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新语

初明

竹子新语

竹子，对于身处黄土高原的人来说，的确是个稀罕物。然而近年来在我生活的城市太原，公园或生活小区里也能看到少量的一丛丛密集相拥的翠竹了。这应该是科技进步的成果。这里春季干旱，冬季寒冷，海拔高、风沙大、少雨水、温差大，对于树木成活是致命的。这竹子只是同一个品种，一根根竹竿都是手指般粗细，个头一边儿齐，却根根挺拔向上亭亭玉立，茂密如一面绿墙。已是难能可贵了，在过去不可想象。秋风横扫的季节，园林师傅们会用挡风布将这稀缺娇贵的植物严严实实的包起来，直到来年春天，地暖风和时节，才能重见她的清秀风姿。

这一丛丛茂盛的小片竹林，在古朴的老式建筑和嶙峋苍劲的槐树、风中摇曳的垂柳相伴下，映衬出历史的沧桑。每看到这素朴、婀娜而又娇嫩的竹林，我总在想，这非草非木，青翠欲滴的纤秀植物，为何倍受古今雅士宠爱呢？

千百年来，文人雅士对竹子的热爱，主要是满足精神层面的需求。除却她对人类的贡献之外，现在看来，竹子最大的作用就是滋养了国宝熊猫。秦岭深处那茂密的原始丛林，有数不尽的植物品类，唯独这竹子是熊猫的独爱，世世代代繁衍生息都倚仗这特别的物种，她造就了世界珍宝熊猫独特的生活习性和遗传基因。熊猫是动物中的活化石之一，可见竹子的绵延进化历程也应相似。

每每行走在公园里茂竹小道上，总不免联想到，曾经少有的邂逅竹子的情境。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参加过南昌矿研所组织的一次交流研讨会，并有幸借此登临庐山，领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境。

初夏时节，从南昌水路到九江，悠悠然的游船占用了大量时间，黄昏时从九江乘车往庐山进发。山路起伏蜿蜒。天空渐渐暗了，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行路更艰难了。天黑了，雨越下越大。借车灯射出的微光，汽车摇晃着沿盘旋路爬行。真正体验到了毛泽东主席在《登庐山》中的诗句“跃上葱笼四百旋”的浪漫乐观情怀。到达景区的牯岭镇，车停在旅舍门前，忽然涌上来一群人兜售雨衣和旅游纪念品，一路上颠簸的昏昏欲睡的人们一下子摸不着头脑。领队驱散了小商贩，安顿大家住下，用餐。窗外的雨声相伴，我们美美的睡了一宿，路途颠簸的疲劳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初照，风清气爽，晨光中紫云薄雾在山峦间缓缓飘移，湿润的空气里散发出野草山花的芬芳。我们不经意间走进了一片竹林。昨夜风雨打落的竹叶夹杂着黄叶，铺满林地浸润在露水中。人们走在墨绿的密林间，斑驳的日光透过竹叶洒落在身上，踏着松软潮湿的落叶，正惊叹这神奇的竹海仙境。这时领队大声喊道：

大家停一下，站着别动，静静的听。

静谧的山林间，除了远处隐约的溪流水声和鸟鸣声，别无动静。突然有轻微的噼嘙声响，间隔稀疏，远近无序，渐渐噼嘙声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人们低头看脚下，发现在斑斑驳驳的阳光照射下，尖尖的笋芽顶起地毯似的落叶层，从湿漉漉的叶子缝隙间钻出，这声音正是逐渐丰满的笋芯将外层笋皮撑裂的内力迸发。

呀！雨后春笋！是雨后春笋，过去只在书本上读到过，今天听到了，见到了！近在咫尺，身临其境，感受到了春笋成长的神速！原来竹子孕育萌芽初期会有如此蓬勃的力量，匆匆跃跃，喷薄而出。这是生命勇于冲破束缚的力量，是大自然的奇迹。太美妙，太神奇了！有好奇者蹲下身子，欲拨开碎叶，看看土层深处的样子。被领队制止了。这群研究地层下矿藏开采的人们，为地上自然的奇特现象所折服了。

如同一个婴儿的成长，当大自然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时，携带了母体赋予的遗传精华的嫩宝宝，正在生发着坚韧和顽强，正蓄势向着成长中更大更多的未知发动挑战。

另一次令人难忘的心灵触动情景是在湖南湘潭。那是将近二十年前一个冬天，我在湘潭钢厂服务。这天早上，罕见的一夜大雪为大地铺上了素净的银装。白雪映衬得远近大大小小池塘里的水更加深邃莫测，使的树木的绿叶更加苍翠。今天难得有半天休息，我决定上昭山。

与湘钢同在岳塘区的昭山，乘公交车只需几站路程。昭山站下车的只我一人。灰蒙蒙的天空下，穿过一片田埂来到昭山的后山山麓。前山脚下是日夜流淌的湘江，花岗石铺就的蹬道，由湘江岸边蜿蜒通往山上的昭山古寺。是古人铺修而成的遗迹。而我独自攀登的后山几乎看不出明显的道路，必须在葱葱郁郁的山林间摸索。雪后的山坡湿滑难走，树上的雪把枝叶压低，用手轻轻一拽树杆，就会有凉凉的雪片从树顶落下，扑簌簌打在头上身上。茂密的树丛有落叶树有长青树，有乔木有灌木，通体青翠的竹子夹杂其中。

