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甜

夏阳

春

据说，妙胜寺、爱登村一带曾以种植甘蔗而出名，鼎盛时期方圆几百亩田地都是甘蔗，每年秋季寒露、霜降时分，甘蔗枝繁叶茂蔚然成林，很有些规模。

2021年12月，我去妙胜寺村找种甘蔗的人，一路找寻无果，不觉到了邻村爱登，问了田间劳作的农民，说：甘蔗已经收起来了，埋在土里呢！喏，田间那个凸起的小土包，里面就是。

蛰伏了一个冬天。2022年3月，我径直又来到爱登村，但原先看到的那块地已经种上了甘蔗，整齐的田垄上面覆上了薄膜，甘蔗的主人已经在打理边上大棚里的西瓜了。主人问，你要看种甘蔗呀？我弟他们今天刚好在种，就在镇海大道的对面，从边上路口出去，穿过马路就是。

我寻过去，果然找到了正在田间劳作的潘咸现、徐美芳夫妇。夫妇俩是三门人，跟大多数来镇海这边的三门人一样，租地种植瓜果蔬菜是他们的职业。除了甘蔗，他们还种葡萄、种西瓜。

吃过甘蔗，却从未看过种甘蔗，这是第一次。潘咸现在平整好了的田地间挖了沟垄，徐美芳在埋甘蔗的坑里挑选甘蔗种，她抽出一根，见外皮光洁新鲜、芽苞饱满的，就用刀截成四、五十公分长短的段落。“甘蔗芽要朝两边，如果朝下放，容易长不出来。”这似乎是这个环节的要领。犁地、挖沟、施肥、放甘蔗种，期待一场雨，然后用薄膜覆盖。地膜的作用是保湿和保温，等芽出来了以后，需将薄膜扒开一个小口子，让芽叶长出来。

夏

4月22日一早，六点二十分，徐美芳给我来了一条短信：“我家甘蔗苗长出来了，现在田里扒洞。”她所说的“扒洞”其实就是在薄膜上挖孔，以便让芽叶自由地长出来。

本来早上已经有别的安排，我说能不能下午，她说，下午她要去拉葡萄藤。这个时间段，葡萄正是疏芽的时候，所以必须两头兼顾。过一会，她又来了一条短信，要不，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也过来，然后我再回去搞葡萄。我回复，我已经在路上了，您继续。

薄膜下的小苗已经长出来了，绛紫色的尖尖的芽叶似乎刚从泥土里钻出来，要用手给拨开一个口子，让苗长出来。这样的活无需多少技术，我很快就学会了。徐美芳夸我仔细，又怕我脏了手，不让我弄。我看她的手由于长期干农活，看上去粗糙、皲裂，皮肤皱褶间嵌着泥土使纹路更加清晰。

那天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暖的，我们低着头在地里巡视，仿佛在寻找遗落在田间的什么东西。

女人们之间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她长我一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在北方读大学，女儿已经结婚了，有个可爱的小宝宝……说到开心处，徐美芳会从她巡视的那头折过来，让我看她手机里存的小宝的照片、视频，还有那个她引以为自豪的从小乖巧又懂事的儿子的照片。

潘家的几个兄弟都在这边包田种地，他们一开始在下河、敬德村一带，后来迁到妙胜、爱登这边，他们以搭在田地间的简易房为家。从三门到镇海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甘蔗也种了二十多年。

由于甘蔗的芽叶出来时三三两两，萌发时间有先后，所以，这种“扒洞”的活还得再来干几次。那天临结束，徐美芳说：“我家地里的篱笆门是虚掩的，你下次什么时候想来，自己开门。”

秋

一般三月下种，到霜降前后收割，甘蔗的生长周期大概是八个月。在此期间，跟其它农作物一样，施肥、除虫等步骤一个都不能少。徐美芳说，中间还要修一次叶子。给甘蔗去叶皮，以保证甘蔗充分接触阳光长得又粗又壮。

于是，我一直惦记着，生怕错过了打叶子的日子。

6月28日，我给徐美芳发了一条信息：“徐姐，甘蔗叶子开始整修了吗？”“我在卖西瓜，一个多月没去过甘蔗地了，长得怎样也不知道了。”“好的，等准备去修叶子了跟我说一声，一起去。”“我家西瓜要卖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不你先去看一下。”“甘蔗肯定是长高了，我有空会去看的，放心！”

7月19日，去骆驼新城办事，回程时走了一站路，去甘蔗地巡视了一番。甘蔗有半人多高了，叶子长得极茂盛，田垄里养了水，甘蔗生长期要保证水分的供给。我发短信向徐美芳汇报，她回信说：打叶子估计还得一个多月。

