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童年碎片》15

杨言布语

《童年碎片》（14） 离开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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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回到老家

1970年春节前，我父母离开了大连市邮电局，全家走五七道路，下放到旅大市旅顺口区铁山公社杨家大队落户。

这里是爸爸的老家，埋着我老太爷老太奶的地方，我爷爷奶奶生活过的村庄。（ 参见11集《咱家是贫农》）

和许多大连人一样，我的祖辈也是当年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来自山东哪个地方？我们这一代没人能说得清。

【杨家村西临渤海湾，位于旅顺的西边，辽东半岛的西南角。】

爷爷奶奶生有四个儿子，我爸排行老三。

爷爷生前为儿子们分别在高家屯和杨家村盖了两处房子，每处都是坐北朝南五间联排的挑担房。

爷爷的愿望是，将来四个儿子娶妻生子，两俩兄弟同在一个屋檐下，各住两间半。

爷爷的设想只实现了四分之一。

解放后，只有二儿子扎扎实实留在了农村，儿女成群。

其他三个儿子，都相继离开了老家。我大爷搬到旅顺，我爸去了大连，我老叔在内蒙工作。

临海更近的高家村那五间房，就被卖掉了。

六十年代初，我爷爷奶奶过世以后，杨家村的五间房，自然就归了我二大（二伯）家。

【2016年，我在飞机上俯瞰我的老家，老铁山脚下杨家村那一带的海域、山峦、村庄。曾经的高家村与杨家村早已被新建的楼房覆盖，化为钢筋水泥地基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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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水桥，黄泥川，龙王塘......磨石岭，郭家沟，盐场......

卡车在旅顺南路上奔跑，路两边的小山丘一座连着一座。山丘断开处，一片海水豁然出现，闪动着细细碎碎的银光。

【旅顺南路上的龙王塘桥旧影。照片源自《旧明信片中的老大连》一书，摄于1914年前后。】

从白银山隧洞钻出来，卡车过了旅顺，又向西行驶。

驶过鸦鸬咀（当地人称Yā hú zuǐ），驶过韭菜房，驶过金家村。

这条沙土路的尽头，就是杨家村。

远远望去，一抹海水镶在村子的屋顶，挂在天空。

这条路，我爸爸不知走了多少次。

四兄弟中，我爸离家最早。1950年，19岁的他沿着这条路走到旅顺电话局。我奶奶给他做了一双像样儿的布鞋。进城了，挣钱了，不能再像念书时光脚走路了。

两年后，我爸调到了大连邮电局。

又过了两年，这条回乡的路上，迎着海风，挪动着两个人的身影。

我妈背后晃着两条辫子，我爸穿上了皮鞋。一团团尘土跟着他们的脚后跟，一直跟到村子里，爷爷奶奶的炕头前。

三儿子带回来的南方闺女，个子矮小，眼睛不大，模样不丑也不俊。

我爷爷奶奶不知是怎样的一番暗自思忖，过后又是怎样盘算了儿子的婚事。

【爸爸妈妈的纯真年代。摄于1955年前后。】

年轻的爸爸，没把他老丈人的事看得有多邪乎！老爷子被关在大狱里，天高地远的，能有什么影响？他闺女不是反革命，不就行了呗！

再后来，公共汽车从旅顺通到了金家村。我爸抱着我哥下了车。再走20多分钟，就到家喽！哥哥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滚在一大群堂兄姐妹堆里。

