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古田

杨梅

十万古田位于湖南邵阳市西南的城步苗族自治县的汀坪乡蓬洞村，与广西资源县交界。平均海拔1680米，实际总面积9700多苗。明朝时期这里为为古田县，处于湖广古驿道的必经之地，山上市镇发达，商贸兴隆。盛产玉米、马铃薯、糁子、粟子、荞子、饭豆、黄豆等粮食作物，过去每年要产十万石，俗称：古田无粮，兵以何养。产粮十万，可抵外患。十万古田因此得名，曾有"人住古田，胜居苍天"的赞称。到清朝咸丰年间，十万古田由于发生大规模蝗灾，当地居民四处逃散。自此以后，那里就成为荒无人烟的地方，并由此保存下大量文物古迹，成为湖南省乃至全国罕见的灾难性历史文化遗存。

——题记

我去时，原始的风貌已被打开，明朝的那段遗留，已以游道的形式复活。

山道左折右拐，弯处皆现出一段从容舒展的弧线，如同八大山人成熟期的书法，转折时圆浑精到，绝不突兀。远山伴着我们在九曲十八弯的公路上盘旋……

山道两边的山坡长满了小竹子，粗不过两支铅笔，高不过半人，但仍站得笔直，并不因矮小而气妥而弯腰驼背，摆出副低人一等的样子。那竹叶更是精神得像一柄柄小剑，在湿润的空气中淬出翠亮的光芒来，让人见了，神气为之一振，顿时忘了脚下的辛劳。

这满山满坡的竹子，是什么竹?

同行的好友答曰：苦竹。

这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苦竹，真是寻觅多年终不见，待到见时却不知——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它的大名，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之所以叫苦竹山，就是以前那里长满了苦竹，却从未见过。竹子本就以具有清劲之节而为传统文人所推崇，再加上一个苦字，更是寓意深远。苦竹山，可能不过是在暗示着一种清苦的境地。人们品尝了苦，更拥有了清，最后悟出了苦与清是无法分开的，清若是少了些苦味，内涵总嫌单薄。眼前的竹子如此矮瘦而又有种静修而得的通透晶莹，真不负苦竹之名。

见我很在意这些竹子，好友知道我是想起了家乡。他告诉我，这些竹子的幼芽，就是著名的城步苦笋。当年还没修好这条公路时，他和一些领导靠走山路来过这里，曾经背了一袋子苦笋回去。

我们随着群山上升，渐渐融入天空的寥廓。云雾在俯视中收束于山腰，仿佛被路人遗忘的白纱巾。山风也被我们踩在了脚下，山顶的气候竟然温润又明朗。辽阔湿地上的草木染绿了阳光。我仿佛听到了鸟鸣，待到凝神细聆，接收到的却是远古浩大的寂静。中古田融南方山川的秀润和北方平原的开阔于一体，这样的风貌委实令人心折。

古田以杜鹃闻名，因连续多日的阴雨天气耽搁，最终没能赶上花期，只看到枝叶繁茂的杜鹃林，一棵棵就修剪过似的，树冠如盖，形态极其美观。要想再睹遍山如沐霞光的繁盛景象，须等到来年。不过我并不感到如何遗憾——很多时候，想象比现实更美好。何况刚步入游道不远处，就偶遇了一坡的黄色花海，她们宛如羞涩的少女，嫩肤中透着清香，别有一种娇弱之美。

游道两边，挤满了古树，很多枝干上点染着青苔，显得古老而苍翠，发达的根系像一只只硕大的手掌深深地插入地下，向周围吸取养分，裸露在外面的树根，上面长满了苔藓，呈墨绿色。每棵树上都挂着代表它身份的牌子。有的枝叶繁茂，树叶隐现清光，具有一种平易清妙的美感，显然正当盛年；有的光秃如石，苍老却不颓丧，瘦硬的枝条戳向天空，宛如老剑客在蓄势运气后发出断然一击，尽显其倔狠顽强的生命特质。

