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宋大词人姜夔,号白石道人,江西鄱阳人,擅填词,通音律,其词以清雅、幽韵、含蓄空灵著称,与婉约派大家吴文英,及豪放派爱国大词人辛弃疾,乃鼎足南宋的三大词人。姜夔对诗词、散文、书法、音乐,均造诣精深,可说是继苏轼之后极为难得的又一艺术全才。而这么一位在南宋词坛上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词人,其作品却远不如苏轼、柳永、李清照、辛弃疾等人的词作那么脍炙人口,且遭王国维先生在其宋词欣赏经典之作《人间词话》中数度贬抑,其中包括以下数则:</p><p class="ql-block">“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p><p class="ql-block">“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p><p class="ql-block">“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p><p class="ql-block">“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p><p class="ql-block">更有甚者,“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p><p class="ql-block">王国维先生并未否认姜夔的词格调高远,但在意境上却差强人意,有点“隔”,难入一流作者的行列,甚至对姜夔的人品很有些鄙视。但这样评价姜夔的词作是否真的公允合理呢?还仅是一家之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p> <p class="ql-block">群星闪耀的大宋词坛,出类拔萃者可谓大有人在。北宋有“奉旨填词”的柳永,晏殊、晏几道父子,“红杏尚书”宋祁,一代宗师欧阳修,豪放派鼻祖苏轼及其学生,号称“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南宋亦有李清照、叶梦得、张孝祥、辛弃疾、吴文英、周邦彦、蒋捷等等,不胜枚举,而姜夔无疑只是这灿烂群星中的其中一颗而已。</p><p class="ql-block">回望姜夔一生,令人唏嘘不已。他幼年丧母,少年失怙,寄人篱下,依傍姐姐为生。虽少有才名,却屡试不第,终生未仕。姜夔布衣一生,终身流离漂泊,鲜有居有定所、岁月静好的日子。直至近不惑之年,姜夔有幸结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朋友,如诗人萧德藻,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辛弃疾等,深得当时这些名公巨儒朋友赞赏的姜夔,至此才开始声名鹊起。姜夔精通音律,满腹音乐才华却无人赏识,但他留下的流传至今的十七首自注工尺旁谱,已成为仅见的宋代词调曲谱,是世人研究宋代曲乐的珍贵资料。姜夔暮年,因亲朋故交相继去世,投靠无着,不得已为生计奔波于金陵、扬州之间,最终凄苦逝于杭州,因贫不能殡,靠友人捐资,才勉强埋骨于杭州钱塘门外。</p> <p class="ql-block">多年的蹇足逆旅经历形成了他独特的人生感悟,化入词作中也成就了他独有的气质,人生境界的高下自然也受制于自身经历。姜夔的词极富韵律美,对南宋风雅词派影响颇深,被清初浙西词派奉为圭臬。后更成为与辛稼轩、吴文英并峙、分鼎南宋文坛的词坛领袖。而多数人熟知姜夔,也大都是通过他那首千古绝唱《扬州慢·淮左名都》:</p><p class="ql-block">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p><p class="ql-block">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p><p class="ql-block">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p><p class="ql-block">其中“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均成千古佳句。而其中蕴含的黍离之悲,家国沦陷之苦,绝非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有格而无情”。此词一出,姜夔于词坛之上便占据了一袭不可动摇的地位。</p><p class="ql-block">姜夔的词清雅高远,极富想象力,精雕细琢,讲究格律,灵动自然,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若将词分为原生态和学院派,那姜夔无疑就是妥妥的学院派词人了。他还曾据宋初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独创《暗香》、《疏影》的调名,这两首词成为文学史上著名的咏梅词,也是姜夔的代表作。张炎在所著《词源》中曾高度评价说:“诗之赋梅,唯和靖(林逋)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其独创功力亦可见一斑。</p> <p class="ql-block">史上对姜夔高度赞赏有加者亦不乏其人。黄升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中如此评价姜夔:</p><p class="ql-block">“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p><p class="ql-block">《宋词通论》称他为“南宋唯一的开山师”。</p><p class="ql-block">《褒碧斋词话》誉他为“如盛唐之有李杜”。</p><p class="ql-block">《词林纪事》中赞他“词中有白石,犹文中之有昌黎”。</p><p class="ql-block">《七家词选》更是将他列入“词中之圣”。</p><p class="ql-block">叶嘉莹先生也认为《人间词话》中对姜夔的批评实乃王国维先生的偏见,并非只对姜白石一人的偏见,而是对南宋词人整体的偏见,个人的偏好导致王国维先生不懂欣赏这一类雅韵词人的美,如周邦彦,如姜夔,他们所作均属“赋化之词”,追求格律美及语言雅致,而非“歌辞之词”及“诗化之词”,如苏轼、辛弃疾等人的词就属“诗化之词”,他们摆脱音律束缚,痛快淋漓直抒胸臆,极易产生共鸣。而周邦彦、姜夔等人则过于追求格律及形式美,喜咏物托志,以曲笔深藏用意,易使人产生“隔”的感觉。王国维老先生貌似过山门而不入。叶嘉莹先生认为这也是《人间词话》最大的遗憾。</p><p class="ql-block">一家之言未必是真理,比如王国维评价纳兰容若是“北宋而来一人而已”,如果仅凭字面意思片面地解读为北宋以后的第一词人,估计拍砖的会大有人在。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也曾在她的《词论》中直言不讳地评价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意思是柳永的词格调不高,而论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 这三人虽学问渊博,然而他们所作之词只能算长短句的诗,而且不协音律,在李清照看来,词就是要作为歌来唱的,不合音律怎行?这自然仅是李清照在当时那个年代的一家之言,难以摆脱历史的局限性,却丝毫不会影响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在宋词史上的地位。</p><p class="ql-block">从王国维先生对于周邦彦的评价来看,他自己的认识也是在变化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于周邦彦也有贬低,后经专门研究,又写了《清真先生遗事》,转而对周邦彦大为赞赏:词中老杜,则非先生。</p><p class="ql-block">每个人对人对事一时一地的评价,也会随着学习的深入而变化, 王国维先生自然也不例外。然“曲高和寡”,由来如此,姜夔的词亦是如此。诚然,我们亦无需否认,姜夔和周邦彦一样,他们的多数作品,缺少了一种博大、深厚的情感迸发和生命体验,境界上比苏轼确实低了不少,但这并不妨碍姜夔的伟大。是非成败转头空,“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有这般唯美婉约的词句,姜夔便永远活在了他的词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