不然，我妈哪有精力去参加一场又一场技术能手比赛，我爸可没有时间坚持业大学习。

我爸在大连吃官饭，挣工资，入了党，还当上了干部，爷爷奶奶以为自家的老三不知有多大的章程（本事），大事小情都先找他拿主意想办法。

无论当儿子，还是做兄弟，我爸都被家里人依靠着，指望着，或者仅仅只是念叨着。

今天，还是这条沙土路，我爸就像伸腿转了一圈的圆规，两脚一并，又回到了原点。可这个圆画得秃噜翻张（没弄好），一点也不圆啊！

他是带着说不清的错误，带着有污点的老婆，带着一身病，合着一肚子窝囊，灰溜溜回到了老家，投奔他二哥、我的二大来了。

【网图。图似当年杨家村的村落。土石垒成的院墙、房子。】

二大早年在日本人开的商店当过学徒，解放后一直在农村合作社工作，是柏岚子供销社的营业员，每月三四十多元的工资，在农村算是一份说得过去的稳定收入。

在二大家里，我有六个堂姐，一个堂哥。

最大的大姐，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最小的六姐，大我一岁，正好是我的玩伴儿。

他们都能帮父母干活，洗衣、做饭、挑水、拾草、 喂猪、牵驴、养兔。三个大的，已经在生产队挣工分了。

听说我们一家要回乡生活，二大按照爷爷当年的安排，紧忙着把五间房的另一半拾掇了出来。

西面的两间屋让给我们住，他们一家退回到东屋两间。中间厨房，两家各用一半。

以后，兄弟两家就住对面房，十三口人就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啦！

我们到达杨家村的那一天，传义大哥跟着他爹、我的二大，两手拢在袄袖子里，寒风中等在村边路口，巴巴地望着沙土路上开来的每一辆车。

在交通和通讯极不方便的时代，望（Wāng）着，是家人相见前的一个漫长过程。

他们先坐在炕头上，透过窗户往外望着；坐不住了，就站在院门口伸着脖子望着。心急火燎了，就干脆跑到村口，在飞尘扬沙的大路边，手搭凉棚望着。

望着望着，被望着的人就到了跟前。

堂哥堂姐们七手八脚就把车上的家具搬到了西屋。

扎着围裙的二大妈（伯母），把西屋两铺炕烧得热乎乎的，草秸味、饭菜香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东屋炕桌上，摆着大葱大酱，还有黄橙橙的苞米面大饼子，好几双筷子敲着我的肚子咕咕乱响。

二大妈一边摩挲着炕席一边说：“他三婶，麻溜儿上炕，暖和暖和！”

冰凉的屁股坐在热炕上一烙，像过了电似的，两条腿渐渐酥麻，麻到脚丫，脚丫就热了。

【网图。图似当年农村的大炕、炕席和炕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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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我们一家突然返乡，生生打乱了二大家的生活，给他们一家添了不少麻烦。

本来他们一家九口，四铺炕睡着还算宽敞。我们这一来，把他们的住屋占了一半，老大不小的七个孩子，晚上只好和父母挤在两铺炕上。

由于下乡时走得匆忙，我家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在大连时，爸妈生活简单，很少做饭，中午和晚上都在邮局食堂吃。我们家没有储存多少过冬的蔬菜，我妈也不会渍酸菜腌萝卜。

一家四口到了二大家，少不了把他们家地窖里的冬菜，吃到了我们的肚子里。

大连邮局那栋老楼，通有煤气管道，炒菜做饭比较方便。

到了农村，做饭对我妈来说，顿顿都是大工程。烧大锅，拉风箱，抱着秸秆往灶膛里添。

我妈不舍得烧柴火，自家没出力，用人家的东西，理不直气不壮。火烧得不旺，炕烧得不热。二大妈就过来帮我妈添柴：“他三婶，你就用吧，院里一大垛呢！”“炕不热，能中病啊！”

【网图。图似当年的风箱。做饭时，全靠拉动箱杆鼓风，灶膛里的火势才会旺。】

家里挑水的事，多是二大的独生儿子、我的传义大哥一人承担。大哥当年十七八岁，是一个结实健壮的小伙子，每天挑两三次水，倒进家里的大水缸。

院西边有口井，水井幽深，只有井台，没有辘轳和井绳。挑水人把桶子勾在扁担上放入井中，手上运点劲儿，让桶子斜着沉入水中，再用力向上一提。

大哥挑满两桶水回来的时候，两只大脚板吧嗒吧嗒掀得飞快，肩头上的扁担一颤一悠，晃荡出一路水滴。

邮局赠送的一对大水桶，一直就没有派上用场。那么大的桶，我哥哪里挑得动。

二大对我爸说，这小子还没长成呢，肩膀头压得太重，不长个儿呀！

【网图。图似当年只有井台、没有辘轳的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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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杨家村有一位接纳我们的伯父，有这样一处烧着热炕的住房，我父母才得以在最落魄的时期，抚养我们安然长大。

这是我家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当年全家下放到庄河的话，我敢肯定，以我父母的身体状况，他们不会活着离开庄河。就像我妈后来说的那样：“捡回两条命！”

【1986年前后，我回乡探望二大一家，在大院门口与我六姐的合影。右边女孩儿是二姐的女儿。院墙、大院和身后的五间房子一如当年，只是木门、木栓换成了铁栅栏、铁锁头。】

十几年以后，邮局为当年走五七道路的下乡干部落实了政策。

返城回连的家庭中，不是老头成了鳏夫，就是老婆成了寡妇，随父母下乡后在当地成家立业的儿女，政策又规定不准带回城里。

数算一下，下乡回城的人家，没有几家是全乎的。

用“家破”、“人亡”来概括那一大批被迫走五七道路的家家户户，一点也不为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