转过一个大弯后，在满谷拙重的大树木间，一树疏若晨星的花轻轻地浮现在两丈开外的半空中。花白如梨，却比梨花略大，花瓣也显得舒展一些;枝干纤细圆润，绝似一位娟秀女子玉立于莽汉群中。令我惊讶的是，如果说古田的杜鹃花宛如俏丽的村姑，与山野完全合拍，这花树所呈现的气质却属于另一个空间——淡烟疏柳人风流的江南。是的，她就像一位娴雅曼妙的江南闺秀，不知何时何因，流落到这楚南边地，终日与一群皮粗肉糙的山民相处。而这些感情奔放、行为粗野的山民在爱慕中亦懂得敬畏，谁也不敢挨她太近，所以她得以淡然自若，微微含笑地看着这一群莽汉。我在这古田大山中，目睹了这奇特的一幕，顿时欢喜赞叹，注目再三。询之好友，以他见多识广的经验，也不知晓这花树的芳名。那么，这就是无名之花了。

这般淡雅的秀色，本应配以佳名，置于风流繁华地，让更多的人来欢喜赞叹的。但眼前这花树并无丝毫失落之态，她没有我这么多复杂的想法，只是应命而生，顺性而活。如果人的身心也都如这花树舒展自若，那么，有名无名，倒是一个次要问题了。想到此处，我更觉欢喜。恍惚间看到那花树对我嫣然一笑，似已窥破我的感悟，以此来表示赞许。

继续往前走，一片连绵起伏的绿色小包出现在灌木丛中，那是千年时光层叠而成的苔藓，她们伸展着丰腴的腰身，如同深山里不老的睡美人，展示在我的眼前。在乡下长大的我，对于青苔乃惯见之物，但大都是薄薄一层，最厚也不过寸许，何曾见过这深达半米的苔藓，我惊讶地越过灌木的阻挠，来到这一片厚实又柔软的苔藓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我甚至是屏息静气，生怕用了重力，苔藓会在瞬间碎裂、迸散。

这积攒了千年的深绿中，无数淡黄的隐花如繁星在碧水中绽放。如果长久地盯住一块想看个真切，那本来层次似乎分明的深绿和淡黄竟然活动起来，缓缓弥漫，彼此渗透，如同水墨交融。它浑浑然，茂茂然，让人难以明确辨析出它的形体构成，只能怀着惊异乃至肃穆的心情，默默感受她的奇异体貌。

她是一位沉静而伟大的创造自我者，背后隐藏着一个漫长的积累期。这千年苔藓，以绝大的耐心，把每一滴时光中蕴涵的创造能量细细积攒起来，缓慢而坚实地形成。而生活中的我，却总是缺乏足够的耐心和细心，无论是写作还是健身，我总是缺乏一如既往的毅力，面对古田这千年苔藓，不由得心生羞愧。

我站起身来，告别千年苔藓群。半里开外，邂逅了一方活水塘，它横躺在草甸中，仿佛古田对上天睁开一只巨大而明亮的眼睛。后来又在潺潺水流声的点拨下发现一条小溪。溪边浓荫宛如帐篷。一部小型水力发电机，在小溪的勉力督促下，像不爱学习的顽童那样动作缓慢地“做作业”。这么秀气的装置，大概只能满足一、两户人家的用电需求吧。在这荒山野岭上，用来给谁发电呢？难道这里还有人住？

得到的回答是：老易。老易是这里的守林员，九十年代初就来了，他是城步汀坪乡人，从部队复员后，在广西那边干过一阵保安。后来回乡后一个人上了古田，连春节也是与古田的飞鸟、野兽和草木一起过，只在采办物资时才会下山。老易的拳脚功夫不错，曾经赤手空拳放倒过两个偷猎者。当地政府见这位奇人不领工资又能保护古田，也就默许他在这里开辟自己的小天地，甚至每年还会资助他一些钱粮。也就是说，此人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棵树，栽在这苍凉寂寞的山野里，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漫长时光。我无法掩饰震惊和好奇，要求好友带我去见见这位传奇人物。可惜的是他已记不清老易的小木屋的具体位置了，加上时间不允许，我们只能放弃找寻老易，期待来年古田杜鹃花开时再见。

返回途中，再次经过弯曲的山道时，一阵阵头痛恶心，最终还是晕车了。城步的朋友安排我们在汀坪吃晚饭，随着热情的老板娘一起出场的还有城步油茶。这里的油茶没有芫荽和小糍粑，但油炸米花、玉米、花生的火候掌握得极好，入了不老不嫩的佳境;那一碗滚烫的茶汤苦中透着醇香;待其稍凉后，仰头大口饮下，无论是疲倦还是晕车的不适，统统在瞬间被冲洗掉。我惬意地把城步油茶连同古田的自然风光，一起打包藏进脑海深处……

——2022年6月15日，城步苗族自治县十万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