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二)

江宝章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子 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江宝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道其不行矣夫”—两代儒者的宿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孔子3岁丧父,幼而失怙;稍长,17岁又丧母。可以想见,孔子的童年与青少年应该缺乏常人所拥有的幸福与快乐。令人惊奇的是,孔子从小就对礼乐之事表现出了极大兴趣,“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史记·孔子世家》)除了鲁国所拥有的浓厚礼乐文化环境和氛围熏陶外,我们只能理解为天性或天命如此。从20多岁开始,孔子已经在思考治国理政方面的事情了;30岁,孔子即与到访的齐景公、晏婴谈论秦穆公称霸的原因;35岁,孔子出走齐国,再与齐景公论政。史书记载,孔子还前往成周洛邑,“观先王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p><p class="ql-block"> 观察探究先王的礼乐制度,为什么不去宗周丰镐之地而去成周洛邑呢?盖因自周平王东迁至今已200多年,丰镐之地大概已是一片荒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诗经·王风·黍离》)</p><p class="ql-block"> 那一片黍子和高粱长得多么茂密啊,我的脚步却如此沉重,内心难以平静。理解我的人知道我是心中忧伤,不理解我的人问我在寻求什么。</p><p class="ql-block"> 《毛诗序》说,这首诗是为哀伤西周而写的。东周时的一个大夫因为公务路过宗周丰镐故地,看到过去的宗庙长满了黍稷,一片破败景象,不禁悲从中来,彷徨不忍离去而作了这首诗。 </p><p class="ql-block"> 在成周,孔子“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孔子家语卷三·观周第十一》)仔细考察了庙堂和祭祀等场所之后,孔子对西周的礼乐制度了然于心,真正明白了周公何以圣明以及周国之所以王天下的原因,发出了由衷的赞叹。</p><p class="ql-block">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p><p class="ql-block"> 孔子说,他不是匏瓜,不能只是挂在那里不拿来吃。</p><p class="ql-block">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p><p class="ql-block"> 他在等待识货的商人(君主)一展自己的政治抱负。</p><p class="ql-block"> 身心、学识、阅历等方面都已经准备好了的孔子正在等待一个机会。没想到这一等就到了51岁。鲁定公九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涂,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行之一年,而西方之诸侯则焉。”(《孔子家语卷一·相鲁第一》)这是政治家的孔子对自己政治理念的初次实践,他成功了。第二年,他陪同鲁定公与齐国在夹谷举行盟会,担任代理司仪。相对齐国而言,鲁国是一个小国。为了确保盟会顺利,孔子向鲁定公提出了“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的建议,以其外交智慧,在盟会上多次挫败齐国的挑衅,维护了鲁国的尊严和利益,使齐国主动归还了以前侵占的鲁国的四座城邑和汶河以北的土地,显示了杰出的政治才能。在担任中都宰两年后,孔子改任鲁国的司空,后来又担任大司寇,均政绩斐然,甚至令邻国君臣感到了威胁。“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如果有人重用我,一年之内就可见到效果,三年便能成效显著。孔子的自负看来并非自卖自夸。</p><p class="ql-block"> 从政几年,孔子让鲁国有了兴盛的迹象,作为邻国的齐国首先感到了不安,遂使用计谋造成孔子与执政者季桓子的不和。55岁那年,孔子带着一众弟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鲁国,从此开始了长达14年的周游列国的经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平则鸣,不平则“曰”,孔子到处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如果有人用我,我将在东边建立一像周文王、周武王时那样的周国。他要去寻找梦想能够实现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孔子一生扮演着两种角色--求仕者与授业解惑者。但无论求仕还是授业解惑,都为了一个目标:传道与行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p><p class="ql-block"> 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于是上天赋予了孔子宣扬正道的使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孔子第一站来到卫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论语·卫灵公》)</p><p class="ql-block"> 卫灵公关心的是行军打仗之事,孔子却回答,我只知道祭祀礼仪方面的事情。孔子是反战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宜乎卫灵公对他的主张不感兴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卫国离开,孔子先后辗转于陈、曹、宋、郑、蔡、叶、楚等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论语·子路》)</p><p class="ql-block"> 叶公问政事,孔子说,要让近处的人高兴,让远处的人来归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孔子和他的弟子一路走来备尝艰辛,迭遇险情,但却始终对自己肩负的使命坚信不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公元前496年(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经过匡地,遭到了匡人的围困,因为他们把孔子误认为是曾经残害过匡人的鲁国人阳虎。</p><p class="ql-block">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p><p class="ql-block"> 身处困境,孔子说,“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就在我的身上吗?如果上天要让这种文化灭绝,那我就不可能掌握这种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想让这种文化灭绝,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公元前492年(鲁哀公三年),孔子离开曹国前往宋国,被宋司马桓魋所阻止。当时孔子正与弟子们在大树下演习周礼,桓魋率领士兵推倒大树并威胁要杀死孔子。“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上天把仁德赋予我,桓魋能把我怎么样?