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吃堑长智

我的母亲离开我二十余年了，然而二十多年来我不曾停止过对我母亲的怀念。母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如故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似乎我的母亲并未远离我而去，似乎还在故乡的老屋里等待着远方的儿子归去。然而母亲确实走了，在另一个我不知晓我也无法知晓的世界里长行了二十多年而且永不回返，注定我们母子永远不可能再见，只留下无限的悲伤与思念，每每想到此泪水就会模糊我的双眼。

母亲是我人生最大的恩人。没有母亲就没有我的一切。五十九年前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那一年的冬季我的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那时我的母亲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孕育我已是十分的辛苦，生我时又要承受难以忍受的巨痛，那时医疗条件本就差，何况又是在贫穷偏僻的一个小镇。生小孩就成了我们母子性命攸关的大事，生我之时母亲内心充满着担忧恐惧，却又满怀着对新生命的渴望与希冀，更交织着即将临盆的剧痛，那是母亲痛苦难耐的时刻。天幸，母亲挺过了这艰难痛苦的时刻，顺利诞生下了我。看到诞下来健康健全的儿子，此时的母亲消失了恐惧忧虑，忘却了诞儿难忍的疼痛，剩下的只是欣喜。望一望墙上彩画上的儿童竟觉得自已诞下的儿子与画上眉目清秀的儿童一样的好看招人喜爱。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感受。我估计我可能没有如彩画中的儿童容貌的英俊，那可能是一个母亲对自己诞下的骨肉的喜爱而私美之。大凡作为母亲总是认为自己的孩子好看，自己的孩子可爱，这是自然的情感逻辑使然。

我出生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年代。人们对新生不久的国家充满着希望对未来充满着信心，然而现实的生活是贫困的，物资是匮乏的，接着又是三年自然灾害，饥饿，生存面临严峻挑战，营养的不足自然母亲的奶水就少，母亲只得用白米来熬成溶溶的粥，加上一点盐和一点油，那粥竟然就有了那样的香。母亲用这粥喂养我，常引来我的哥姐环立于我和母亲身旁，饥饿的眼光落在这白白的米粥上，争先恐后地将剩下的白粥吃净舔光。母亲既心酸又无奈。我固然对此是无所印象，那是我的姐后来给我说的。母亲对弱而小的我多一些关爱，这也是情理中事，并非母亲对儿女有所偏心。

岁月虽艰辛，生命渐长大。几年之后该到上学读书的年龄，母亲没有因为家庭的艰难让我辍学，反而积极张罗我上学的事。上学时母亲对我说：要好好上学，上学长知识，学本领，不会当睁眼瞎。学到的本领，知识，别人是偷不去的。母亲又感叹自己没有上学读书的机会。我惊叹没有上过学的母亲会有这样的识见。母亲的话我总是听的，上学也认真，不偷懒。我也不觉得上学读书是件苦差事。新奇于书给我开的眼界，得到的知识和从中获得的快乐。每每期末我带着红红的奖状之类回家，母亲总是很高兴，并把奖状贴上家里显眼的墙壁上。母亲虽不识字，看着红红的奖状，心里满是宽慰，好像自己得到了奖励一样。

母亲很重视亲戚亲情。在我上学到三四年级时，我就可以承担读信写信的重任了。亲戚子女来信母亲让我读信给母亲听，认真，仔细地听，每信通常要求给她读二三遍。然而把信收叠好，像宝贝似的保存在衣柜的抽屉里，视家书如万金。回信时我就成了母亲的秘书，写信的主笔。一般情况下，母亲把回信的意思内容给我说，我就按照母亲的意思作一些调整写下来，然后读给母亲听，满意了定稿发信。若母亲觉得表达的不称意要我重新再写，有时我会觉麻烦，嫌啰嗦，罢笔抗议。母亲这时会无奈地说：怎么了？供你上学读书，叫你写封信就这么困难么？我要是读过二年书，一定不这样求你写信了。看到母亲无奈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马上就软了，立刻缴械投降，老实地坐下来重新写过直到母亲满意。为人子是最不忍见母亲难过。

