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风景 | 罗伯特·亚当斯

摄影投稿_九州影像

Robert Adams 罗伯特·亚当斯

1937年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的奥兰治。1965年毕业于南加州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1964年开始摄影创作。罗伯特·亚当斯无疑是1975年乔治·伊斯曼之家博物馆《新地形学》（New Topographics：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展览中的领军人物。他的作品在美国、法国、西班牙、德国、瑞士、加拿大、英国、爱尔兰、奥地利、瑞典、日本、荷兰、挪威、澳大利亚等地广泛展出，出版了数十部画册，被公认为“新地形”摄影的杰出代表。 “新地形学”是一种落实于摄影实践上，以全新眼光看待风景的方法。“风景”的定义，开始从“未被人干扰的自然景观”，演变成“人存在的痕迹”，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转折。 罗伯特·亚当斯的摄影作品，完全不同于安塞尔·亚当斯的传统样式，而是建构在环境特点上，运用冷静的视野，呈现美国中西部随着现代化进程逐渐人为改变的风景面貌，展现矛盾重重中的脆弱和苍凉。

《真实与风景》是其著作《摄影之美》中的一篇，该著作共收录了8篇罗伯特·亚当斯的文章，文章篇幅均不长，但却文笔清新、富有激情，特此分享。

瓦萨奇山脉，威拉德附近，犹他州，1979年

译 | 董佳宁

当旅行者们到达丹佛西部的山麓时，常会停下来拍摄北美大平原或美洲大陆分水岭。他们微笑着望向远方的美景，提醒着美国人对国家大好河山一如既往的热爱。

但事实表明，人们对风景的热爱正在消退。例如，现在弗兰特岭（Front Range）边的建筑常被设计地只看得到很少的室外风景，这是为了保护家具免受阳光暴晒而老化、增加零售展示空间及均匀室内照明。据说顾客和工作人员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受到室外采光减少的影响。显然，这些商业活动正在揭示当前生态意识的阴暗面，正如加缪对奥兰城建造者的描述：他们试图“驱除风景”。

在今天，有时壮美的景色却令人痛苦。人们为获得灵感去探访美景却以抑郁告终。例如最近，在我长岛北部的住所向海角尽头俯视，可以看到鸭子、野天鹅和绵延数英里闪闪发光的海湾——却散落着数百个空酒瓶。这是当今发生在很多可作为明信片的景点里，常见而伤感的现象。

面对这种美丽的沮丧，源自我们对自然的破坏、对停止破坏的无能，以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纯净土地的艰难。让我们遗憾的是，原始的自然之美已不再具备其特殊性。我们对原始自然的悲恸，很大程度上源于她不再真实。托马斯·格雷的感慨“众芳吐艳无人见，枉费芬芳旷野中。”这已经成为一种讽刺；现在的我们清点好鲜花，然后将鲜花放到围栏中。

波尼国家草原，科罗拉多州，1986年

针对人们的这种沮丧情绪，丹佛建筑商提供了一种不痛不痒的解决方式：在去除窗户的同时，用同样吸引人的、往往是外国的风景照片来代替绘画。人们并不相信这些照片，但它们却满足了我们的需求，作为一名风景摄影师，我在想基于其他原则的照片是否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看看现在复杂的生态环境——真实的、雄伟的树木、散落着泡沫塑料的田野，令人敬畏的山脉和布满农舍的山谷，艺术有可能不仅仅是谎言吗？

我认为，风景照片可以为我们提供地理、自传和象征这三种信息。单独看这三点：地理有时会枯燥无聊，自传常常琐碎而狭隘，而象征可能多义且可疑。但总的来说，就像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和爱德华·韦斯顿等人的作品所展现的那样，这三种信息会相互强化，共同加深我们努力坚守着的对生活的热爱。

正如“风景艺术”其名，我们首先希望通过它完成对一个地方的记录。在相机的帮助下，我们可以识别和欣赏一个未命名的新墨西哥方山或特拉华水口。尽管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地相信这些照片的真实性，但不变的是，我们相信它们提醒了我们什么是存在的，什么是与我们不同的。自然地理的确定性可以帮助我们走出浪漫利己主义的阴影。

然而，如果风景艺术只算是报告文学，那它则是科学研究的组成部分，但事实并非如此。风景艺术中总有主观的因素，一张风景照片提供的有关镜头后的信息和镜头前一样多。图片不具备像格特鲁德·斯坦对玫瑰那般全面，详实描述的能力。这是因为受限于普通镜头的视野，它不能拍摄太大的物体。即使镜头可拍摄下一朵玫瑰，也永远容纳不下整片风景。这就像在没有相机时，我们身处田野中转了一整圈后，必须决定自己的朝向。

移动房屋，杰斐逊县，科罗拉多州，1973年

当我们思考照片是如何生成时，会明显地发现摄影不太可能只是简单的机械性记录。大多数摄影师都极富热情，他们在拍摄时要做出很多选择——停车（下车去拍照）、选择黄色而不是绿色滤镜、等待云消失，以及在某刻一切都不可思议的处于完美时，（决定）按下快门。在这些决定的背后，是摄影师曾经对这个地方或相似地方的一种个人感知，包含了他的回忆和思考。没有这样的背景，落在相机磨砂玻璃上的景象就不具备某种地理特征，以及摄影师因此被唤起的经验和直觉——简而言之，这是否真实。

