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调查纪实：阿肯弹唱

乐音的田野

作者：王文仁 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是甘肃、青海、新疆三省（区）交汇处，行政上隶属甘肃省酒泉市，是甘肃省唯一一个以哈萨克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自治县，也是我国三个哈萨克族自治县之一。总面积3.1万平方公里，分布着哈萨克、汉、回、蒙、藏、满、维吾尔、土、裕固、锡伯、哈尼等十一个民族，总人口1万余人，其中哈萨克族近4千人。

甘肃酒泉阿克塞阿尔金山全景 图片源自 网络

01
初识阿肯

2018年8月7日23时，我们乘坐火车，历时9小时到达敦煌，又转乘出租车，历时3小时（当时没有开通高速公路）来到了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市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我们在“鑫润达宾馆”登记好住宿，时间已过正午。

安顿好了自己，我们走出宾馆，在对面找到了一个清真面馆，点好了饭菜。建宗打通了他朋友的朋友——时任阿克塞自治县宣传部的陈副部长（男，汉族）和红柳湾镇干部胡尔曼·巴依（男，哈萨克族）的电话。大约13时，胡尔曼·巴依如约和我们见面了。他了解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后，进行了一番细致的策划，他联系了访谈对象——库莱姆（女，哈萨克族）阿肯。

不巧的是陈部长在外地开会，我们没有见到，不过，陈部长为我们安排了阿克塞党校的阿依木（女，哈萨克族）老师陪同我们调研，并派了记者配合我们的调研工作。

大约15点左右，我们来到了库莱姆家，她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奶茶。我们边喝奶茶边聊天，期间，来了一位漂亮的哈萨克女性——努尔古丽阿肯，努尔古丽是库莱姆叫来专门配合她表演阿肯弹唱的。

胡尔曼·巴依给我们作了简单的有关阿肯弹唱的讲解：“‘阿肯弹唱’是人们对‘阿肯阿依特斯’的俗称。阿肯，哈萨克语的意思是‘诗人’或‘即兴诗人’。阿肯弹唱，就是阿肯自弹冬不拉即兴作诗，边弹边唱。也就是说，‘阿肯’是会作诗的人，‘弹唱’则指阿肯自弹冬不拉，演唱自己即兴所作的‘诗词’，也即阿肯自弹自唱。”

沃尔斯汉（右）和努尔古丽（左）表演阿肯弹唱 笔者摄

在库莱姆阿肯和努尔古丽阿肯的弹唱过程中，坐在我旁边的胡尔曼·巴依、阿依木都会心地笑了，可我和建宗摸不着头脑，什么也听不懂，只是傻傻地仔细听辨着其中的哈萨克语和音乐旋律。胡尔曼·巴依插话说：“她们唱到：两位教授瘦，两位阿肯胖！……”也许，她们是对唱着调侃我们呢！弹唱结束后，胡尔曼·巴依就开始给我们讲解两位阿肯弹唱的大致意思，正说着，又进来了一位中年男子——沃尔斯汉（哈萨克族）阿肯。接着，沃尔斯汉阿肯和库莱姆阿肯又拿起了冬不拉，唱了起来。他俩弹唱时，从沃尔斯汉的唱词中，我听出来了“河西学院王老师、青海民族大学李老师”等词语，其它的“诗词”，我们依然一句也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享受愉悦的音乐带来的快乐感觉。

两位阿肯娴熟地唱着，我们投入地听着。不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2017年9月在西安音乐学院参加“第四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丝绸之路上的各民族民歌展演”时哈萨克民间歌手热情奔放的演唱画面。阿肯弹唱结束后，我问沃尔斯汉：“去年，在西安音乐学院的演出您参加了吗？”他说：“我没有去，那次是哈萨克民歌演唱，去的是歌手，我是阿肯，没去。那次去了7位民歌手，我们都是好朋友，下午我请你们吃饭，把他们都叫来，你们见个面。”

