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信的一万元

顾cx

一接到法院执行局的电话，不是找我，居然是找阿根。我问，找阿根怎么打我电话。电话那头说，跟阿根说得好好的，中秋前交一万块来，现在中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不但钱没有交来，人影不见，连电话也不接了。我说，我了解阿根，阿根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来交钱那肯定是没有钱。执行法官知道我跟阿根是同学，想要我跟阿根说一声，赔偿款总得想办法还，延期与分期都可商量，拖着不交、不接电话，法院是可以拘留他的。我回复说，口信可以带到，但拘留之类的话可吓不着阿根，再说，拘留了他，牧场里二百来头猪、三四百只鸡，你们去喂呀！阿根作为被执行人，是因为四年前的车祸。那天夜里，他的三轮摩托车装着猪吃的泔水回家，在自己村的公路上与一辆轿车交汇时，被对方轿车的大灯闪了，阿根本能地打了一把方向盘，结果撞上了路边的一个行人。虽然是同村熟人，但涉及赔偿金较大，双方协商不成，只得对簿公堂。三年前，法院判决阿根负全责，需赔偿七万多元，两年多来阿根只零星还了一些，到今年上半年，他还有六万元没付。七月中旬时，他向法官承诺中秋前先交一万。 二几天后，我到牧场，阿根在正卸一车刚割回来的蕃薯藤。我将执行法官的话转告给了阿根，他噌地一下将肩上蕃薯藤抖落在地上，脖子两侧的青筋绽出，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对我咆哮道，叫他们来拘留我好了，拘留了我，那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他的咆哮声，直将缠在他裤脚边一群讨食的鸡惊吓得扑棱棱地一齐飞了起来，鸡翅扇起的尘灰瞬间弥漫，阿根只得用手在口鼻前来回挥动，好让尘灰快点飘散。阿根的嘴总像铁火钳，好像是法官要他的钱一样。我早就习惯他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说，那你开始就不要答应呀！一诺千金，你不是最看不起不守信用的人呀！阿根朝我看看，不再发作，重新弯腰将地上的那捆蕃薯藤背到肩头，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说，本来中秋前杀了几只黑猪，一万块钱都已经备好的，但那天天台的朋友来电话，她家里遇到了难处，我给她转去了六千块。我说你自己也泥菩萨过河，还顾得上帮别人！那怎么行！我最困难的时候，她帮过我的，我能不帮么！俗话说，轻仇者必寡恩，阿根不是这样的人。他记仇，十多年前谁用夜猫弓伤了他的一只羊，到现在说起来他还咬牙切齿。同样，他更记恩，他女儿小时候眼睛意外受伤，需要急救，一个做蔬菜生意的朋友，不等阿根开口就送过来三百块钱，直到现在，阿根杀猪后还不忘给他送上一块肉。 三二十多年前，阿根的第二任妻子怀孕了。此前，阿根的前任妻子已为阿根生有一女，两人离婚后，女儿归阿根抚养。当时计划生育的政策还很严格，按规定阿根要等几年后才有资格生二胎。没有办法，阿根准备带着大肚子的老婆远走他乡。去哪里呢？阿根去庙里卜了一卦，卦相显示，要想母子平安，得往南方走。阿根以前几乎没有出过省，手头也没有足够的盘缠，走远是不现实的。他听一个曾外出打工的堂弟说起过天台，一查天台还真的在南面，就将这个陌生的异乡，作为他出走目的地了。阿根与老婆随身带的只有三百块钱与各自一套换洗的衣服。在外地，虽然没有人来盯着阿根老婆的大肚子，但阿根囊中羞涩，举目无亲，生存仍是件难事。幸运的是，阿根租房的邻居老婆是个善良热心人，她看出了阿根夫妇的不易，不仅介绍阿根去菜场做点小生意，而且将自家的三轮车长期借给阿根使用。有时，阿根进货资金短缺，也是她给予阿根无私的帮助。正是这样，阿根夫妇在天台度过了艰难的四个月，总算在异乡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儿子。阿根非常想将儿子继拜给邻居的老婆，要儿子叫她亲娘。只是儿子这些年东奔西走的，两家少了往来。但这苦难日子里得到的恩惠，阿根不曾忘记。 四今年以来，阿跟在朋友圈里发了不少杀猪预定猪肉的信息，他说年初到现在估计杀了三十多头猪，算算也应该有十多万的收入。但阿根仍然没有能力去还一些陈年旧债，他的资金永远短缺。阿根今年的十多万收入，除了部分用于购买饲料之外，大部分都投到牧场的基础建设上了。首先，阿根想解决水的问题。一直以来，牧场用水是靠后山的一条小溪沟，往年只在冬季会有一个月左右的断流，但去年与今年，在八九月就出现了断流，牧场用水全靠阿根车运肩挑，劳动强度大，还很费时间。现在，阿根在前山与后山同时筑了水塘，想一劳永逸地解决缺水的问题，但工程到一半，阿根才知道工程的难度超过预估，预算严重超支，原来指望用三四万块钱搞定，现在七八万下去了，水的问题还没有根本解决。另一方面，母猪不断地生，小猪又没有人来买，阿根只得硬着头皮去喂去养。但饲料不充裕，营养不够，猪出栏的时间又被大大延长，猪的数量持续增加，猪棚被迫再二再三地扩建。阿根就像现实版的西西弗斯，既出于他的激情，也出于他的困顿，挪动着命运的巨石。不一样的是，西西弗斯是接受众神的惩罚，而阿根则是主动选择这样命途。 五一周之后，法官告诉我，阿根还了一万元。阿根也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前几天杀了两只黑猪，卖了四千多元，再向一个开早餐店的朋友借了六千元，总算凑齐了一万。阿根说，只是可惜了，两只黑猪小了点，再养一两个月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不过，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