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老宅子座落在矿区郊外的一个村子里,这是一个不过几十户人家的城乡混居的自然村落,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不过撒泡尿的功夫,“吧嗒吧嗒”抽袋烟的功夫就能绕村子检阅一周。平时只要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嗅一嗅空气中的味道就可估摸出王二家贴的是大饼子,张三家烀的是大𥻗子,李四家煎的是小咸鱼。如果谁家杀了猪,用不上半晌儿的时间,全村人都能分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杀猪菜,那二指多膘的猪肉片肥多瘦少,层次分明,用筷子夹起来颤颤微微的,吃到嘴里肥而不腻,滑而不粘,香而不厌,吃上一次囗有余香,回味无穷。</p><p class="ql-block"> 每当有人提到家乡,我就感到自己很汗颜,其实我原来住的村子离现在住的地方并不遥远,如果步行的话也就一个多点,只不过是在同一个矿区从甲地搬到乙地而已。可是从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天算起,到退休后总共也就回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受父母的差遣参加老邻居郭二嫂家孩子的婚礼,第二次是参加儿时小伙伴李满仓家孩子的学子宴,而这最后一次才是我人生真正意义的探乡之旅。</p><p class="ql-block"> 2019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我整理完了存放在办公室里的生活用品,拎着大包小裹回到了家里,老伴儿见我退休了很是高兴,当晚便炒了四碟小菜,倒了一杯酒,然后跟我说,“我说老头子,这回你总算退休了,不知以后有些什么打算”?我说,“远的还没考虑,眼下我只想去一趟“八家子”,离开老家久了,我还真挺怀念它的”。老伴接茬说道:“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屯子有什么好看的,看完了你会心酸的”。</p><p class="ql-block"> 老伴的话我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一早我便独自驱车来到了我的老家“八家子”。当我下车时的那一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记忆中的那些低矮的,错落有致的毛草房、砖瓦房全都不见了,昔日那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大人在田间地头劳作,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的情形被切换成残垣断壁,一片狼藉,荒草遍野的场景,只有村西头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榆树还在努力地伸展着自己那嫩绿的枝叶,守望着这片故土,孤独地等待着故人的归来。然而就在我感到一阵阵的悲凉和失落的时候,刹那间一个乌鸦衔着一棵干巴巴的树枝,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箭一般的从我的眼前掠过,随后便潇洒地落在了一堵墙的烟囱上。乌鸦的飞行轨迹和着陆点恰巧给我充当了向导,经过仔细的辩认,原来那堵墙不正是我家老宅子的遗址吗?那个借助南墙用土坯垒起来的炉灶不正是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生火做饭的炉灶吗?那个烟囱最顶端的瓷管不正是父亲蹬着梯子,爬上屋顶,倾注全身的力气才安装上去的吗?尽管房子的框架被拆得七零八散,但那个高高的烟囱还仍然矗立在半空之中,巍严屹立,成为这片废墟中唯一的一个地标性的建筑。</p><p class="ql-block"> 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和棚户区改造步伐的加快,原来那些因矿而建,因煤而兴的城乡混居的村屯已经被夷为平地,小时候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整天不愿离去,一直在房顶上徘徊不散,散了又聚的炊烟就是一道从地平线上升起的,飘浮在空中的风景,在人们精神生活严重匮乏的苦难岁月,她又是一个变幻莫测,如梦如幻,免费观看的动漫大片。</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炊烟都是有归属的,从不同人家烟囱中升起的炊烟都有不同的属性和风格。井沿老卢家冒出的炊烟开始总是黑里透黄的浓烟,从烟囱中冲出来的那一刻既像从泄洪闸涌出的湍急的洪流,又像是从玄武岩断裂的缝隙中溢出的熔浆。