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left;"> 老城位于东山之下,御龙河如同飘带般将老城环了半个圈,头也不回悄无声息地径自北去。旧时的城池依山傍水,夹在东山与御龙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有五门九井十八巷:东南北门加大西门小西门,撒珠井春泉井蔼士井吕虎井发珍井……,水晶巷总督巷义井巷鼓楼巷三多巷东门巷……,每一道门每一口井每一条巷子都有说不完的故事。要数撒珠井跟水晶巷最出名。</div> 据说这撒珠井本叫杀猪井,井旁住了一屠夫,担水杀猪自是方便;这水晶巷大概原来也叫水井巷,因为巷子不大,但九井就占了两井。人名地名自是越传越雅的多,因为包子铺的主人叫狗子而称之为“狗不理包子”这样接地气的名字的,还是独一份。 这水晶巷不宽,也就够两辆板车拨身而过,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琢磨得光滑锃亮,巷子里的住户们洗衣做饭都从巷子深处的两口井里取水,这路面经常是湿漉漉的,即使盛夏,巷子里也凉爽舒适。巷子虽不长,从东踱到西,也就十来分钟,却藏龙卧虎,三五米远,不是胡氏公馆就是李家大院的。 这巷子口的兰氏公馆也算是簪缨世家,据说祖上是一品大员,到兰先生这一辈时,家境还很殷实。拢财八字门,雕花镂空窗,青砖院墙,厚重的木门进去,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有了这天井,院子不仅采光透气,更能聚气养神敛财。据说若是水从屋檐下直直流出,再大的家财也经不起耗。 天井的中央是个储满水的大石缸,四角置了四个陶瓷大醢,种了四棵蓝雪花。这蓝雪花有好些年头了,主干攀上了二层的小木楼,开枝散叶,又掉头垂下来。别人家种花用自来水,他们家用的是从巷子里春泉井挑来的水,配上厨余垃圾沤的肥料,别人家的蓝雪花开三个月,他们家开三个季节,从春到秋,花开不断,深蓝色的似锦繁花,一簇连一簇,迷蒙如云如梦,磅礴如瀑如川。 常有放学归家的小姑娘倚在门口,痴痴地望,呆呆地想,久久不愿离去。小巷也时有乱逛的年轻人,往往是伴侣,老远就看见这蓝雪花,惊喜地大叫,然后就冒昧地进了门,围着这如梦似幻的蓝雪花拍照,或比个剪刀手,或托腮沉思状,或伸手遮阳状。主人从来不阻挠,甚至都不出面,任他们一拍就是半天。 兰先生温润如玉,白面书生一个,长袍马褂,千层底的布鞋,一卷书,一盏茶,从天井踱到堂屋,从堂屋又踱到天井,便是半天,气定神闲。兰夫人秋冬一身藏青复古旗袍,春夏一袭棉麻小碎花荷叶边裙,温婉可亲,优雅从容,从未见过两人吵嘴红脸。夫妇俩膝下一个独生女儿,肉肉嘟嘟,伶牙俐齿的,甚是可爱。一位厨娘帮忙打理家里一切琐碎杂务,洗衣做饭洒水扫地浇花照看小把戏,清清爽爽,麻利得很。这公馆大门一关,就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纷纷扰扰,岁月静好,直到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br> 虽然是山高水远,但浪潮还是席卷了这座风平浪静的小城。从开始的文斗到后来的武斗,兰先生被扣上了各种各样的帽子:黑五类、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今天被“湘江风雷”造反小将拉去游街,明天被“东方红”红卫兵司令部押去批斗,后来兰夫人也成了陪绑的人,家里的厨娘早就被打发回了老家,可怜了刚上小学的孩子,饱一顿饿一顿,衣服褴褛也没人顾得上。蹊跷的是,哪怕夫妻俩被批斗得再狠,回家再晚,天井里的四棵蓝雪花从来都没断过水肥,第二天早上,一家三口还是清清爽爽地过日子。有人悄悄问兰先生委屈不,他云淡风轻地挥挥手,回了句不很着调的话:“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br> 终于熬过了这段最为艰难的日子,后来,女孩子争气,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很少再回老城了。 <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女孩结婚,嫁了一富商,一起移民去了新西兰,要带老两口一起去享福,据说兰先生舍不得这院子,还有这院子里的蓝雪花,老两口没去。