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 庞余亮散文名篇《半个父亲在疼》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是因为文中那种剪不断、理还乱,庸常琐碎、俗气蓬勃的人间牵绊,而仅是被标题所打动。</h5><h5> 文中的父亲因中风而半身不遂,而我的父亲,患帕金森症多年,行动颇为不便。自2018年不慎摔倒致腰椎压缩性骨折以来,更是饱受疼痛折磨。仅是去年,就大大小小摔了十多跤,所幸皆无大碍。但一柄利剑始终悬在我的头顶。每天清晨或傍晚陪他散步时,我都会想,不知道这样的陪伴能够持续多久,到下个星期、下个月、明年,父亲还能不能颤颤巍巍地走在我的身边。</h5><h5> 达摩克利斯剑在今年五月再次落下。因见我进书房加班,父亲独自偷偷溜出门去。才下楼不久便滑倒受伤,这次是左股骨骨折。主治医生找我谈话时,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这种骨折也叫作“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骨折”。因患者需长期卧床,肺部感染、深静脉血栓、褥疮等并发症多发常发,一年内致死率高达50%以上。这之后,是长达数月、反复多次的住院治疗。虽然手术顺利,但幻视、肺部感染等并发症如期而至。且各种药物相互拮抗,又进一步加重了帕金森的症状。震颤、呛咳,行走、吞咽异常困难,疼痛自不必说,是愈发地剧烈了。</h5><h5> 父亲军人出身,性格颇为隐忍。但巨大的疼痛,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声。抬腿的时候,走动的时候,起身的时候,躺下床去的时候,夜里更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他常常使劲捶着自己的腿问我,怎么这么疼啊,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这么疼吗。</h5><h5> 这几年来,我带他做过不下二十次的检查,DR、CT、MRI都反复照过,到湘雅附一、附二、中心医院、中医药研究所等医院多次就诊过。疼痛的原因不外乎是腰椎间盘严重膨出压迫神经和帕金森症导致的肌肉僵直。但在治疗方面却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有主张做手术改善症状的,也有坚决反对,说做了不一定有用甚至可能会更糟糕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了过去,我的忙碌依旧,父亲的疼痛也在依旧。</h5><h5> 父亲外表看上去严肃,内心却柔软丰富。从他年轻时的读书笔记,从他爱看的书和电视节目,从他对家里那些花花草草、小鱼小龟的爱护,都能够感觉到他对人世间各种美好的珍惜。我曾在《深蓝之蓝》这篇日记里写过:父亲有两个心愿一直没能实现。一是学会溜旱冰,一是学骑摩托车。都是在他酒醉的时候说出来的,但是酒醒了,也就再也不提了。生活中有太多桎梏,父亲也想尽情地奔跑、翱翔,在速度和风里体会自由的滋味。</h5><h5> 年轻时的郁闷尚可用酒精释放,现如今老了,病了,酒也不得饮了,来自身体的桎梏如同层层枷锁,将父亲困在一个更为逼仄的世界里。</h5><h5> 在父亲还能走动的时候,他每天都外出散步,十多年来从不间断,哪怕再疼,也咬牙坚持。夏天天亮得早,黑得晚,我还有时间陪伴,但到秋冬季节,就没有这个条件了。虽然我反复叮嘱要等我中午回家再出去,但他总是不听,一个人到处探险。最远的时候,走到了树木岭。后来告诉我说差点回不来了。还有一次在对面的东南海小区晃悠,被后面开来的汽车吓到,狠狠摔了一跤。有一段时间,家里养了狗,他每天牵着牧羊犬大熊去荡秋千,怎么劝说都不肯听,只得将狗送走。</h5><h5> 我上班时常常是悬着心的,每隔一会就要打开手机监控,看他是否平安在家里,要是很久不见他坐在客厅沙发,就赶快打电话询问情况。</h5><h5> 但父亲对此非常反感。他渴望自由,讨厌被监视、受约束。走路都走不稳的他,好几次搬来楼梯,非得要把墙上的监控探头给拧下来。起初我下班回来,他还会很开心地告诉我,今天又摔了一跤,没事!但渐渐地,他就算是摔了跤也不不做声,有时要过好几天才能发现。