第四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丝绸之路上的各民族民歌展演排练现场 笔者 摄

02
机缘巧合

晚饭时间到了，沃尔斯汉、库莱姆、胡尔曼·巴依、努尔古丽、建宗和我一起来到了“新疆大盘鸡店”，不久，另外四位哈萨克民歌手拿着冬不拉、背着手风琴也来了，他们是：阿叁（男）、加尔恒（女）、海拉提（男）、萨吾列（女）。

阿叁性格直爽、快言快语，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在第一时间把来者给我们一一作了介绍：“我和加尔恒是两口子，我们参加了西安的展演；海拉提和萨吾列是两口子，萨吾列参加了西安的展演；海拉提和沃尔斯汉是俩挑担（连襟）；去西安参加展演的还有加尔恒的学生玛瑞娜，萨吾列的学生迪娜尔和另外一对夫妇。”“另外一对夫妇”是歌舞团的专业演员，没有来，当然他们也不在我们调查、访谈的对象之中。

这家“新疆大盘鸡店”在当地很有名，比起我们在张掖吃到的大盘鸡，其味道独特，好吃！在吃大盘鸡的过程中，我了解到：2006年,阿肯弹唱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沃尔斯汉是该项目国家级传承人，库莱姆是省级传承人，努尔古丽是市级传承人。哈萨克民歌于2011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加尔恒是该项目市级传承人、萨吾列是县级传承人。其中努尔古丽阿肯是沃尔斯汉阿肯的学生，也是阿叁的妹妹。

吃完了大盘鸡，大家移到前厅（室）靠墙的沙发上坐定，阿叁抱起手风琴一一为加尔恒、海拉提、萨吾列的冬不拉校音。两对夫妇唱起了哈萨克民歌，其他人在厅室中央跳起了哈萨克舞蹈，我和建宗不善跳舞，也被他们硬拽着舞动了起来。中间沃尔斯汉和海拉提说唱了一段阿肯弹唱，因为沃尔斯汉身体不适，约好了第二天要去敦煌做检查，所以提前走了。大家弹着，唱着，跳着，一直到22时，在齐唱《歌唱祖国》歌声中结束了这次聚会。临走时，因8日上午是加尔恒、萨吾列的调休日，他俩热情邀请我们到他们两家做客，并为我们安排好了具体的时间。

他们已走出十多米，我突然想起，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我急忙追上他们，问加尔恒：“你们今天晚上唱的民歌中，有一首三拍子的歌曲，旋律特别优美，歌名叫什么？”加尔恒说：“三拍子的歌曲，哪一首？”我哼唱了其中几句后她说：“哦！这首歌叫《阿尔金山我的家》。”我又问：“冬不拉可以独奏吗！”她说“可以啊！我明天给你请一位可以冬不拉独奏的阿肯，你听听！”“在今天的聚会结束时，你们唱了《歌唱祖国》，是因为我们在场，你们临时决定的？”我追问道。加尔恒说：“不是刻意的，朋友聚会，每当人数较多的时候都这样，我们知道，哈萨克人美好的生活，来自于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聚会结束唱《歌唱祖国》就是表达我们对祖国母亲、对党的感激之情！”

美丽的塞外小城阿克塞 图片源自 网络

这次聚会，气氛相当热烈，大家的心情也特别舒畅！都说哈萨克民族热情好客、能歌善舞，果真名不虚传！ 03
特色美味

8日，8:30时我们如约来到了海拉提、萨吾列家。吃过了各种各样的哈萨克奶制品、喝过了喷香的酥油奶茶，萨吾列去准备饭了，海拉提阿肯为我们普及了阿肯弹唱的基本表演形式。据他讲，阿肯弹唱（对唱），一般情况下是一问一答，开展辩论。当A阿肯提出一个问题（疑问），B阿肯要给予回答（解答），观点一致时，相互称赞过后，再提问；观点不一致时，开展辩论，直至说服对方为止……阿叁、加尔恒、赛乃提、胡尔曼、努尔古丽相继来了。赛乃提阿肯为我们演奏了冬不拉独奏《黑鬃马》等曲子，赛乃提的演奏技巧高超，令人佩服！又是一次狂欢！“早餐”，萨吾列烹煮的“风干羊肉”我是吃美了！可建宗基本是看我吃，他吃肉确实不行，可惜了！美味！