他们也渐渐老态龙钟了,可能是老年人都怕寂寞,每天拄着拐杖在这巷子里早晚走两圈,看见街头巷尾有卖花的总要买上一盆,今天黄木香,明天三角梅,天井里便日渐热闹起来,花香四溢,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最惹眼的还是那四株蓝雪花,左邻右舍都艳羡不已,纷纷前来讨教如何种这蓝雪花。老两口也不厌其烦,耐心解说,这蓝雪花扦插埋条都可,大肥大水,好栽易活,看起来荣光无比,其实是个贱命。</p> 终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老两口还是倒下了,前后相隔不过半个月。众人都唏嘘不已,生前相伴,死亦同行。二老临走前,幸而兰女士从新西兰紧赶慢赶回来了,带着一个八九岁的丫头,那眉眼那脸庞那身形简直就是兰夫人年轻时脱的壳。<br> 出乎邻里们的意料之外,在众人的帮助下料理完二老后事,兰女士带着女儿居然留下来不走了。大家都带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猜也猜,想也想,没一个好意思去问个究竟的。兰女士陪着丫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父母几十年不变的生活,不提过往,不言将来,曾经沧海,波澜不惊。<br> 十来年过去,丫头也很争气,高考拔得头筹,不过听取了母亲的建议,选择了去南方最繁华的大城市念医学专业,但也就是在那场突如其来又倏尔而去的非典疫情中,丫头竟然成为了倒在最前线的那一个。噩耗传回,公馆的大门整整关了半个月。<br> 再出门时,兰女士还是那个样,只是原来紧身的旗袍显得宽大了许多。 白发人送完黑发人,兰女士彻底没了牵挂,慢慢地就有热心肠人来提亲,兰女士眸子里清澈似水,眉宇一挑:一个人自在惯了。日子反而慢慢地丰满了起来:天井里,堂屋里,甚至阁楼上,都摆满了花花草草。春天是兰花的季节,君子兰,蕙兰,九头兰,足足能开两个月。用天井中间那口大石缸养了荷花、金鱼,秋来便赏菊:绿牡丹、绿云、墨荷、凤凰振羽、帅旗、西湖柳月,单瓣重瓣,卷叶皱叶,院子里琳琅满目,主人常把这好看的菊扦插了送人,四邻八舍,过往有缘人都有份。 <p class="ql-block"> 唱主角的永远是那四株历经了雨雪风霜的蓝雪花,主干更粗壮了,虬龙似的牢牢缠住二楼的楹柱,攀到屋檐又掉头往下,老藤新枝,蓝雪花更是心花怒放,一簇簇,一挂挂,如云如梦,似瀑似川。赶上老城改造,要挖掘这座足有两千年历史底蕴的文化古城旅游资源,电视台的相中了这条巷子,要专门给这兰氏公馆拍个专辑,翻阅地方志才知道,这兰氏祖上原是左公旧部,班师回朝后,赐头品秩,丁母忧解职,回乡广置家业田地。这旧城外河街有半条街都是他家商铺,后虽家道中落,荫庇子孙还显宽绰有余。</p> <p class="ql-block"> 电视台的节目一播出,来小巷的更多了,也有专门来这公馆打卡的,来了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盘桓半日不忍离去,不过主人很少露面,花尽管赏尽管拍。</p><p class="ql-block"> 岁月就像老城旁的御龙河,日夜不停地淌去。</p><p class="ql-block"> 庚子年初,大疫横行,老城亦未能幸免。小巷进出口都被蓝色铁皮封住了,一封就是四十天,吃的只能定期定量送到铁皮围栏外。春雨也连绵不断地下了两个月,人心都长了霉。有人想爬墙翻出小巷为家里老人买紧急药物的,把脚摔断了,有人想投奔外地亲友徒步上百里,结果半路被截回还被行拘。不过跟那些网传被封在厕所的环卫工,被锁车窗的大货司机,家门被贴上封条的人们相比,小巷里的居民又是幸运的,起码还可以戴着口罩在巷弄里来回走走透透气,在生命面前,没有谁敢马虎。</p><p class="ql-block"> 是年秋,又遇百年大旱,立秋盼寒露,寒露盼霜降,霜降盼立冬,硬是整整三个月没有下一滴雨。城外浩浩荡荡的玉河早降到了干旱警戒线以下,南门外的蔬菜基地一片荒芜,幸而水晶巷里的两口井还能供上人们日常饮用。</p> <p class="ql-block"> 某一天,邻居们突然发现兰氏公馆好久没来打水浇花了。再一细瞧,公馆里的那些热闹的花都不见了,那几棵比主人年龄还大的蓝雪花也伐掉了,改种上了萝卜白菜莴笋香葱大蒜,长得郁郁葱葱蓬蓬勃勃。隔几天主人就把院子里种的菜蔬拿出来分享给四邻八舍,无偿的。</p><h5> <span style="font-size:18px;">三五之夜,一轮明月升于东山之上,将似水的清辉洒在水晶巷清冷的石板路上,也洒在兰公馆里冷清又生机无限的天井里,微风轻拂,斜月摇情,树影斑驳。</span></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