因此，摄影就成为了一种私人的事儿。只有包含艺术家个人在内的作品才能得到肯定，这种肯定源自并通过了人类的共同经验。摄影师如果不亲自拍照，那获得的照片就和自动相机拍摄的没什么区别，它可能偶尔会捕获精彩瞬间，但不属于艺术创作。

艺术宣称没有什么是平庸的，即一幅严肃的风景照片代表一种隐喻。如果这幅照片与其所指的地理景观相比，并没有意味着更多，那么它只会短暂地吸引我们；我们可能会更偏爱景观本身，可以直接用视觉，嗅觉和听觉去感受——也可以选择在现实外的艺术中表达对它的热爱。因为地理景观的价值很难衡量——我们希望借由艺术家的帮助去发现它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选择用30分钟欣赏爱德华·霍普的油画《周日清晨》，而不是用同样的时间在街道上欣赏这幅画描绘的景观本身；借助霍普的作品，我们看到了更多。画家通过绘画帮助我们“看到更多”值得严肃地讨论，罗伯特·亨利对所有成功的画作认真思考后，对这一问题有很贴切的回答：“当我们在画作中看到部分和部分间的过渡，以及作为整体的统一时，会出现一些超验的时刻。这是一种领悟的感受。”

Edward Hopper 爱德华·霍珀

我认为，风景摄影重新唤起了我们对很多已知事物的认知。风景与人们生活现况与可能性的契合程度决定了某个场景是否重要。例如，韦斯顿于1945年拍摄的一张照片——一只死去的鹈鹕，与海带和枯木一同漂浮在水中，这张照片因为其真实性，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永生难忘。它准确记录了一个关乎死亡的谜团——形体的残存。

爱德华·韦斯顿，《潮汐池》，1945年

不出意料，许多摄影师喜欢花园，这些地方被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描述为“幻灭的最后避难所。”事实上，风景照片与花园惊人地相似，风景照片是“真实”的避难所。肯尼斯·克拉克( Kenneth Clark )在他关于风景的讨论中提出的一个词源细节——“天堂”是波斯语单词，意思是“有围墙的圈地”，我认为这可能是摄影师在按下快门前透过取景器所见的最佳总结。“有围墙的圈地”旨在基于地形为旅行者铺设安全的道路，到现在依然适用。

达格·哈马舍尔德（Dag Hammarskjold）从1953起担任联合国秘书长，直到1961年去世后退任，当时他正准备退休去到瑞典南部海岸的一个农场养老。这栋房屋的一部分现已向公众开放，是一栋用木材和灰泥建造的单层建筑。与许多斯堪的纳维亚农场建筑一样，它也拥有一个庭院。我在1968年7月去参观那儿时，石板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一面墙上开着蜀葵，散发着海洋和新割干草的味道。

房子里的两个房间放着哈马舍尔德的个人物品，包括他收藏的绘画和雕塑。种类繁多，引人注目——当地艺术家的瑞典乡村画作和毕加索、乔治·布拉克和芭芭拉·赫普沃斯的作品放在一起。我得知这是一个由朋友设计的装置，表达了他的理念：一个人首先要热爱身边的风景，才有可能热爱别处的风景。

让我欣喜的是，哈马舍尔德也是一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他代表联合国访问亚洲和非洲时的很多照片都记录下了他正微笑着使用哈苏相机拍照。有一次，他在印度执行外交任务，当地主办方注意到了他对拍照的热爱，于是提议载他沿珠峰一侧飞行(他也是一名登山爱好者)。在这架未增压的DC3飞机上，他珍惜机会尽情拍摄。此行获得的照片中，同时包含了地理、自传和象征的元素。

柑橘园和哈里森山，圣贝纳迪诺县，加利福尼亚州，1978年

哈马舍尔德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一首诗，反映了我们所有人，尤其是风景摄影师的状况和希望，在诗中，他描述了在现代的、被毁坏的世界中视觉的负担，回忆了曾经更好的生态环境，并提出了一个发现。这首名为《1961年8月24日》的诗歌，首先描述了在城市中醒来时的一种错愕和恐惧：

这是一个新的国家吗
比白天更好？
还是我住在那里
在白天之前？
我醒了
看到一个普通的灰色晨光
从街上反射出来。

面对这种灰色，哈马舍尔德像我们常做的那样，试图逃往回忆中的别处，对他来说，那里是拉普兰：

但是我记得
深蓝色的夜晚
在树梢之上，
月光下空旷的荒野，
阴影中的波峰
想起了其他的梦
在同一个山区:
我两次站在顶峰，
我驻足在它最遥远的湖边，
沿着河流
向着它的源头。

然后，当哈马舍尔德回忆起前往河流源头时，他回到了认可的地方。他回忆起湖泊或冰原的样子——可能是一幅冰川和阿尔卑斯山灰色的风景——这让他回到了面前的灰色街道：

季节变了
还有光
还有天气
还有时间。
但这是同一块土地。
我开始查阅地图
为了确定我的方位。

从哈马舍尔德一生的成就来看，他的洞察力是一种天赋。得益于他对风景艺术的热爱，这种洞察力进一步得到了加强。风景艺术的馈赠在于，它让我们重新发现和重新评估了，在哪里能找到自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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