晚饭后几个老娘们凑一起唠的竟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无聊话题,村里人的那点事儿无处可藏,无处可掖,街坊邻居谁不知道老卢家的两个儿子都在煤矿上班,由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家里肯定是短不了煤烧,从朱罗纪走出来的太阳神一但被派上用场,自然是邀功心切,急不可奈。后街于老大家的炊烟总是灰白色的,轻飘飘的,细如发丝,时隐时现,像似相思树下的花裙,环姿艳逸,随风飘动,这是因为于老大家的祖祖辈辈都与土喽坷垃为武,是地道的庄稼汉,仅就这一点来说,家里取暖做饭的燃料自然少不了植物的秸杆,植物的秸杆燃点很低,挥发份且高,在燃烧中所产生的物质现象与经过上亿年沉积、炭化的煤炭相比,其化学反应有着天壤之别。除此之外,各家各户烧炉的习惯和时间的不同也决定了老卢家的炊烟必然姓卢,老于家的炊烟必然姓于,它们自始自终的遵从主人的意愿,从不隐姓瞒名,正所谓马走日,象走田,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大家各走各的道,各有各的归属。</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炊烟是有灵性的,她懂得巧借风力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展示自己的风姿,把自己装扮的更加妩媚,更加妖娆,更加迷人。我国古代诗人早在几百年前,甚至于上千年前就发现了炊烟的灵性,并赋诗佐证:“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田舍炊烟常蔽野,居民安堵不离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优美的诗句都毫无掩饰地证明了炊烟能够在不同的季节,巧借风力来变幻着不同的风姿,从而找到适合自身生存的空间,把最美的画面展现给这个世界。炊烟的美丽与生动总是和季风的大小及方向息息相关。春天的炊烟丝丝缕缕,轻轻盈盈,如窈窕的少女与微风轻许,与柳絮曼舞;夏天的炊烟柔柔弱弱,缠缠绵绵,常常隐入在田野和乡村的晨雾中;秋天的炊烟锋芒必露,刚直不阿,如大漠的孤烟,能够穿越晨曦,直插云霄;冬天的炊烟是多彩的,变幻的,或浓或淡或深或浅,黄的是温馨的,红的是火热的,白的是纯洁的,兰的却心甘情愿地做衬托她们的背景,大自然的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笔笔都晨博雾起,宗宗都晓风残月,莫不入曲入诗入画。</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炊烟是风向标,是消息树,是悬在屋顶上的闹钟。在我童年的时代,人们的生活异常的清苦,各家各户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信息化、电器化的产品尚未走进千家万户,全村上下也只有那么几个脑子活泛,倒卖牲囗的贩子,商店里卖肉的,粮店里开票的,经常跑山刨药运气好时挖到“榛槌”的,以及在矿上工作的“八级大票”才能买上一块腕表,但他们的那块腕表并不全是用来看时间的,看时间的一般都是怀表,所以我可以初步断定他的那块腕表只是用来当作炫耀自己财富的道具。一般的普通人家只要有一个戏匣子,自行车什么的都是稀罕物,更别说什么电视机、手机之类的奢侈品。在这种信息化严重落后的年代,从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就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树,传播信息的使者。全村上下无论大人、孩子早上起床后或是掌灯,或是撒尿,或是热猪食,首先要看看别人家的烟囱冒的是什么烟?若是冒的又浓又密的烟儿,就说明人家刚好烧火煮饭,若是冒的白烟说明人家的饭菜已经快出锅了,若是冒的稀稀疏疏的青烟说明人家已经吃罢早饭说不定已经到田里锄地了。随着第一缕炊烟的升起,家家户户开始掌灯了,随后那一缕缕黑的炊烟,黄的炊烟,灰的炊烟,白的炊烟开始粉墨登场,倾情表演,交相辉映,一不留神,田野上、村落里、小溪流动的水面上就被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她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灰蒙蒙的,雾糟糟的,波浪状的,并散发出只有乡村才有的煤的焦香,柴禾的清香和马粪的味道,煞是一派“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象,待那层神秘的面纱被晨羲的光芒驱散之后,村子里开始有了生气和活力,“喔喔喔”的公鸡打鸣声,“旺旺旺”的狗吠声,“咩咩咩”的羊叫声响成了一片,仿佛都在焦急地等着早餐的到来,那声音、那韵律、那节奏此起彼伏,回荡在空旷的山谷、田野和乡村的上空。在炊烟缓慢的上升中,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大自然的各种要素合力烘托出一幅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辈们都是喝着鸭绿江的水,穿着自家纺蚕织成的粗料衣,怀揣橡面的大饼子,一路啃着救苦救难的“地蛋蛋”,从“里城”的大山深处走过来的,他们的血脉永远奔涌着鸭绿江的波涛和纯净,他们的祖祖辈辈始终传承着大山儿女勇于吃苦耐劳,善良厚道的优良基因,是红莲绿藕,水美鱼肥,虎啸三江,棒打狍子,瓢𦥑鱼,野鸡掉进饭锅里的北大荒神话,给了他们一个重新选择活下去的空间。