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供销社还很红火的那些时日,我母亲的表妹阳春阿姨,在泥巴坨小街的供销社站柜台。</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阳春阿姨虽已算是城里人了,但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和母亲是从小的玩伴,年纪只比我母亲小几岁。我外婆没男丁兄弟,唯有一妹妹,就是阳春阿姨的母亲。外婆出嫁后,阳春阿姨的母亲留在家里吃老米繁衍香火,所以阳春阿姨方以舅家口吻称呼我外婆为姑妈。</p><p class="ql-block"> 母亲成长的年月,正是各种运动迭起的时代。漫山遍野回响着能咬断铁钉子的狂热口号,肚子里却没办法填进去二两白米饭,大多数喊口号闹腾的百姓,却是靠寻野菜加糠米煮糊糊充饥。上到国家下到各家,一杆子捅到底,都是穷得叮当响。阳春阿姨家里和外婆家一样,也是兄弟姊妹多,没少挨饿的阳春阿姨伙同表舅表姨们,没少到外婆家的菜园里去打秋风。外婆家的菜园前,是倚靠果树作桩结成的一栏篱笆,篱笆栏上头的果树上,时常挂满青黄的累累果实,菜园里则是蕴藏着馋人的各种瓜蔬诱惑。</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舅成家了,我妈出嫁了,阳春阿姨也长大了。能吃上饱饭后,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阳春阿姨,姣美的模样惊艳了那一方垱。那时她还带着她妹妹时常去姑妈家走动,偶尔能碰上回娘家的母亲和蹒跚学步的我。她和母亲私语交谈之余,总会亲昵地抱着我逗我玩,往我嘴里塞过好吃的零食,还夸赞我长相遗传了我母亲的清秀俊美,心智也继随我母亲的乖巧玲珑。</p><p class="ql-block"> 我记忆中所残留关于她的朦胧回忆,源自于她从来都是一身整洁干净的衣裳,她抱我玩耍时,身上散发的如奶粉般沁入心肺的幽幽暗香。我出生后母亲营养跟不上,身体滋养不出丰盛的奶水,在稀少乳汁的凑合下,我是咪着米粉糊糊作主粮长大的。但作为长房长子,家里对我看得还算金贵,昼夜之间,还是可以喝上一顿香甜的奶粉来调剂一下口味。所以我对奶香一直很向往,因此对特有暗香的阳春阿姨,似乎有一段时间还产生了眷恋。直到她飞上了枝头,嫁给城里的表姨父后,阳春阿姨才慢慢生疏了回姑妈家的路径,我也就模糊了她在我心中的印迹。</p><p class="ql-block"> 城里的表姨父家有些能耐,表姨父对阳春阿姨也很好。他果然没辜负美丽的阳春阿姨的希冀,几个辗转腾挪,竟然解决了阳春阿姨的城市户口问题,还安排她进了颇为吃香的供销社上班。</p><p class="ql-block">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如树上紧挨着的两片叶子,并蒂而生,如影随形,只是到了要分开的时候,朔风一吹,便不由自主依依不舍地零落飘散。阳春阿姨从城里回到泥巴坨来,母亲是知道的。哪怕彼此相隔不到二三里路程,她和阳春阿姨之间,却没多少机会再相逢。那时的我已经有了弟弟,母亲户头上的十多亩田地,加上圈里的几头猪,栏里的鸡鸭,已紧紧将她的手脚锁住了。阳春阿姨下了班也要带娃,轮到休息日的前一天,她会早早赶回城,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牵挂和温馨。</p><p class="ql-block"> 阳春阿姨头上顶着城市户口的光环回泥巴坨时,泥巴坨街的乡政府还没迁到现在的地方去,乡政府大院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家单位,还紧紧依偎在曾经跑过轮船的蛟子河边。泥巴坨横竖街道上聚集的各种单位和店铺里,阳春阿姨的美貌算得上是其中的大拇指。但她身上没有她那些同事们常见的高傲和冷漠,她无论与谁说话,永远都是细言慢语,她的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她的眼睛总能给人一种亲近和温暖的感觉。所以,她的人缘如同她美貌的名声那样,响彻一方垱。</p><p class="ql-block"> 忘了乡政府到底是几时搬离泥巴坨的了。