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陆雄飞

<p class="ql-block">母亲生于清末,长于民国,在新中国生活了36年。经历了三个“朝代”的老人家,一辈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妇女。</p><p class="ql-block">我家在宁波市郊叫澥浦的古老漁镇。母亲自进这个家门后,基本没有离开过老家。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四个,我是老四。老人家很爱孩子,从来没打过我们,也很少挨骂。母亲教育子女有她的“理论”:孩子淘气不用担心,只要肯用功读书,长大了照样有出息。鉴于这种“理论”,她对我们读书是管得较严的。母亲没有上过学,但能认数字,也能“画”自己的名字。就凭这点水平,当然辅导不了我们功课,可是她行使严格的监督权。每学期的成绩单和平时的考试的卷子,她是必要审查的。只要单子上有80分以上就高兴,80分以上多了,就可能有两个水煮蛋的奖励。假期里我们贪玩,只要几天不看书,她就要我们收收“魂”,督促你去“用功”。而对我们的淘气,母亲采取宽容态度。记得有一年,我到离家十里地的姨妈家玩,因为淘气,倒裁在大水缸里险些丧命,吓得姨妈当天就把我送回家。闯了大祸,我觉得这次难免皮肉之苦,想不到母亲却淡淡地说:“以后要小心,死了就不能吃饭了”。她用一句最朴实的话,诠释了死的含义。母亲认为,孩子闯了祸,已经受了惊,如再过份责备,会吓出“灵魂”,就成傻子、呆子。我们兄弟四个就是在母亲这种育子“理论”呵护下长大。长大后的我们,分赴国家各地,各自在金融、公安、铁路和国防工业战线的岗位上默默工作着,尽管没有“光宗耀祖”的业绩,但也平平安安,没有给父母惹事、丢脸。</p> <p class="ql-block">我国三年困难时期,我正在浙江大学读书。当时浙江省能保证大学生每月32市斤粮食供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由于缺乏副食和油水,每天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中。母亲心疼我,总是在寒、暑假回家时要为我“补补”。当时乡下吃人民公社食堂,她就在食堂为我订中餐8两(老称,合现新称半斤),晚餐6两,而且尽量挑“好”菜,而她自己每餐仅吃3两(不到现称2两),吃我剩下的菜汤。我曾多次“抗议”过母亲的“不公”,希望让她增加些,但老人家却“置若罔闻”,继续“我行我素”。最后我不得不以“绝食”相威胁,母亲才在“训斥”我不听话的同时,把她的中餐增加一两。这场母子的“粮食战”,终于以我的小胜而告终。假期结束,母亲还往往塞给我几斤粮票,一个假期耗尽了母亲所有粮食“储备”。我知道,这是她从自己每月22斤定量中,从嘴里一口饭一粒米地扣出来的,在当时情况下,母亲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牺牲自己的办法呵护孩子。我大学五年级的寒假前夕,母亲来信希望我准时回家,还为我买了半只兔子肉过年吃。可是这个寒假偏偏是我报考研究生备考阶段。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招收研究生很少,我报考的“爆破力学”专业,大概属于军事工业,系里指定我报考,我是奉命应考的。把这情况告诉母亲后,老人家不久就来信,说情况知道了,要我安心“好好读书”,不要让先生(老师)操心。其实母亲的確很惦念我,可是她把母子亲情的“小局”让位给了“好好读书”的“大局”。结果研究生没有考上,也耽误了我吃兔子肉。半年后回家,想不到这半个兔子肉还给我留着。她用一层厚厚的盐和不知从那里搞来的半斤黄酒腌渍起来。每想到这些,我总会抑制不了自已,感覚眼眶湿湿的,鼻子酸酸的。其实,几乎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这就是母爱,一种可以牺牲自已,奉献一切而不图任何回报的爱,一种平凡中突显崇高的爱,这是世上最无私,最纯洁,最伟大的爱。</p><p class="ql-block">1963年我毕业了,分配通知书上显示的工作单位是北京2138信箱。母亲问我这是什么单位,说实在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个2138信箱是干什么的,所以只能笼统的告诉她这是一个很好的公家大单位。此后由于保密原因,一直没有告诉母亲我工作单位的真实名称和性质,老人家也再没有提起这个问题。直到去世,母亲一直认为我在北京的一个信箱里工作。在她看来,她的儿子能到北京的“公家”大单位工作,超出了她的期望值。能为“公家”干事,这是最完满的答案,使她感到莫大的满足和欣慰。她一再嘱咐:端公家的“碗”,吃公家的“饭”,好好为公家做事。