12时，大家一起来到了阿叁、加尔恒的家里，又是满桌子的水果、奶制品，喝过了酥油奶茶，阿叁、加尔恒给我们介绍了哈萨克民歌及其传承情况。加尔恒讲：你们说“阿肯弹唱”，但在实际表演中是“阿肯对唱”；你们常说“哈萨克民歌演唱”，我们认为应该叫“哈萨克民歌弹唱”。因为，哈萨克民歌在表演时，无论唱什么歌都必须弹着冬不拉，是自弹自唱的。哈萨克民歌短小精悍，曲调优美，有独唱、重唱、齐唱，也有对唱。重唱、齐唱时，歌手自弹冬不拉伴奏时，不能各自随意弹奏，前奏、间奏、结尾要一致，就连和弦编配也要基本一致。比如说，我和萨吾列配合时间长了，我们表演时就很默契，一个眼神、一个身体动作就能传递下面该怎么唱、怎么弹。听出来了吧！加尔恒是个行家。

加尔恒年轻时，还拜老师学习过美声唱法。她的演唱声音通畅、浑厚，演唱高音的能力很强，声音具有穿透力。萨吾列是一位原生态歌手，声音纤细、柔和、音色很美，唱高音时假声运用自如、舒展。他俩的搭配表演确实很到位、很出色！

加尔恒说：“像阿叁这样用手风琴弹唱也算一种创新。哈萨克民歌不仅要传承好传统，也需要创新发展，只有把传统和创新有机结合起来，哈萨克民歌才能长足发展。”她又说：“我们也想着，今后在传承好传统民歌的同时，要尝试着将传统曲调与新词结合起来，用哈萨克民歌歌唱哈萨克人美好的新生活。”

调研学习，朋友聚会在《歌唱祖国》的歌声中结束了。

这一天过得开心快乐！我们了解了阿肯弹唱和哈萨克民歌弹唱，饱了耳福、口福！更重要的是结交了哈萨克热情好客的朋友！友谊地久天长！

喝罢酥油奶茶继续歌唱。做起：阿叁、萨吾列、加尔恒、赛乃提、笔者 李建宗摄

04
阿肯弹唱

本来这次田野调查，阿肯弹唱是重点。可惜，因阿肯弹唱国家级传承人沃尔斯汉赴敦煌检查身体，没有和他深度交流，遗憾！

为了弥补遗憾，更为了深入了解阿肯弹唱，2019年1月21日，我们再次来到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22日我们如约来到了沃尔斯汉的家，对他进行了专访。

沃尔斯汉，男，生于1968年7月，酒泉阿克塞自治县阿肯弹唱国家级传承人。我们通过电话与他取得联系时，他正好在自己的店铺。他说：“我的店铺就在你们住宿的‘鑫润达宾馆’后面。”当我们来到他的店铺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卖肉的店铺，店铺只卖羊肉、马肉。我问他：“为什么不买牛肉？”他说：“我吃牛肉会过敏，所以，我也不卖。”我又问：“牛肉过敏是什么症状？”他说：“心跳加快，全身瘙痒。”沃尔斯汉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吃牛肉过敏的人！临出门时，我看见沃尔斯汉从一个箱子里取了一些肉。“您拿这么多肉干吗？”我说。他说：“这是风干马肉和羊肉，你们来到阿克塞，一定要品尝一下阿克塞的特产、特色食品。”我爱吃肉、能吃肉，看来又能品尝哈萨克美味了！我笑着看了看建宗，他也笑了！一个不喜欢吃肉的人，到民族地区做田野，实在是一种缺憾！