</h5><h5>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下雨的周末。我从常德开车回来,路上又是堵车又是走错路,整整开了四个小时,还差点和一辆货车亲密接触。反复叮嘱了雨天路滑,不要一个人出去走,他也答应得很好。结果等我回到家里,第一眼就看到他两个膝盖被摔得鲜血淋淋。也许是自责,也许是心疼,也许是极度疲倦,那一刻我的情绪突然就失控了,我哭着向他咆哮:“要你不要一个人出去你硬不听,总是叫人担心,我已经很累了,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他也很生气:“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感受,我要考虑我自己的感受!”</h5><h5> 这句话给我很大震撼。从小到大,父亲在我心里,一直就是一个只会顾及别人,从来不考虑自己的人。我是他疼爱的女儿,他竟然和我说“他要考虑他自己的感受”,可见他平时隐忍压抑到了什么程度!</h5><h5> 这样的震撼在三年前也曾有过。因见父亲越来越沉默,我带他到湘雅医院接受心理辅导。在和医生的交谈中,他承认自己怕给女儿添麻烦,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得知情况后,内疚的我还专门和他有过一次非常正式的谈话。我告诉他,对他的照顾一点都不麻烦,能够照顾他是我最大的福气,而且我非常需要他,他是我最坚定的支持和依靠。</h5><h5> 那次谈话后父亲明显开朗了许多。常常主动和我聊天,主动找电话薄和旧友联系,在客厅里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这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些变化,我有时觉得挺好,有时又疑心是父亲怕我担忧,故意做出高兴的样子。</h5><h5> 也许是几年的平静让我忘乎所以,忘了父亲原本就是一个极度自尊和骄傲的人,平时对他的“不听话”多有抱怨,这才让他生出了更大的反抗之心。</h5><h5> 而这次争吵之后,父亲仿佛被打开了愿望的潘多拉盒子。他的很多要求都变得越来越直接,也越来越孩子气。我常开玩笑说,在父亲七十六岁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我去游泳,他也要跟着去;我跑步,他也想跑;他还执拗地要我教他学开车,说就在操坪里开开没事。他想回海南,去看看曾经工作的地方;想自己搭车回老家看伯伯。然而这些再寻常不过的愿望,因为疫情,因为他目前的身体状况,都成了很大的奢望。</h5><h5> 如果没有帕金森,父亲的身体其实是很棒的。常年洗冷水澡,从不感冒发烧,只要一床空调被就可过冬。他告诉我,年轻的时候只住过一次院,还是因为神经衰弱,多么奇怪的住院原因。但是可恶的病痛捆住了他的手脚,禁锢了他的自由,使他无比憋屈却又无可奈何。</h5><h5> 有压抑就会有反抗,所有的憋屈都需要一个释放的后窗。而父亲的后窗就是幻视。两次幻视都出现在他骨折时。也许是太疼了,太虚弱了,父亲突然就不想抵抗了,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看见许多我们看不见的场景,那些温暖的、欢乐的、自由自在的场景。他看见晚霞中的红蜻蜓,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伸手去抓,不好意思地笑着和我说“没抓着”。看见潘长江来看望他,要我快点给潘老师倒茶,去食堂给潘老师打饭来吃。看见锃亮的厨具和好多的食材,非得下床去给我们做饭,全然不知道自己刚刚接受手术,根本无法动弹。</h5><h5> 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行动就是父亲最大的愿望,他为此想方设法和陪护阿姨斗智斗勇,完全不在乎肉体上的痛苦。手术不到三天,就想下地行走,只要陪护稍不留神,就溜下床来。连护士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正常的患者是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的。