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书简之《吹凉一杯茶》

风清云淡

光阴碎屑，一捏入茶。杯盏间，徐徐有升腾，又徐徐有沉浮。随之，茶身漫展，其香，进而浸散开来，于是乎，你斟我呷，反倒不知每个饮它的，究竟是想品味出个我生命的过往，还是想品味出个我归途不卜的余生？

说来也诧然，一念里，茶，素来都是古旧的。茶鼎熏炉，千年的唐风宋雨须臾而至。“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濡湿的思绪里，那扁舟长衫的游曳，那穿竹林听雨的琴瑟，那青烟袅缈的廊檐下，簌簌滑落的诗句……随同一杯茶，一截相随的时光，不知是潜入了谁的梦境，别上了谁的襟怀？

如此说来，因茶而生就的雅兴和情致，自是可以挥毫泼墨来书写一番的。《红楼梦》里于茶的妙句， 自有夏夜的“倦乡佳人幽梦长， 金笼鹦鹉唤茶汤 ”；秋时“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冬景里“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众生芸芸，于千杯万盏里，观茶色，品茶性，慕茶仪，谙茶礼，晓茶道，知进退取舍，明有度有节有因果，渐次次通达禅境……正所谓，茶品透视人品，茶缘广结善念。茶语清幽，一杯茶，飘来了茶乡采茶女指尖上的灵动、折透出天地万物之广博峻厚。捻杯把盏之间，茶香便浸口洇喉，熏及着方寸。倘若这会儿，茶的些许涩涩还打着转转逗留于舌尖，这滋味，细品，恐怕并无陌生。如此，茶与时光，一下下慢啜。慢啜的，又何尝不是一场人生。

与茶对视，许人安宁。若择了幽僻处，任其身心被静谧所围绕，安适，松弛，融通，意境自会深远得多。从来，茶于水质，于杯具自有其高格的眼光。看来，茶的真情抒怀与否，是离不开外界恰宜匹配的。那么，那些嗜茶的人呢？自然难脱周遭环境，有谁会不知近朱赤近墨黑呢？只是，这远与近要看个人的造化了。凝神视茶，沸水静茶殷殷翘盼，一瞬瞬，相碰热烈，相拥无隙。蜷缩的叶片，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看呢，雀跃的叶子烫着了似的，腾地跃起，在旋转，在舞蹈，在隐语……叶儿们期许的，或许就是这一刻，所遇惬意，所逢良人，释放和升华并进。抬眼一乜，红尘滚滚里，谁的一生不是历经煎熬，跌宕起伏。与茶相提，同样置身于水深火热中，人与茶，究竟谁的耐受力更大，谁会洒脱得更为持久些？又换言之，茶纵使耐得住高温，而冲泡得久了，褪色，寡味，丢弃成了它必然的结局。细细咂巴咂巴，或许，这陪伴的过程最为重要。又或许，茶的使命就是带给人某种启迪的。再说这人呢，耐得住耐不住酷暑与严寒，苦涩，一厘一毫都不会减少，该你承的总还是要面对的。顺畅也好，趔趄也罢，你一路走来，用力吞咽下的，是过去，是当下，还是未来？未来可期吗？未来当然可期。有期盼才会有努力才会有冉冉升起的希望。期盼，每一天都能有灿灿的阳光可以点亮河山；期盼，所挚爱的沃土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只是偶尔，还会时不时掖一掖，掖一掖仅属于自己的最后的无奈。当你老了，走不动了，寂寂风雪夜，炉火旁打盹，更有谁能来为你，添杯新茶？

放眼望去，一众形色匆匆的，是否还在为急吼吼地嚷着要继续赶路，等不得一杯热茶凉却而蹙眉？时光是何等的无情。不待人走，茶都会自然生凉。更何况对着背影的一杯茶呢？又何须生生来吹凉一杯茶？

茶时光，也有终结的时候。忽有故人心上过。那一年，与你对饮茶室，与你把盏言欢，与你情投与你意和……这一季，回首里，往事随风逸散。眺望中，你的音讯早已化作了北方以北的梦影。

凉茶有意，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久处不厌莫若相见如初。

犹不知人这一生，有多少顾盼和眷念可以镌刻于心？你那里，可知一杯茶的热与凉，余生里，谁又真真是你知冷知热的那一个？

一般上说，茶并无最好，只适各人口味者是珍。如斯，人无携手旷久，懂得适时感念为宜。倘若还执迷参不透这世态里的炎凉，非要拣那相视一笑两无厌，舍命报还，刻骨又铭心，岂不成了现实版林妹妹的痴语了？路也迢迢，可得一程的陪伴，就好。丢嗔痴舍执拗。要知道，再曼妙的虚幻，时过境迁。万般皆为曾经。

可还是，有抛不开的深念。儿时，爸的那个泡茶的大瓷缸，漆面是绿色的竹林吗？总是，夜色静谧，一盏幽暗的台灯下，一张木质旧书桌，一把结实的木质靠背椅，爸就端坐在那里。陋室内，茶与香烟的味道交织，弥漫……

秋去冬又来。余生，还有几多四季可辗转？窗外，银杏叶扑簌簌落下，依傍着低矮暗绿的海桐丛中。那一抹明黄黄的色泽，全然不似旧日里红褐色的茶汁。

静下来，一人，独坐他乡。案几上，一杯白茶，这会儿，还是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