其实我的整个启蒙学习到高中毕业，基本上都是在文革期间度过的。由于教材内容的单薄，读书无用论的影响，以至我在知识掌握的系统性，知识的深度广度上显然是很不够的。那是那个时代使然。到文革结束那一年刚好我高中毕业。一毕业就下乡当知青。我也成了最后的一批知青，下乡农村成了一个“农民”。下乡后不久文革结束，拨乱反正，紧接着恢复高考，这给我了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聚集十年的考生，一朝同场竞技，真可谓千军万马争过高考这独木桥。谁都不敢言成竹在胸，胜券在握。我自然也是如此。但我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告诉母亲要奋力一搏。母亲自然是支持的。我给下乡的村里请了长假备考，母亲却也有些担心考不上，耽误农活影响未来可能的招工要求在农村接受再教育的表现。我对母亲说我一定努力争取考上。我开玩笑说要与母亲打一个赌。这不是我心有把握，只是让母亲不必过于担心。母亲也开玩笑说：你要考上了大学，我手掌心煎豆腐给你吃。这不是母亲不信任我，我知道这是母亲用另一种方式激励我。备考辛苦而艰难，常常夜很深了，仍在昏暗的灯下苦读。母亲望着墙缝泄漏的灯光，知道我还在苦读备考，心疼地嘱咐我要注意休息。为免母亲的担心，我用纸，布围蔽光线继续学习。高考来临了，我离开小镇去县城参加考试，考试地点是县城的东方红小学。考完后心里没有十分的把握。我母亲也不敢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难捱地等待结果。一日父亲回家带着一个邮件，邮件里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庆幸，我终于侥幸考上了大学。母亲特别为我高兴。事后我又开玩笑对母亲说：妈，别忘了手掌心煎豆腐给我吃啊。母亲乐呵呵答道：傻儿子，我会给你煮比豆腐好吃得多的东西给你吃。母子俩都会心地笑了。

我要到外地上学去了，那时上学需要自带棉被床单被套等诸多的东西。母亲一一给我准备好，且是能带上家里最好的。一次母亲觉得还需要买上双袜子，又带领我去小镇的百货店买去。本来家里为我上学已经花了不少钱了。我也知趣地拣一双价廉的线袜。母亲却不肯，一定要买上那一双最贵的鹅黄色暗花纹的尼龙袜，厚实而富有弹性，穿着暖和，结实而耐磨。此虽为一件小事，我又一次感受到浓浓的母爱。这双袜子我穿了很多年，袜子后来终于磨薄了破洞了。我太太多次说这双旧而破的袜子扔了吧。但我固执地保存了下来。有一次太太将之扔在垃圾桶，我又拿出来洗净放在我的衣橱里。看见这袜子我就会想起母亲来，心中又会感觉到母亲对我的爱。

时间过的真快！我毕业了，在远离家乡的外地工作，结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女儿。有一年夏天我带着女儿回老家探父母。这时父母已经退休，看见自己的儿子带着孙女回来，喜出望外，开心极了。对我的女儿，他们的孙女，疼爱有加。在家出外皆或抱着或手牵着。家乡的夏天确实热，没有空调，晚上母亲用蒲扇几乎竟夜给她的孙女搧扇散热驱蚊，以让她的孙女能安静睡眠，夏夜的这一幕让我难忘，心里充满着感动。一天我有事出外回来，母亲惊慌失措，嘴里嚷道：糟了，糟了，不得了。小景儿不见了，赶紧找去。一家人立即四处找寻。后来我沿我家老屋后上山的一条小路寻去，路见一妇人，问之，是否有见一个两岁的女孩？那妇人说刚才见一哭着的小女孩往那边去了。我赶紧着跑向前去，拐弯处不远，看见了我的女儿。追上女儿紧抱女儿于怀中，女儿才泪干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我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往这山道上跑？女儿说，我不见了爸爸，我想爸爸，我来找爸爸。听着女儿的话，看着刚刚泪干的小脸，我的泪水却禁不住流了下来。我的母亲随后也赶来了。我母亲直呼：吓死人了！谢谢老天爷保佑，谢谢祖宗保佑，找到了！女儿不见爸爸，找爸爸，爸爸奶奶不见你这小傢伙，又心急着慌来找你。这互寻互找又凸现了怎样的浓浓血脉亲情！

