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平 反
-- 怀念父亲(二)
</h3><h3><br></h3><h3> 一九六九至一九七零年,全国上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在石油站工作的父亲,被揪出来批斗了。</h3><h3> 七零年暑期,我刚读完小学四年级。父亲有段时间留在单位不回家,终于回家了,却剃了个光头。父母亲关在房间里嘀咕,偶尔听到母亲压抑不住的抽泣。我不敢问,当然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时代的男孩,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游戏。直到有一天,听奶奶说了,才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h3><h3> 七月的一天下午,阳光十分耀眼,父母上班不在家。奶奶把我和大妹妹关在房间里。</h3><h3><br></h3> <h5> 照片摄于1980年7 月岑溪照相馆. 与小妹妹、爷爷奶奶合影</h5><h3><br></h3><h3><br></h3><h3> “你们以后要听话,不要惹你阿爸生气,” 奶奶警告我们。</h3><h3> 看我们只会点头,奶奶索性把话全倒了出来。“你阿爸在单位里被人斗了,不给他回家,还打他!” 奶奶的声音有些颤抖。</h3><h3> 我和大妹妹惊住了,吓住了。妹妹下意识地靠到奶奶身边,奶奶把她揽入怀里。</h3><h3> “你们没看见?你阿爸脸上那些黑印子?全是叫人打的!斗就斗了,还要打人,打成这样……”</h3><h3> 这是一个老母亲为她儿子鸣不平,这是一个老母亲的心在滴血。</h3><h3> 批斗会上,对被批斗者拳脚相加的场景,在那个年代并不罕见。我自己就在北站路上的物质局、美术厂、中国银行以及我的小学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群情激愤中,口号声、谩骂声、惨叫声,让人心惊肉跳。</h3><h3> 没想到,我父亲也遭到这样的待遇,这究竟为什么?</h3><h3> 按奶奶吩咐的,我一直没有问父亲,也没有问母亲,可心中的疑惑很久都没有打消:为什么呀?打父亲的都有哪些人?他办公室的人我都见过。</h3><h3><br></h3><h3><br></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十年代后半期,父亲常常到大城市出差</h5><h3><br></h3><h3> 秋去春来,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柳州的初春,乍暖还寒。这天上午,父亲没有去上班,把我带到了靠近火车北站的一块三角地坐下。偌大的开始有点绿意的草坪没有旁人。那会儿我十三岁,再过几个月就升初中了。</h3><h3> 父亲严肃地看着我,说他很快就调离石油站,到柳州市食品公司上班。他说话的语气,俨然我已是个成年人了。</h3><h3> “我希望你好好念书,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一定要念书。再就是,保护好你阿妈,保护好妹妹们。”</h3><h3> “我听到了,阿爸,”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知道怎么接父亲的话,只觉得心里很沉重。南来北往的汽车、单车、马车、板车、行人不停地经过,生活按部就班、令人毫无察觉地进行着。</h3><h3> ……</h3><h3><br></h3><h3><br></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荒腔走板的往事,父亲也谈论起来了。</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照片摄于1985年春节. 柳州市人民广场</h5><h3><br></h3><h3> </h3><h3> 后来,父亲分到食品公司下属的鹅山肉类食品站工作,任会计兼保管,他尽职尽责,干得开心,深得全站领导及职工的赞誉。我中学毕业便下乡插队,后读大学,工作,成家,随着时光进入到九十年代,每年寒暑假携妻抱女回柳州探亲。</h3><h3> 父亲退休了,那荒腔走板的往事,他谈论起来也无所顾忌了。我小时候的疑问,也随即解开。</h3><h3> 父亲六十年代中后期常常出差,去的都是重要的大城市。那时流行大字报满街贴,什么奇葩的观点都有。中共九大胜利闭幕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流传一种观点,要求中央停止政治运动,发展生产。父亲看了深以为然,回到单位,跟科室里几位好友讲了。不料运动一来,被人检举揭发,因为他讲的都是政治不正确的话,而且直接指向党中央,在今天的语境下,他犯了 “不信谣,不传谣” 的大忌,撞到枪口上了。</h3><h3> 至于整他、打他的人,父亲不愿提起。“这么多年过去,算了,有些人已经不在了。”</h3><h3><br></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父亲的平反通知书</h5><h3><br></h3><h3> 二零零八年二月,我回国探亲,父亲拿出他的平反通知书交给我,说做个纪念。这份通知书,他可从来没有提过。</h3><h3> “他们给我留了个尾巴,” 父亲有些忿忿然。</h3><h3> 据父亲讲,解放前他在岑溪中学读书时,班主任带领全班学生集体宣誓加入三青团。解放后参加工作,他多次填表交待了这段历史,当时的党组织已有结论,既往不咎,因为不是他自己申请加入的。可是当他在石油站被整时,有人攻击他隐瞒历史,石油站还为此专门派人到岑溪去调查。</h3><h3> “你的意思,通知书在这点上没有下结论?” 我问父亲。</h3><h3> “你慢慢看嘛,他们有点太那个。” 父亲老了,讲话常找不到合适的词。他手一挥,驱赶阴影似的,“管它呢,我已经无所谓了。”</h3><h3> 平反通知书是一九八四年七月发出的,那正是全盘否定那场大革命的特殊时期。通知书没有给人政治上完全解放的喜悦,而是透出一股呆板的公事公办的脾气,外加一段躲闪的不愿下任何结论的文字,给人的感觉,似乎真地想 "那个” 一下获平反之人。</h3><h3><br></h3><h3>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那荒诞、愚昧、疯狂、恐怖的年代会不会卷土重来。</h3><h3> 其实是白问,因为我不知道。</h3><h3><br></h3><h3><br></h3><h3> </h3><h3> 写于2022年10月农历重阳节前夕</h3><h3> 加拿大多伦多</h3><h3><br></h3><h3> </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