9月14日，第12号强台风“梅花”登陆舟山沿海，镇海也受到了强风、暴雨的袭击。“甘蔗都倒了，风太大，我们在妙胜寺大会堂里过夜。你发信时我睡着了，醒来才看到你的信，谢谢你关心我，大会堂挺好，你不用挂心。”“等天气好了我要去扶甘蔗。”

终于等来了打叶子的日子。9月20日，我赶到甘蔗地的时候，徐美芳已经钻在密密的甘蔗林里在开始打叶子了。打叶子利于甘蔗长高长大，甘蔗充分接触了阳光，会变得更甜，外皮颜色更深、卖相更好。看上去甘蔗的长势不错，已经高过人头。

伴着甘蔗叶剥落声的还有徐美芳的说笑声，儿子暑假回来了，甘蔗林里的施肥、除虫都是他干的。提起儿子，她总是赞不绝口，脸上总是漾着笑意。儿子是这个家的希望，也是徐美芳心里的甜。

冬

甘蔗到了成熟的季节。

10月30日，徐美芳说，今天有小贩来挑选甘蔗。早来的小贩可以把整片田地里最粗壮、高大、挺拔的挑走。如果整领地不论高矮、大小都起走，价格还要优惠。三块钱或是两块八，为了两毛钱的差价，主人与小贩展开了“拉锯战”。按照往年的惯例，为防止冻伤，霜降（2022年的霜降是10月23日）时分，甘蔗要全部割进埋土里了。今年气温高，又少有小贩上门，潘咸现说，还可以再养几天。

那天，徐美芳发了她的第一条微信朋友圈：夕阳下的甘蔗林，被涂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我帮她拍的一个十五秒的短视频。我说写上：甘蔗成熟了。她说：对，写上，甘蔗可以买了。她笑着说，平时都在地里干活，都不会玩这个。我用我的手机给她点了一个赞，希望今年的甘蔗能卖得好一点。

我无法想象先前几百亩田地是如何的恢宏壮观，如今眼前这近四亩地的甘蔗已经算是这边最大的一片了。潘咸现说，以前家家户户都种甘蔗时，一天有时要接待十几拨小贩，门庭若市，现在这仅仅四亩地的甘蔗反而少人问津。甘蔗种是自家留的，节省了很大一笔种植成本，但施肥、打虫也要耗费人力、物力，只是这么多年种下来了，不忍心就此打住。

我到镇上几家曾经卖过甘蔗的水果店打听，询问他们要不要甘蔗。店家说，他们也很喜欢卖甘蔗，但卖甘蔗占地方，甘蔗叶子、甘蔗皮留下卫生隐患，现在城里管得严，所以不好卖。徐美芳说，城里的水果店更喜欢卖广东、广西的甘蔗，可以卖到20到25元一根。本地的甘蔗最多只能卖到10块钱一根，那些小贩用电动三轮装了去，候在乡下的小菜场或者人多的路口。还有就是现在水果店里的水果品种丰富了，选择的机会多了，而且人们由于养生的原因，控制了甜食的摄入量，也影响了甘蔗的销路。还有一个，曾经喜欢吃甘蔗的那一代人老了，再也啃不动甘蔗了，这一条是我想到的原因。

11月21日，节气小雪的前一天，我又一次见到了潘咸现的哥哥，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潘家的几位兄弟都来了，还有一些三门的老乡也来帮忙。那位妈妈引以为自豪的儿子也来了，默默地扛起一捆又一捆的甘蔗。留了二十多年的甘蔗种，今年也不留了，甘蔗要在这几天全部铲割完，在寒流到来之前，它们将被低价卖给骆驼的水果批发市场。

铲的铲，捆的捆，扛的扛……是我想要的热闹的劳动场面。唯独没有见到最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两位主角——徐美芳、潘咸现。就在一周前，潘咸现去世了。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引起腿疼。医院建议手术治疗，却在手术中意外心脏骤停。

我看到在甘蔗地边上播下的豌豆已经发芽了，一丛丛细俏的藤蔓，在微风中摇曳成绿色的火焰，那是10月30日那天潘咸现种下的。或许，有发生，有出现，有流逝，有消失，这地上的好多东西并不以我们的意志而转移。

“吃哇！吃甘蔗！”潘家最年长的大哥递过一根砍去了根，削去了叶稍的甘蔗，客气地招呼着。

甘蔗清甜多汁，记得潘咸现说过，绿皮的更好吃，比紫皮的还要甜。而那股清甜此时却阻挡不了缓缓侵入我嘴角的咸涩，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