后来我又从四川去了离家更远的岭南广东工作生活。虽然母亲没有表示反对，但母亲终有些不解，私下跟我父亲说，在四川工作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广东呢？我理解母亲，那是因为母担心我，离家那么远，举目无亲，语言不通，难免生活不易。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母亲年龄逐渐大了，儿女众多，艰难抚养成人，吃了无数的苦。本不强壮的身体衰弱了。又患有糖尿病，虽然经常给母亲寄药回家，病情无有根本的好转。常抱怨眼睛看东西越来越不清，经常头昏，人也慢慢消瘦了。确实糖尿病慢性病很难彻底治愈。一次母亲头昏跌倒在走廊里，着了凉，终于卧病不起。母亲一直坚持不告诉我她的病情，怕我担心。终于有一次家里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病重了，昏睡不醒。我预感不妙。立即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出来，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回四川成都，接着马不停蹄地乘车赶回老家。回到老家走进老屋，已然是夜幕降临，掌灯时分。母亲卧于一木架子床上，这床有六七十年了，当年母亲就是在木架子上把我生下来的。父亲守护在母亲身旁，几乎所有的儿女都围在床前。老屋的灯昏黄不甚明亮的光线照在母亲苍白憔悴的脸。眼睛安详地闭着。父亲在母亲耳边大声地说：蒋能超，你睁开眼睛看看，最远的六儿都回家来看你了。母亲强睁着眼皮，眼珠转动着，茫然的目光似乎在搜寻，喉咙发着微弱的声响，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会说什么。我含着泪大声喊着母亲。母亲没能应，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母亲走了，生我养我爱我牵挂我的母亲永远地走了！我的精神世界坍塌了，我成了一个再没有母亲的游子。母亲葬在老家赤云乡下的一个山坡上。墓丘背靠着山，面对开阔的田野，有修竹茂林遮风挡雨，母亲从此长眠于斯。

安葬了母亲，我和我的大哥在一天的早晨要离开老家。这次离开老家与往常不同了。往常我们离开家总是母亲送的。早早煮好早餐，催促着吃饱，然后带着母亲准备好的大包小包东西，亲自送到小镇的车站，一边走一边唠叨地说：真的要这样快走？不能多请几天假么？不要骗我。在外面要好好工作，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眼送我们的车开走了，不见了才回老屋。而这次是父亲送我们去车站。父亲心情很悲伤，一路没有说一句话，或者说悲伤逆流成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父亲到车站争着买车票，上车看我们坐好，父亲下车，在车后望着我们的车离开，挥手。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的泪眼中，车后不仅有父亲模糊的身影，恍惚间又见母亲矮小的身影，泪水无声从眼眶涌出，流下来，连绵不断。

我的母亲虽然弱小，但性格坚强，心地善良。与父亲艰难支撑着我们的家。母亲工作勤勉努力，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我母亲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为人处世，通情达理。母亲天份不浅，没上学，无师自通，口算心算能力超强。母亲在供销社工作，卖盐卖油卖糖果之类，卖买不用算盘，立刻心算出价钱而分毫不差。账目月结年结无差错。母亲一生勤俭持家，收入不多，但安排井井有条。母亲走后居然留下数万元存款，这要我的母亲怎样的节俭怎样长的时间才能攒下这笔母亲眼中的“巨款”！这笔钱要是用在改善父母亲的生活那又该多好。子女都不缺这点钱啊！母亲啊为了子女你是如何地苛待着自已！

陶潜有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但我总是既有不忍，也有不甘。我不知道是否有天堂，天国。但我希望并愿意相信有天堂天国。有说一个人善良而有爱，因果相酬，这人就会升上天堂去到天国。天堂天国是无忧无虑之境，是美丽快乐之所。那么我的母亲一定是离开了山丘之墓地到了天堂天国无疑了。

在母亲离开我的二十多年里，我时时思念着我的母亲。思念之极点上一炷香，把我对母亲的思念，对母亲的感激，对母亲的爱，对母亲要说的心里话，寄讬在这袅袅而升的青烟里传递给在天堂天国的母亲。我愿我的母亲在天堂天国里安详永生

本文完成于2017年9月母亲去世二十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