但陪护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不眨眼地盯着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在晚上用医用束缚带将他的手脚给固定起来,以防止二次伤害。</h5><h5> 直到要出院了,幻视的症状仍然没有减轻。不得以转院去了脑科医院,在精神科病房又住了二十多天。因为禁止家属探视,只能通过电话联系,所以并不知道他在里面究竟过得如何。出院时我去接他,他垂下眼睛不肯看我。在车上,我问他里面的人对他好不好,他也不吭声。只鼻头突然一红,眼泪水就流了出来。我被吓坏了,抱着他,不敢再说什么。</h5><h5> 回家好几天了,他才肯和我说在里面的情况。他说医生、陪护对他都很好,给他喂饭洗澡,推他散步,有电视看,吃的也很好。我问他那天为什么流眼泪,不理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捆我,我说我不是神经病,他们不听,一定要捆我。末了,他又很骄傲地说,我力气大,他们搞不赢我,好几个人一起上的。</h5><h5> 在脑科医院的住院经历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他的幻视仍有轻微的症状。但他很敏感,只要发现我在偷偷看他,就会紧张。特别好动,一会要去厨房拿白糖,一会要去阳台浇花,一会要给小鱼喂食。而且每次起身都不吭声,直接推着助步车一步三晃地走,问他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是不回答,自顾自地往前冲。害得保姆就连去做个饭、上个厕所都提心吊胆。“你爸爸就是不听话,要做什么从不打招呼,要是摔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保姆这样向我抱怨道。</h5><h5> 父亲年轻时因酒后骑车摔掉好几颗牙齿,后来换了全口假牙。因时间久远,牙龈萎缩,早就松得不能再松了,加上帕金森患者吞咽困难,口水格外地多,说话吐词越发含混不清。我如在身边,连蒙带猜,尚可当个翻译,但其他人却完全听不懂他要表达的意思。尴尬的次数多了,父亲也就懒得说话了。</h5><h5> 骨折术后将将三个月,我们推他去楼下晒太阳。他很自信地说,再过二十天我就要自己走了,走十个圈。可惜他的豪言壮语未能实现。他开始咳嗽,吃了半个月消炎药仍不见好,带去做检查,发现肺部有空洞。后来确诊是因为免疫力低下,久卧,痰排不出来导致的肺部真菌感染、肺脓肿。又在医院住了二十来天,直到国庆才接回家里。</h5><h5>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早已接受了父亲行动不便的现实。但父亲仍然固执地以为“我能行!我可以!”他还是不说话,想干嘛干嘛,上一秒钟还在乖乖看电视,下一秒就飞快地起身,去往一个谁也无法料到的地方,去拿一样谁也意想不到的东西。有时甚至还不肯使用助步车,背着双手,摇摇晃晃,以歪斜的姿态试图找到身体的平衡。每天我都感觉到头上的那柄剑晃晃悠悠的,好似随时都会掉下来。</h5><h5> 果不其然,再次出院还不到一个月,父亲的腰腿又出状况。看他走路不似前些时候那么猖狂了,一步一挪,神情十分痛苦。赶快带去医院检查,显示为腰椎“L5右侧横突骨折”。“不必手术,卧床休息,补钙、止痛,可以用些治骨伤的药。”所有医生给出的答案高度相近,连语序都几乎一致。</h5><h5>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父亲将和病痛更加亲密。如果卧床,肺部感染会不会重新席卷而来?如果不卧,骨折程度会不会更加严重?无解。</h5><h5> 人生是一场跋涉,即使再难也要向前。和我的焦虑相比,得知自己又骨折了的父亲反而自在得多。他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顺从地让我们给他敷药,摆摆手把递到他面前的止痛片推开。宁可自己更痛,也不愿意因为卧床导致肺部感染或者别的什么并发症,给儿女再添麻烦。我下班回到家里,发现他戴着我搁在抽屉深处的墨镜,高高兴兴,摇头晃脑。</h5><h5> 秋天久不下雨,我的父亲在疼。</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