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仓又嘉措

有人说他“人品秀拔，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如此人中龙凤，想必一定过着鲜衣怒马、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漂泊，居无定所，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这个人就是姜夔。就是这样一个卑微困苦的姜白石写就了清丽脱俗的书法，谱出了清雅飘逸的音乐，创作了清空灵动的词句，身处泥泞却拥有优雅高贵的情趣和灵魂，然而，他又有着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呢？

成名扬州。唐朝徐凝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杜牧也留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句子，可见那时的扬州多么繁华。而当年轻的姜夔踏进扬州城时，看到的却是满眼荠麦，四顾萧条，寒水自碧。他抚今追昔，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一首南宋的哀歌，符离之战重创了南宋统治阶级，战争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只有冰冷的二十四桥彰显着曾经的繁华。姜夔将他冷峻的目光，空灵俊逸的笔触，冷僻幽独的情怀融于到这首词中，形成了既不豪放、又不婉约、清空骚雅、超凡脱俗的白石体风格，文中“清”“寒”“冷”“无”这些字眼传达了繁华落尽的萧索，桥边的红芍药花无声地控诉着南宋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和战争的残酷。

这首词让姜夔声名大噪，也让他得遇一生的贵人___千岩老人萧德藻，他评价这首词有“黍离之悲”。

梦断合肥。合肥是姜白石一生魂牵梦绕的地方，因为一个人爱上了一座城。在合肥他遇到了他音乐上的知己，最终他们却没能走到一起，不是不够爱，而是怕无法承担，怕辜负了对方的深情。可一旦分离，这思念就如潮水般袭上心头。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当初在一起有多快乐，分别后的思念就有多长，这思念如同肥水东流绵绵不绝。如果不是日日思念，你怎么会在梦中频频出现？可那该死的鸟儿惊醒了梦中人，只能梦见你模模糊糊的身影。

相思令人老，别久不成悲。我知道每年元夕你也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我，在这个热闹的夜里，街上熙熙攘攘，灯火辉煌，相爱的人都在结伴而游、观灯猜谜，只有你我两地分离，这份煎熬，又有谁能知呢？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早知如此畔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啊！

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读着你写来的信，抚摸着分别时你送的衣物，夜里我又梦见到了你，还是那样体态轻盈，娇声软语，你一定在埋怨我这个薄情郎吧。你的魂魄在梦里与我相见，梦醒后的皓月是如此冷清，想必你的魂魄，也像西斜的月亮，在冥冥之中独自归去，没人照管。

有时候因为爱而躲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是默默的情怀。可怜的白石道人被内疚折磨一生，那些美妙的音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因为合肥始终盘桓在他的江湖里，梦里枕上，一生如此。

一生痴绝。唐人爱牡丹，宋人独爱梅，姜夔也不例外。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曾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也写过“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可姜夔写梅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大雪压枝，梅香入室，临窗而立，勾起了白石淡淡的回忆。同样的月色，那年我在梅边吹笛，你循着笛声而来，一起攀摘。今夜梅花又盛开，真想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可我手持玉盏，酒未入喉，愁上心头，茫茫人海，何处寻你？窗外大雪纷纷，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这恼人风味有谁知？至今犹恨轻别离。

白石没有去直接描写梅花的形态与高洁，而是触景生情，回忆起与心上人踏雪寻梅的过往，语言空冷清寂，却传递着强烈的思念之情，他依然思念着那位合肥女子。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首词提到了历史和传说中的几位美女的故事，有梅花花神，有杜甫笔下的倚竹佳人，和亲远嫁的王昭君，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和汉武帝的宠妃陈阿娇，她们有的象征梅花美艳的外表，有的象征梅花冰清玉洁的高雅品格，有的象征梅花的娇嫩、珍贵，有的象征梅花的孤独寂寞。这些女子哪一位又不是白石心中的合肥女子呢？

整首词都没有直接描写梅花，却处处是梅花的影子，写法非常独特。这首词是白石对梅花极度喜爱之情的流露，不要等到梅花落尽时再去寻觅她的幽香，那时只能看到她留在轩窗上依稀仿佛的影子，要像金屋藏娇一样呵护着她啊。白石还在后悔没有好好保护合肥女子，错过的爱只能用文字来祭奠。

清幽孤傲的梅花不也正是白石道人自己吗？他喜佛好道，从悦禅的力量中撷取一瓣心香，即使在山穷水尽时也不至于走向绝望。他寄人篱下不卑不亢，困顿时仍毫不犹豫拒绝友人为其捐钱买官，在严酷的环境中坚持绽放自己的幽香。他像魏晋名仕一样高雅脱俗的品格得到许多人的厚爱，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朱熹都对他推崇有加。

他将冷韵融于到他的诗词文章，你在他的文字中找不到对自身困境的艾怨，只有对山河破碎的忧伤和心上人的念想。他给后人留下的清新典雅的书法、追求创新和美感的音乐、清空高远的词章，千百年过去了，依然散发着浓烈的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