在学生保护下,孔子离开了宋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公元前489年(鲁哀公六年),孔子与弟子在陈国、蔡国之间被困,绝粮七日,随行弟子饿得站都站不起来,一些弟子甚至对老师的学说产生了怀疑,但孔子依然“讲诵弦歌不衰”。尽管后来危机得以化解,但却给孔子及其学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4年的颠沛流离,14年的栖栖惶惶,历经“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史记·孔子世家》)的困苦,饱受风霜与冷落,孔子又回到了鲁国。在崇尚实力的年代,孔子竭力推行的仁政、德政的治国思想在诸侯王的眼里,至多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挡不住一乘战车,换不来一寸土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似乎是儒者的一种宿命,100多年后,距离孔子出生地不远的邹国(今山东邹城东南),又一位儒者踏进了与先驱者同一条命运之河:怀抱同样的政治理想,具有同样的道德勇气,同样的自负,最终也同样的落寞。他就是被后世称为“亚圣”的孟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和孔子一样,孟子也曾带着学生,“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注:即游说)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游走于魏、齐、宋、鲁、滕、薛等国,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孟子·公孙丑下》)</p><p class="ql-block"> 老天如果想平治天下,当今之世,除了我还有谁呢?王如果用我,岂止齐国百姓得到安宁,天下百姓都会得到安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孟子·离娄上》)</p><p class="ql-block"> 只要实行“仁(政)”,就可以得天下,保天下,保自身的平安,上到天子,下到百姓,莫不如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p><p class="ql-block"> 敬重自己的老人,并推及到敬重他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并推及到爱护他人的孩子。(王只要这样做了,)治理天下就像在自己手心里运转一样容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些思想与孔子可谓一脉相承。但是,与孔子那时相比,天下变得更加动荡不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历史进入了韩非所说“当今争于力”的时代,仁义道德被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大道理离现实太远,不切实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孟子·告子下》)</p><p class="ql-block"> 当今为君主做事的人都说:我能够为君主开垦荒地,充实国库,为君主联合盟国,打仗必胜。这些当今所谓的良臣,正是古代所说的民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显然,当今诸侯们最需要的是这样的“良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仿佛是为了印证孟子的说法。公元前361年,(那时孟子大约20岁左右)一位来自异国的年轻人(大约30岁上下)与一位同样年轻的君王在秦国宫廷里见面了。他们同样胸怀大志,同样雄心勃勃。他们就是来自卫国的商鞅和刚刚即位不久的秦孝公。刚刚从卫国脱离险境的商鞅来秦国一为逃难,二为实现自己的抱负。《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商鞅四次与秦孝公会面,先是以帝王之道试探秦孝公,秦孝公听得很不耐烦,昏昏欲睡。第三次、第四次则以称霸之道相劝说,正中秦孝公下怀。“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我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法劝说君王,他好像打算采纳了。我用富国强兵的治国方法劝说君王,他非常高兴。不过这样就很难与殷、周先王们的德行相媲美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商鞅的四次游说秦孝公,带着精明的功利目的,他的所作所为,只有政治投机而没有道义原则,他要的是功名富贵,为此,是非善恶仁义道德通通都可以弃之如敝屣。这大概正是孟子所说的“民贼”一类的所谓“良臣”。司马迁在《商君列传》中评论商鞅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他的一整套治国方案,就只有帝王的霸业而没有黎民苍生的福祉,老百姓只是国家这部强大机器上的一个个零部件,没有思想、没有尊严,没有财富,只剩下耕战。到了韩非那里,他的理论更是只为了帝王一人的权力和威严而设计。“法”“术”“势”,2000多年专制君主的护身法宝,也是专制制度的理论源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与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相比,诸侯国间的兼并战争更加惨烈了。“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胜利者获得了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财富和人民,而失败者则难逃或“身弑国亡”,或“身危国削”的命运。(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恶”的力量无情地冲决了旧有的堤岸,历史流入了新的河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孟子也只能像孔子一样,回到家乡,与学生万章等人“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仁政、德政有时的确会显得迂腐,不合时宜,许多杰出的思想都曾遭遇过类似的命运,但那不是思想本身的错误,而是思想与时代的错位。历史的诡谲之处在于它常常是非理性的,它看似向前迈出的一步却有可能是真正意义的倒退。历史上常有这样一种现象,曾经一度大行其道的学说、思潮,在经历一段轰轰烈烈之后却给人类社会带来深重的灾难,而一些被冷落的学说却能在时空中恒久地发出宝石般的光芒,正如儒家的仁政与德政,历经几千年的风雨冲刷,依然闪耀着人性、人道主义光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孔子,心境是孤凄的。他的政治理想终究化作了泡影,儿子孔鲤先他而去了,几个最亲近的弟子颜回、子路等也先他辞世。“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论语·先进》)当年跟随他在陈蔡遇困的弟子们都很少登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p><p class="ql-block">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p><p class="ql-block">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中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