冬季雪后，在这湿滑的后山林中，只有我一人游走。正好没有干扰，我可以身心全然地感受大自然怀抱的气息。

我埋头爬行了一阵，觉得身上热了，头上渗出了汗。原来是太阳从薄雾后面露出来。逐渐开始有雪从树上落下，发出轻微的莎莎声。忽然不知从哪传来响声：啪！哗啦啦～。接着树林里一阵骚动。我以为是林子里有动物活动，警觉起来。不一会儿又有这样的动静传来：啪！哗啦啦～。终于在我身边也出现了，随着被一块雪片砸到头顶，抬头见一丛被积雪压弯的竹子猛然弹起，好像抖动身躯，要甩掉身上的雪片，扰动了四邻。啊哈！原来如此。紧接着远近高低到处都有了，压低了的竹竿突然弹起，啪！哗啦啦～啪！哗啦啦～。构成了美妙的立体交响阵容。

竹子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使雪后的昭山充满活力。这四季常青的竹子，大自然的精灵，原本是安然静默地生长的植物，目标是向着蓝天舒展，拥抱太阳的光芒。扎根大地，四处延伸，让家族的根脉遍布山野。汲取了天地精华后，她体内蕴藏着无尽势能，不似身边杂木，逆来顺受。有压迫势必反抗！积雪越厚势能越大，最终转化为一股力量，突然迸发，惊天动地！

正如清代学者郑板桥在《竹石》画作中提诗所言：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不仅如此，在万木丛中，竹子保持了其独特的品质。洁身自爱，虚心有节，坚韧不拔，正直向上，寒暑如一。博得古来雅士豪杰们青睐，甚至痴迷。

距今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刘义庆在《世说新语》第二十三章“任诞”中记述一段王子猷爱竹痴迷的小故事：“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说东晋名士王子猷在别人家小住几日，还叫主家种上竹子。有人问他：“不过临时借住，何必麻烦呢？”王子猷长叹良久，指着竹子说：“怎么能一天不见此君？”宋代大文豪苏轼也有诗云：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这样说来，人瘦不可怕，人俗才可悲。人如何才能不俗呢？仅仅是因为苏子天天与竹相伴？或才气盖世，技压群雄？王子猷、苏东坡能这样做这样说，我认为是他们有一颗自由奔放的童心，不为世俗所累。《世说新语》中还记录了一件王子猷任性的奇事。

某夜大雪纷飞，他一觉醒来开门环视，一片洁白雪景。酒兴起，遂边饮酒边吟咏左思的《招隐》诗，徘徊间子猷突然想起了朋友戴安道。那时安道住在剡县，子猷连夜乘舟前去访问。船行一夜方到，子猷到门口没进屋就返回了。有人问他原因，他说：“我原本就是乘兴而去，兴致没了也就返回了，为何非得见安道呢？”这不就是三岁顽童的行为吗？不受外界的束缚，一时兴起，我行我素，简单直接。

苏东坡也有类似的故事，他的短文《记承天寺夜游》专门记录了此事，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四年后的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里，他正准备更衣入睡，见一缕月光照进屋子，遂即穿好衣服走出，又觉得没事可做，于是往承天寺找张怀民。果然怀民也没就寝，二人来到庭院，观赏如水空明的月色，但见竹影婆娑，天籁寂静。自问：“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多么随性自由啊，这岂不也是小孩子的举动？

一个为一场雪，一个为一轮月，当即夜行，随性而为。常人看来一定是痴癫之举。这些都与竹子无关，跟功利更不沾边，只与他们的人格有关，跟澄澈的心境有关。他们都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可以想见，他们的幼童时期，一定生活在一个宽松自在的家庭里。四周修竹环绕，绿水青山。有无穷的奥秘去探索，有诸多的好奇被激发。再加上书香浸染，家教润泽，民风淳朴。造就了他们镇定沉着的内心、不畏困难、自信自立、不受干扰和敢于面对未知的性格。

随着城市绿化的发展，栽培技术的普及，太原的竹林会越来越多。这高洁素雅的精灵使我们的城市变得更美，更宜居。一定能够引来更多的画家和摄影爱好者。其中一定不乏当代雅士仁人。然而如果仅仅是模仿古人，简单追逐竹子，或能背诵几首咏唱竹子的古诗词，或刻意竹林畅饮，弹奏小曲，无疑是附庸风雅，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而且还会扰乱城市，破坏环境。

傅山先生与我们同处太原，从不附庸风雅，随波逐流。偶尔画画竹子，以表达自己的胸襟。即便世间无竹，心中亦有，这才是爱竹人的大境界。真乃太原人中高人雅士的典范。今天，我们身边的噪音和追名逐利的浮躁之风嚣涨，做雅士须耐寂寞，守清贫，不随流，苦为乐。何其不易啊！

2022年11月5日

附注

我的中医大夫解英的留言

您有竹子清澈明朗的心境；您有竹子坚毅挺拔的韧性；您有竹子翠绿苍劲傲骨；您有竹笋般蓬勃向上的顽强！

您对生活有着积极热情的拥抱，又是那样细细品味着点点滴滴；您阅读无数，且又在诗书中静静地独享着精神的食粮；您慢慢吸允着大自然的气息，寻找着属于自己内心幽静的慰籍；您对生活有着细腻精致的要求，对人生有着如同高耸直立竹子般的刚毅，有着正直、方向明晰的追求。您对人宽容，对己严厉，对工作忘我执着，对事业兢兢业业，虽没有同工作，同学习，但近八年的相处，已了然于胸。

这篇文章看到了您对过往经历的历历在目，映岑出对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可以如诗如画的欣赏和体味，看到了您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厚积薄发。为你点赞[玫瑰][玫瑰][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