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不一样的爱

草重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岁月匆匆而过，思念却从未淡去。那份独特而深沉的父爱，始终镌刻在我的心底，不曾磨灭。

父亲曾是一名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1958年退伍后进入三明钢铁厂工作。尽管只读过几年私塾，但他刻苦努力，不仅文笔出众，毛笔字也写得刚劲有力，很快便成为厂里的中层领导。然而，父亲的脾气颇为急躁，缺乏耐心且固执己见。有人说：“一个人的性格，既可以成就他的事业，也可以成为他的绊脚石。”这话在他身上得到了验证。因此，尽管父亲当了领导，但不久便觉得协调人际关系、管理团队十分困难，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他主动辞去领导职务，转而去当汽车驾驶员，因为早在部队时，他就是一名出色的汽车兵。他常自豪地说：“当驾驶员多好，不用看人脸色，全凭自己的技术吃饭！”

　　父亲对我们要求非常严苛，对于我们的过错，他总是声色俱厉地批评，如同眼睛不容揉入沙子。童年时光，我们常受父亲的责骂。平日里，他对我们的学习鲜少关心，可一旦成绩不好，他便会大发雷霆。若母亲不在家，我们和父亲相处时总是心怀忐忑，彼此沉默不语。在单位里，父亲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因此得罪了很多同事。他一生，知心朋友寥寥无几。幸好母亲性格温婉，善解人意，总是主动出面化解很多矛盾。

我曾一直很纳闷，父亲的脾气为什么如此不佳？后来观看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了解很多欧美的士兵战后回国后患上了“战争综合后遗症”，症状包括焦虑、抑郁、急躁、社交障碍等。我不禁开始怀疑，父亲是否也受到这种后遗症的困扰呢？

　　高中毕业那年，我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学习成绩不错，高考却意外失利。在那个对“成功”被狭隘地定义为“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的时代，待业青年不仅受人同情，也常被人嫌弃。父亲对此怒不可遏，连续一周不跟我说话。第二年高考，父亲要求我改报中专，我不愿按照父亲的要求改报中专，和父亲争执起来。父亲板起脸，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骂道：“混蛋！你这眼高手低的家伙，再考砸了怎么办？”我自作主张参加一单位招干，考试并被录用。起初父亲不屑一顾，但了解这个单位后，才开始变得和颜悦色了。

后来，厦门发展一日千里，突飞猛进。许多亲戚朋友都说我父亲当年的决定并不明智。这时候，父亲虽然嘴巴还硬，但内心还是认怂了，不再说什么。而我却对此耿耿于怀。

　　参加工作不久，我有幸参加全省的培训学习，并有希望调去厦门工作。我知道厦门城市的优越，知道它刚被中央批准为经济特区，有着巨大的发展潜力。我极为兴奋向父母报喜。然而，父亲却犹豫不决，担心我被分配到岛外工作。那时的我，觉得厦门是我人生创业的理想之地，自己长大了，希望挣脱家庭的束缚，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飞翔。因此，我觉得父亲目光短浅，便大声反驳：“爸，这机会来之不易？你知道厦门今后发展空间多大吗？”父亲气愤得大声道：“放屁！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父亲的粗暴无礼，让我无语。我挂断电话，不再接他打来的电话。后来，在母亲的反复劝说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家乡工作。

　　到了恋爱的年纪，父亲开始为我物色对象。他看中了一位医生的女儿，但不明说，只是时常在我面前夸赞她，说她漂亮，特别懂事。说实话，医生的女儿确实不错，但我反感父亲对我婚事的介入。因此，每当父亲提起这话题，我就装疯卖傻，或者扭头就走，让父亲非常尴尬。后来，我自己找了一位心仪的女朋友，父亲见我态度坚定，也只好随了我。许多年后，我和妻子聊起这段往事，感慨地说：“父亲这辈子做得最明智的抉择，便是没有阻挠我们的结合。”

　　女儿读小学时，家里距学校较远，我们工作很忙，尤其我还要经常出差。接送女儿上学的任务便落在妻子身上，她每天骑自行车接送，还要操持家务，忙得不可开交。父亲退休后，主动对我们说：“接送孙女的任务我包了，你们好好工作。”我知道父亲身体多病，骑车技术一般，就坚决不同意。可父亲干脆利落，不容我再多说。从此，不管夏天的烈日炎炎，还是冬天的寒风凛冽，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风雨无阻地接送孩子，从来没有耽误过。有一回，雨季，我怕他不方便，提出雨天就由我去接送，他略有微词。然而一个星期后，他怒气冲冲地对我们说：“你们竟敢用公车接送女儿上学，想造反吗？”见他如此执拗，我和妻子既无奈又感动，只好由他继续接送。就这样，父亲坚持了近五年时间。

　　90年代初，我工作遇上逆境，情绪比较低落。父亲经常到我单位，见我忙碌转身就走；见我闲暇便和我聊天。我知道，他来的目的就是想安慰我。然而，他谈不出什么人生大道理，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嗯嗯，今天天气不错，人很舒服哈，你也要心情舒服点！”不知怎么，我竟听了十分温暖和感动。

　　2002年，平时身体还好的父亲，突然患病，医院检查竟是肝癌，这时父亲还不到七十岁。得知病情后，我们四兄弟忧心忡忡，满面愁容。父亲却反过来安慰我们：“你们别担心，我死不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联系到省城大医院，找到专家医生。本以为他会十分高兴，欣然前往，但他却坚持不去。我疑惑地问：“爸，你这是为什么呀？”他才缓缓地说：“大医院要开刀化疗，我才不去呢，我这辈子最怕疼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忙解释说：“爸，医院开刀也有麻醉，根本就不会疼！”他闭眼假装睡觉。耐心劝说数日均无济于事。我知道，他一生都是固执己见的人，我们拗不过他，只能按他的意见办，放弃了转院的想法。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昔日的老领导又来医院看望他。询问为何不去大城市医院治疗，父亲眼含泪光，缓缓道出心声：“实话告诉您，我老伴去世得早。如果去省城医院治疗，势必要动手术做化疗，没有三、四个月肯定不行，孩子们都有家庭和工作，我怎么忍心让他们放下一切来陪我？再说患上这种病，我知道治愈希望渺茫，我怎能再让孩子们承受经济重负，最终人财两空呢？”

我们听后，心如刀绞，泪水泉涌，仿佛内心深处有一座堤坝在瞬间崩塌，再也无法抑制悲伤的情感。

　　我的父亲，性情独特，说话总爱带把刀子，他犹如一种烈酒，初饮时辣嗓刺鼻，还容易让人上头，让人心生畏惧，但你细心慢品，滋味绵长，韵味无穷，温暖人心。

如今，我终于领悟，父亲的一切行为，无论对错，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爱与怒，归根结底都是希望我们尽快成长，都是深爱我们，都是恨铁不成钢，都是普通人平凡生活中真挚情感的流露。

历经五十余载春秋，我方渐渐读懂父亲那颗深藏不露的心。此刻，我对父亲的思念如影随形，深深怀念着他那份与众不同、深沉而复杂的爱，这份爱如此非凡，萦绕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