时安顿在此,第二天将离开父母和大城市,到偏远山区林场扎根落户的知识青年。教室内一片喧闹,激动、亢奋,他们幻想着,全然没感觉到命运的艰辛和险恶。他们之中,有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考上高中;有的是上课的新课本都已经发了,却瞒着父母偷偷报名、下户口;还有的是为了心中那个美好的追求……总之,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离开故土远行,都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向着心中那个最理想最浪漫的目标而去。教室里弥漫着激动不安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让人久久不能入睡。窗外,在校园暗淡的灯光下,有多少双眼睛在望着窗内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是夜深了还不愿离开的父母们,在默默地祈祷着、祝福着自己的儿女。远处长江边,从遥远雪山奔腾而来的激流冲刷着江岸,激起阵阵浪花。那夜的涛声好像特别大,吞没了城市的喧哗,这座城市也像在为他们送行。</p><p class="ql-block">……1964年9月6日的这一天,华蓥山下,一个边远寂静的山乡盘龙场格外地闹热,村头响起了阵阵川戏锣鼓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刺耳的唢呐声,惊得在大树上筑巢的白鹭鸣叫着腾空而起。场口的空地上,在一条写有“欢迎”字样的大标语下,集合着一批精神疲惫又异常兴奋的小青年,他们用陌生胆怯的目光向四处张望着。盘龙场上的老乡们都说,来了一群大城市的孤儿,看热闹的老少乡亲们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群小青年,有几个老婆婆在抹着眼泪。欢迎会上,公社干部讲完话,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和锣鼓声。忽然,欢迎的人群中跑出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公社完校的女学生,迎着小青年们,跑步上前,面对面地“啪嗒”一声,立正!敬礼!然后给小青年们的左臂绑上了一朵朵小花。</p><p class="ql-block">……一个40岁左右,壮实憨厚的山里汉子出现在我脑海里。山里汉子黝黑透红的方脸盘,络腮胡子,五官平凡朴实,透着山里人那种粗犷和蛮劲,看着使人踏实。他头上裹着白头巾,双手向后,握着斜挎在肩背后的土制猎枪,露出宽厚的胸膛,满是胡须的大嘴笑个不停。这就是知青林场刚上任几天的场长,一个大山里的老猎人,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大家围着他,急迫地询问自己关心的事情:“有没有草原,有没有森林啊?”“有没有战马,有没有猎狗,有没有猎枪啊?”“有没有……” 老场长总是乐哈哈地回道:“有,有,有,啥子都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女青年们,笑呵呵地说,“今后,上面可能还要修电影院呢。”“真的啊?真的啊!”小女生们欢呼起来。望着陡峭高耸入云雾中的蛮荒山峦,我心里暗暗欢喜又满腹疑惑:草原?电影院?就这上面?其实,这么一个粗犷的山里人,一个真正的猎人,也在给小青年们开“空头支票”。</p><p class="ql-block"> 上山了,沿着崎岖山路向云雾深处进发。爬山的男男女女,陌生的面孔在相互打量着、熟悉着。有几个女知青脸蛋漂亮,身材姣好,引人注目。有个穿高跟鞋的女知青一拐一瘸地爬着山路,紧紧地跟在为她挑皮箱的山民身后,汗流如雨。她那钉着圆钉的皮箱上,锁了六七把亮晃晃的大锁,在山民闪悠悠的扁担下晃荡着,叮叮咚咚如同货郎担,叫人好生奇怪。上山的路才走了一小半,还没有望到山腰,知青们已经全都累得趴下了。</p><p class="ql-block">……1966年的一天,林场透风的木板屋里传出一阵口号声,是知青林场的会计(当地人)在主持召开“批判会”。公社知青办主任,脸色阴暗地坐在用木马墩临时搭成的桌子旁,默默地翻着小本本。公社的屠干事站在桌子后面,铁青着脸,目光冷冷地扫视着周围,他那柠黄色像动物一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知青们围坐着,男知青萧秦低着头站在中间,脸胀得通红,一言不发,眼里露出倔犟的目光。原来,萧秦几天前写一幅大标语时,粗心大意写错了一个字,被上林场来的公社干部抓住不放,上纲上线,很快就变成了“阶级敌人”。“批判会”进行中,一个女知青愤怒地站起来揭发道:有一次,她去喊木楼上睡懒觉的男知青出早工,萧秦居然在楼上大声回答:“慌什么慌!还没有穿好裤子呢。”</p><p class="ql-block"> 在公社干部的故意煽动下,女知青们仿佛个个都气红了眼,会场气氛异常紧张。突然,一个女知青冲上前,把一大杯水泼向萧秦。水,顺着萧秦的脸和颈项流着,湿透了衣服滴在地上。萧秦还是一言不发,双眼紧紧地闭着,默默地忍受着。知青们低着头,畏缩着,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生怕火烧到了自己;有的则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想以此博得公社干部的好感和信任。</p><p class="ql-block"> 看着萧秦屈辱痛苦的神情,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了,猛地站起来,大声得有点近乎喊叫:“他又不是故意的!”话音刚落,公社干部大吃一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霎时射向了我。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狠狠地盯着,像要看穿我的皮肉,看进我的骨子里去。知青们一个个露出了异样的眼光,脸上神情紧张。