在赴京报到前的待家日子里,母亲默默为我准备行囊,“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为我的远行操碎了心。她知道北京冬天很冷,怕我受冻,特意定制了一条八斤重的大棉被。“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不久,我带着这承载着深深母爱的大棉被和老人家的谆谆叮咛,踏上北上的火车,跨进北京南礼士路100号,从这里迈进了核工业。</p> <p class="ql-block">按照宁波人传统理念,男孩长大后到家乡外去工作才是有出息的表现。父母把四个儿子都陆续送到外地,父亲也长期在外地工作,家中只剩下她一人。母亲常对人说:“如果有个女儿就好了,可以留在身边作伴。”这种心情反应了她的孤独,也是我们作为子女的心病。我家有个相处几十年,关系极好的老邻居,生有三个女儿,见母亲这样欢喜女孩,就说把其中一位“过继”给母亲。这虽然是戏说,却成了真实。姑娘朴实本份,且很能干,实际上承担起“过房囡”的责任,给孤独的母亲不但带来心理上的安慰,也得到生活上的照顾。“过房女婿”是镇里卫生院大夫,他就成了母亲的“保健医生”,“看病在家里,抓药送进门”。这个“过房囡”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直到送走了老人家。至今我和这个“妹妹”仍保持密切联系,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然“过房囡”的照顾并不能完全摆脱对在外地儿孙们的思念,除了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外,唯一办法是写信。母亲规定,每人每月给她写一封信。不识字的她能从信封上认出这是谁的来信,也能准确算出哪天哪个儿子该来信了。如果谁写信迟了,她会烦燥不安,有时甚至会收到老人家的“责问信”。不过这样的信我们很少收到,因为我们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违反母亲规定的。同时我们会准时收到她的回信。她的信由“过房囡”执笔。这个“妹妹”完全尊重原作,按母亲的口述,一句不拉照写不误,连语气都是母亲的,整封信是篇原汁原味的母亲“原创版”。其实给母亲写信很简单,绝对是报喜不报忧,无非是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之类的“标准话”,也写些当地发生的事情和风土人情。我们兄弟散落各地,还经常较长时间出差在外,从这些地方发出的信件,也给母亲积累了不少信息,使她能知道许多地方发生的大事和风俗习惯。老人家是“双脚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乡下睡觉早,母亲躺着就想儿孙们,一会儿想这个地方儿子,一会又想另一地方的孙女,一个晚上能把全国“转”个遍,我们笑称她是“立足老家,放眼全国”。</p><p class="ql-block">母亲信佛,但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不过是一种信仰而已。除农历每月初一、十五吃素外,其它时间荤素不论。有时也会念念经,但不是雷打不动,主要还是排解寂寞和孤独。同所有信佛者一样,母亲坚信“报应”,认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世不报,来世必报”的信念,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语、座右铭。母亲也相信“来世”和“因果”,因此对死并不恐惧,她认为死了即去另一世界。只要今世不做坏事,多行善积德,到阴间就不会受苦,转世也可落个好地方。鉴于这种信念,她就自已准备后事。首先是寿衣,布料自己买,式样是俗成的,请个缝纫师傅做了全套寿衣。然后用布包好,先是放在柜子里,后来干脆放在枕头边,每年夏天还拿出来凉晒一番。其次是棺材。母亲怕死后火葬,好在当时宁波还没有强制推行火葬。土葬要棺材,正好家里有现成的木板,请木工打了一口白皮棺材。当年正值我回家探亲,从在宁波市区工作的同学那里要了桐油石灰,(那是极好的嵌缝材料,是造木帆船用的),买了红、黑油潻,把白皮棺材潻成里红外黑。还与另一在家乡工作的同学一起在棺材的一头刻了个大寿字,喜得母亲合不拢嘴,硬要留那同学吃晚饭。最后是坟墓。母亲説这是她阴间的“住房”,对此她的要求不高,够“住”就行。1981年我们兄弟四个在距家四公里的大同公墓园,买了父母的合葬墓。墓穴坐北朝南,还特意加大了墓碑,由擅长书法的三哥亲自写了碑文。四年后的的1985年,母亲驾鹤西归,享年79岁。我们把她老人家和父亲骨灰合葬进坟穴。从此父母又在一起了,而与我们却阴阳相隔。长跪父母墓前,我们默默祈祷:愿老人家在天堂愉快,我们永远怀念你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