沃尔斯汉住在团结小区幸福大厦，家中的装修、布置极富民族特色，室内环境很温馨。
笔者：半年前我们来阿克塞，期间您要去敦煌检查身体，那次的检查结果怎样？

沃尔斯汉：没什么，只是那个阶段，头特别晕，原来是我把降压药吃多了，血压低得厉害，现在好了。

笔者：这次我们是专门拜访您，想让您给我们讲一讲阿肯弹唱。

沃尔斯汉：阿肯弹唱是哈萨克族民间说唱的一种，阿肯是哈萨克民间歌手的一种。阿肯是即兴创作的歌手，一般能够触景生情、出口成章。阿肯除了在平日生产和生活中，因触景生情，便即兴独自弹唱或两位阿肯对唱；在牧人聚会时，对唱双方派出各自即兴创作能力强的阿肯对唱，由于其他阿肯也会在中间弹唱作补充，就会使阿肯对唱高潮迭起、相持不下，有时一个通宵都不停歇。

他又说：我们将阿肯之间的对唱表演叫“阿肯对唱”，你们常说“阿肯弹唱”。就拿“弹唱”来说，哈萨克人只要唱歌，就会拿着冬不拉同时弹奏，往往是自弹自唱，很少有自己唱、别人弹（伴奏）的情形。像加尔恒、萨吾列他们主要唱民歌，他们是哈萨克民歌歌手，民歌手演唱民歌，我们叫“民歌弹唱”，你们叫“唱民歌”。哈萨克民歌的歌词是相对固定的，但阿肯对唱没有固定的唱词，一般是根据现场情景即兴创作的，也可以根据对唱中对方突然提出的问题，做即兴回答，若对方对回答不满意，还可以提出继续回答的要求。当然，阿肯在对唱中，有时你是提问者，我是回答者，唱着，唱着，会变成我是提问者，你就变成了回答者，主要是对同一个问题或多个问题进行沟通、交流、答辩。

笔者：“如果两个阿肯日常聊天时，会用弹唱的方式吗？”

沃尔斯汉：“如果当时各自都是拿着冬不拉的，就会一边弹奏，一遍聊天（唱），这也是阿肯弹唱的一种方式。如果当时没有冬不拉，阿肯之间的聊天和你、我现在聊天一样，只是聊天，不能叫阿肯弹唱。”

笔者：你前面说，阿肯是哈萨克民间歌手的一种，又说，加尔恒、萨吾列也是民间（民歌）歌手，还有其他的唱歌者被称为民间歌手的吗？

沃尔斯汉：有啊！我们把会唱歌的人都叫歌手。比如：和阿肯表演差不多的弹唱还有巴克斯、吉老、吉尔奇、黑萨奇等，不过我的汉语表达不行，给你们说不清楚。哦！还有一点，如果是“阿肯弹唱会”，也就是带有比赛性质的，弹唱会结束时，要为评选出的优秀阿肯颁发奖状奖品，赠送精美的冬不拉。对德高望重的老阿肯，要给他们献上传统的长袷袢[qiā pàn]（民族服饰）。按照习俗，败阵的阿肯还要给得胜的阿肯赠送毛巾、手帕等物，以示友好祝贺和虚心求教。

阿肯弹唱已流传千年，它传承的是民族传统，弘扬的是民族文化，带动的是社会进步和民族团结。阿肯辩论的是道理、公理，建立的是信任、友谊，古人训：辨而不争、争而不疑、疑而不谤；胜而不骄，败而不馁，这些都是族群与族群之间、人与人之间交往交流的基础。阿肯弹唱对研究民族发展史、民族关系史和宗教史具有重要的价值，它也是研究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的重要资料。

同唱《歌唱祖国》。左起：笔者、努尔古丽、库莱姆、萨吾列、加尔恒、沃尔斯汉、耶尔沙那提 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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