紧接着,批判会变成了“帮助”我的“民主生活会”。从此,我和萧秦在大山里结下了一辈子的患难之情。</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夜,好静啊,风还在吹着,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红的像是对面农舍透出的灯光,蓝绿的像是小河边田里的萤火虫光,混在一起,更像是梦境中的彼岸灯光。此时,我感到身下坐着的簸箕,犹如一叶在风浪中飘摇寻觅着彼岸的小舟,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倾覆小舟。想着想着,一股独行天下的勇气,一股孤傲与悲凉,涌上心来。</p><p class="ql-block"> 上山下乡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们已经淡漠了对未来的梦想,每天只要能填饱肚子,能挣十个工分,就是最大的满足了,没有了回到父母身边和回城工作学习的奢望。在这里,只有贫瘠的红土地和流淌不息的小溪陪伴着我们,在这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方,白云、大山、原野,给了我们心灵的滋养,开垦了我们心中那最原始的处女地。面对命运,我们有了城市同龄人没有的从容和淡定。夜空中,几只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光点在身边飘浮,像一群小小的精灵在游荡,让人捉摸不定。此时,心中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在萌生,一种奇异的难以克制的情绪在躁动:是啊,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十九岁的心,多么需要抚慰,在这艰难的路程上,多么需要另一双温暖柔和的手的鼓励啊!</p><p class="ql-block"> 地坝静悄悄,我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忽然,萧秦在大簸箕中坐起来,他两眼发光,似乎思索着什么。萧秦是本地县城的知青,自从几年前林场那次共同的遭遇后,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说。他家在县城,经常在我们生活窘迫时接济我们。这时,萧秦神秘兮兮地一笑:“咳,哥们,有没有胆量来做一件事?”看我和寒明一头雾水,他突发奇想,说:“总有喜欢的女娃儿噻!”夜色中,萧秦炯炯有神的目光一闪,带着有点冲动的语气说:“我们来抓阄,写情书!”“啊……”好大胆勇敢的想法!我心里一阵悸动,顿感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心里翻腾。</p><p class="ql-block"> 哥们三个都兴奋起来,把公社的女知青们按自己心目中的喜好,来了个排排坐,选出最漂亮最喜欢的几位。然后,萧秦在小纸片上写名字,搓纸坨坨。我在一旁多留了个心眼,偷偷看着并记住了纸条上那个我喜欢的名字。我注意到,萧秦在写其中一个名字时,特别缓慢庄重。纸坨坨搓好了,萧秦握着往空中一抛,月色中,眼花缭乱的纸坨坨掉下来,直往衣服缝中到处乱钻,三人一阵忙乱。幸好我早已记住了那团纸的形状,眼疾手快,如愿以偿。寒明也抢了一个,背着身飞快地看了一眼,纸坨坨就不知去向。萧秦没有去抢,但纸坨坨不知怎么还是少了一个。</p><p class="ql-block"> 只有我当着大家的面展开了纸坨坨,萧秦凑过来一看,兴奋地叫道:“咳,就是你进攻她最合适!”还加上一句,“寒明不行,其他知青都不行,就是你才行!”这话让我的心如炽热的岩浆翻涌奔腾起来,我再不能忍耐了。于是,在明亮的月光下,坐在大簸箕里,我提笔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p><p class="ql-block"> 我艰难地搜索着有关爱情的字眼。唉,只记得从上小学起,耳边经常响起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谆谆教导声;随着年龄的增长,耳边经常响起的是会场的刺耳喇叭声和激烈口号声。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在“五一劳动电影院”,看一部阿尓巴尼亚电影,银幕上,男女主人公表演激情似火,引得下面的观众坐立不安、蠢蠢欲动,就在大家都激动万分时,银幕上突然显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画面,人们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手的黑影,是放影员用手捂住了镜头,挡住了观众盼望已久的那个接吻镜头……播音器还响起了放影员表示歉意的声音:“奉领导的指示,此处不宜观看!”观众哗然,一片苦笑声和叹气声。</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爱情荒漠的年代。好在,上山下乡到了深山老林的林场后,跟着一位多愁善感、满腹小资情调的知青,学会了好几首外国情歌。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小资情调知青,他一天到晚总是忙着向皮鞋哈气、擦亮,变换着角度照自己的人影。他会哼唱许多外国爱情歌曲,首首曲子让人心旷神怡,听着心里甜蜜蜜的。于是,我在心中默默背着歌词,又搜肠刮肚地回忆一些民间流传的有关爱情的调调,写了好多好多,不记得有没有俗气肉麻的句子了,只记得其中一句:“你的腰像春天的杨柳,随风飘荡……”后来想起来,自己也有点疑惑不解:这到底是形容的什么腰杆啊?还能随风飘荡?</p><p class="ql-block"> 那晚,我难以克制自己的冲动,一鼓作气竟给公社知青中两个漂亮的女知青,一人写了一封“爱情信”。信,由临阵怯场不敢写“情书”的寒明,第二天一早,送到场上的邮政点去,作为对胆小鬼的惩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