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三)

阿尘

<p class="ql-block">这次我准备一个人回国,老公为此很担心。我们家每次出门,都是老公或者孩子安排一切,宅女一枚的我,被连哄带骗地请去,自然是什么都不操心的。对我这个高科技门外汉,这次的程序里,最让他和孩子们担心的是,到了国内要换手机或者换上国内号码芯片,下载健康码,安装支付宝。我请他们不要担心,我已经和弟弟哥哥说好了,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寄一个国内的手机到隔离的旅馆,在美国出发前,我也会去银行换一万块人民币带着,以备急需。实在不行,我请大白帮忙,这关系到我能不能付账,负责隔离的管理人员没理由不帮我。现在上海的服务质量总体还是很好的,前几次入关,海关工作人员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像。</p><p class="ql-block">最让我担心的是自己中途生病。昨天在一个群里看到,有一位回国的人,在国内一下飞机突然阳了,结果好像是不给入关。现在回国的,不是去工作就是有急事,这人费尽周折结果原路折返,要是我,撞墙的心都有了。 我朋友的先生在香港入境,原本是想能少隔离几天,结果在机场整整等了八个多小时,连口水都没有。她知道我准备回去,特别担心,说我的身体扛不住。</p><p class="ql-block">都说回家的路,短的是距离,长的是心情,这些年,长的就数疫情了。今来千里外,我心不在身。我一定要回家。</p><p class="ql-block">昨天和在病房里的妈妈视频通话,爸爸、哥哥和嫂子都在,弟弟出差了。妈妈气色不错,皮肤看上去有了光泽,呼吸器也撤掉了。她住院后连爸爸都不认识,但那天大大的眼睛一直睁着,在床边几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妈妈对我的呼叫还是没有反应,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奇迹出现,希望她能挺到我回国。</p><p class="ql-block">妈妈的一生,是千千万万中国平凡女子的一生。这几天,她生命垂危,我心急如焚。妈妈,我爱你,你的温暖和善良是我一生的记忆。都说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是终其一生的,她讲的一则故事,她的一个肢体语言,都可以让孩子终身难忘。母亲的习惯,也会成为孩子的习惯。</p><p class="ql-block">周二早上开完早会,我将冰柜里的小笼包拿出来做早餐,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喊老公一起来吃。见他要用筷子去夹,我连忙阻止,这个人毛毛躁躁的,一筷子下去,会将小笼包戳破,最鲜美的汤汁就会“付诸东流”。我用小勺子一个个帮他装好,还不忘浇上我们上海人配小笼包的陈醋。老公连声说谢谢,我笑着回他:“你要谢谢我妈,我照顾你的习惯都是从她那里看来的。”</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爸爸经常因为要政治学习而晚回家,妈妈就会将煮好的菜扣上保暖,再晚也会等爸爸回来一起吃晚饭。家里要是做了好吃的,妈妈总是将最好的那份放到爸爸碗里。烧了鸡肉,给爸爸鸡腿;煮了鱼,给爸爸鱼背的肉。就是烹了大蹄膀,第一筷也一定是夹给爸爸吃。记得我家厨房柜子里有个大的搪瓷杯子,里面从来不会空,不是炸蚕豆仁就是炸黄豆。难得奢侈也会有花生米,那是专属爸爸的下酒菜。爸爸是绍兴人,爱喝酒。在那物资贫瘠的年代,妈妈平日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可从来不舍得委屈爸爸。</p><p class="ql-block">世事难料,几十年后,我不会想到,饭桌上反过来了,变成爸爸给妈妈夹菜了。</p><p class="ql-block">我前两次回国都逢初秋,刚好大闸蟹上市。在家两周,吃了好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好友特别送的。大闸蟹中的爱马仕,阳澄湖的大闸蟹,母蟹只只爆黄,公蟹个个膏肥。只见爸爸将蟹壳掰开,去蟹胃蟹腮蟹心蟹肠,然后将蟹黄、蟹膏放在蟹壳里,浇上姜醋汁,拌匀了放到妈妈碗里。记得小时候吃蟹,都是妈妈帮我们这样弄的,将蟹中最好吃的部分给爸爸和孩子。</p><p class="ql-block">窗外雨声滴答,今年秋天的雨可真多,似乎预示着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多事之秋。窗台边红色白色的蟹爪兰,在滴滴嗒嗒的雨声中,沉重地绽放着。我走到窗前,看着被黑暗笼罩的窗外,听着雨声,耳畔似乎传来了那熟悉而久违的声音。那是妈妈在唤我,虽相隔千里,却清晰柔曼。妈妈,此时躺在病床上,一定很孤独。我恨不得立马飞到你身边,向你诉说我的牵挂和对你的爱……妈妈,我好想你!</p><p class="ql-block">周四晚上十点多,嫂子突然来电。靠在床头的我,急忙拿起手机,得知嫂子和爸爸都在家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直相信善良仁慈的妈妈吉人天相,就像前两次病危住院都转危为安,这次也能药到病除。但周日医生的第三次病危通知和爸爸那句“估计你回来来不及了”,将我的侥幸期望彻底打碎,随时可能失去妈妈的恐惧时刻包围着我。我让哥哥弟弟在医院时多和我视频通话,好让我多看一眼妈妈,哪怕多拍点视频发给我。奔波数日的他们,累得没时间回复我,只传了张照片给我。到底是女人更懂女人,和嫂子一说,她马上传了好几个以前拍的视频。她每次去看妈妈,也一定带着爸爸并和我视频通话。这次打电话就是告诉我,她下午又会带爸爸去医院,问我方便不方便视频通话。我说每天都想看见妈妈,嫂子特意多请一个小时的假,将原来下午两点的探视提前到十二点半。</p><p class="ql-block">那天妈妈精神明显比前一个周日差,眼睛也不似上次那样张大着,呼吸器又戴上了。我对着妈妈大声喊:“妈妈,我是你女儿阿珠啊,你睁眼看看我吧!妈妈, 你看看我吧!” 嫂子大着嗓门也在一边说:“妈,你宝贝女儿也来了,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吗?”</p><p class="ql-block">妈妈的脖子上插着输液管,仅仅两周时间已判若两人。看着遽然瘦得脱型的妈妈,我放声大哭。你护我小,我却不能护你老!在你最难受的时候,我连陪伴左右都做不到。</p><p class="ql-block">妈妈突然睁开了眼睛,嫂子在一旁喊:“妈妈看你了,她听到了。”</p><p class="ql-block">妈妈的眼神不怎么集中,却非常清亮,一点都不像88岁老太太的眼神。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手机的位置,希望能和妈妈的眼神对上,但妈妈的眼睛很快又闭上了。</p><p class="ql-block">都说母爱有神奇的力量,半昏迷状态的妈妈,一定是不忍心她的宝贝女儿伤心,才用尽全力睁眼回应我的哭喊。</p><p class="ql-block">那一晚,我彻夜难眠。母亲的眼睛在透过窗扉的月光里闪亮,温柔又哀伤地注视着我,好像在说着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