晨起的时候,母亲点燃的第一把干柴便是全村的第一缕炊烟,因此那缕炊烟是属于母亲的炊烟,是母亲的专利,贴着母亲的标签,裹着母亲的勤劳,讲述着母亲的故事,展露着母亲的笑容游戈于天地之间。虽然那个用土坯垒起的炉灶和用瓷管连接的烟囱不算出众,更谈不上什么伟岸,但它却无可争议的以高票当选为全村的风向标和消息树。“千帆过尽方知柴米油盐的不易”,母亲不仅勤劳、而且还非常的节俭,她用节俭下来的钱不仅供我们念书,还经常周济左邻右舍的老街坊,因为她深深的懂得只有“淋过雨的人才肯为别人撑伞”的做人道理,母亲已经很早就过世了,但她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和一生守望灶台的身影却永远的珍藏在我的心里,她用一双被包裹的“三寸金莲”踩出了一个八囗之家的殷实。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介书生,读过私塾,念过高小,喝了一肚子的墨水,在老家时做过“财粮干”,当过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管理员,本想一展身手,有所作为,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饥荒却改变了父亲的命运,在一个不足十来万人囗的县城,被活活饿死的人到处横尸遍野,于是父亲不得不挺起一个男人的胸膛,肩上挑着行裏,背上背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路风雨,一路梦程,跋山涉水来到了遍地生金的北大荒。父亲虽有书生之气,但为人却很耿直、厚道,有着山里人所特有的质朴和勤奋。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正值生命火花最明亮,最灼热,青春年少的父亲,不得不放弃手中的笔和算盘,携家带口,终日里迎着晨曦,踏着晨露,顶着烈日,举着镐头,挥舞着锄头,辛苦地经营着那两垧零七分的田地。仅三五年的光景,家里不仅养了五头猪,还买来了一头两岁多的雨牛,这些家畜似乎读懂了主人的心思,不负主人的期望,到年底猪生下了两窝崽,雨牛又前后产下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小牛犊,这使得我们全家人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父亲的书没有白念,他的眼光远远地超出了一个普通农民的视野,当原始资本积累到基本可以解决温饱的时候,他又打算再一次的发力,狠下心来购买一挂马车。他说到做到,从不失言,到第二年中秋节的前夕,父亲用卖了五头肥猪和两个半拉子耕牛的钱真的就置办了一挂由辕马、骖马组合的三乘马车。农忙的时候就雇一个“车豁子”,农闲的时候再切换成另一种模式,自己亲自出场到矿上“拉脚”,唯有这般才能不负光阴,做到一年四季两不误。此后,在我父亲的嘴里,也就是在从前那个只会孰读“四书五经”的书生嘴里又多了几个征服牲囗的新词儿,无论风声雨声都能听到“驾驾”、“喔喔”、“吁吁”的吆喝声。晚饭前,炉火息灭后,母亲领着我们几个孩子静坐在一张紫檀色的“八仙桌”前,静候着父亲的归来,每当我们听到马挂锣铃的“叮当”声,“吁,吁吁”的吆喝声,就知道父亲已经胜利地凯旋啦!此时的父亲风展羊皮大氅,脸上挂满了冰箱,放下鞭子,把马栓到厩里,抖了抖身上的尘土,麻利地从油渍麻花的皮袄囗袋里掏出几块烧饼,在空中旋了一道抛物线,卖个乖子,然后不偏不向的分给了几个正在焦急等待这一隆重颁奖仪式的孩子们,嚼着尚有父亲体温的烧饼,就着刚刚煎好的小咸鱼,喝着小𥻗子粥,那滋味,那香劲儿令人终生难忘。虽然只是几句普普通通的,只能限定在人与牲囗之间勾通的,并带有指令性的行话,一旦从父亲的嘴里道出,竟然如此的动听,时而委婉低沉,时而高亢嘹亮,余音绕梁,赛过秦腔,胜出黄梅,在我的世界里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多年来,我们的一家人就是靠父亲的那几个不停重复的词儿和囗令吆喝出一家人的温饱,吆喝出一家人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家乡的炊烟曾承载着我十八岁前的全部记忆和快乐的时光,但她终归始于宁静,终于宁静,望着这一座座房子的废墟和残垣断壁,不免应了临行前老伴说过的那句话,内心一阵酸楚,恐今生再也看不到家乡的炊烟了,既使是哪一天从这片废墟上重建一处新的家园,但那也不属于我的家乡,更看不到属于母亲的炊烟。</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炊烟是我见过最美的炊烟,与其说是消失的炊烟,莫不如说是一道消失的风景,没错,那就是一道永远不可复制的风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