只知道自从乡政府搬走后,泥巴坨街上原来大大小小的公家单位,也跟着陆续搬到了新乡政府所在的街镇上。在新政策的影响下,新政府所在地街镇的繁华,远远超过了古老的泥巴坨街道。此消彼长的调换,泥巴坨街上的人气一下子跌近空寂,首脑机关走了,失修的街道也无人打理,显得衰落不堪。</p><p class="ql-block"> 在那年寒假的某一日,天色有点阴冷,母亲把家里为灯盏添油的五斤容量的柴油壶拿了出来,将两张柴油票和两角钱交到我手上,吩咐我带着弟弟上泥巴坨供销社打柴油。平时,母亲在我哥俩面前真正做到了滴水不漏,如向她要钱买铅笔,她都是只应允买三分钱一支的光头铅笔,很少舍得买五分钱一支带橡皮擦的。这次竟然拿出两角钱作跑路奖赏,可把我和弟弟高兴坏了。</p><p class="ql-block"> 我估计是前一日交完家里的上千斤棉花后,母亲手上的大钞票陡然一下子多了,她一时恍惚,暂时忽略了惜钱如命的习惯。当年交统购棉花给采购站后,是可以按比例得到返还的柴油票的,我家里一年四季照明的灯盏里,烧的全是凭票而得的柴油。</p><p class="ql-block"> 八岁的我得令后,生怕母亲回过神来反悔,连忙一手牵着五岁的弟弟,一手拎着空柴油壶,快速消失在母亲的视线里。我们蹦蹦跳跳朝供销社进发的路上,合计着打了柴油后,如何满足地使唤手里的两角钱。</p><p class="ql-block"> 腊月的泥巴坨,依旧十分冷清。供销社生资门市部顾客稀少,高高的柜台内外皆不见人影。因为没有阳光,门市部内的光线有些阴暗,我更加不敢冒然上前打探究竟,反正时间还早,我踌躇地牵着弟弟在门市部门口打转转,等待下一个顾客来了,我好跟着前去靠近门市部柜台。</p><p class="ql-block"> 弟弟看见柜台内偶尔略微抬高的一缕发梢后,惊喜的小声提醒我,且不停地摇晃着我的衣襟催促道:哥,里面有人呀!快打了煤油去买包子呀,肚子好饿哒!</p><p class="ql-block"> 我听到包子两个字后,顿时也起了精神,朝大路上左右两头望了望后,咳嗽一声壮了壮胆,拉着弟弟走近柜台,踮着脚把煤油票敬上柜台,轻轻呼了一声:打柴油。</p><p class="ql-block"> 正埋头织毛衣的阳春阿姨,闻声立起身来。她看着柜台前的我将柴油壶搁置在柜台上后,放下怀里的毛衣线团,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柴油壶,将叠在一起的两张柴油票理了理,启齿轻言:要打多少柴油呀?</p><p class="ql-block"> 阳春阿姨的声音,绝对比我音乐老师唱的歌还悦耳。我音乐老师唱的歌,可比广播里流出的曲子要好听多了。</p><p class="ql-block"> “两斤!”我不再胆怯。</p><p class="ql-block"> 阳春阿姨准备弯腰打煤油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立起身仔细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一旁的弟弟,对我甜甜一笑,和善的问道:娃儿,你是哪里人?</p><p class="ql-block"> 阳春阿姨对我展现的笑脸,真的很好看!好看得让我忘记了乡下娃与生俱来对城里人的敬畏。她明亮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若隐若现在她漂亮的刘海下,微微扬起的嘴角迟迟不肯落下,似乎还在等待我的回答来印证她的猜测。</p><p class="ql-block"> 我是胜利五队的。我已相当自信。</p><p class="ql-block"> 嗯,这就对了! 娃儿长得真像你妈妈,你妈妈是我表姐。你妈妈怎么没来打柴油呀!</p><p class="ql-block"> 原来还是妈妈亲戚!那也就是我的亲戚咯!我开始活跃起来:妈妈忙,在修整菜园子篱笆!妈妈交代打完柴油后,我们还要回去帮忙扎篱笆的。</p><p class="ql-block"> 唉!农村就是有干不完的杂事!一晃好多年没见凤兰姐了!阳春阿姨叹了口气。</p><p class="ql-block"> 听得出阳春阿姨在怜惜母亲时,她的情绪低落了下去。我不知怎样接话,只好隔着柜台不做声了。</p><p class="ql-block"> 娃们呀,五斤柴油你哥俩抬得回啵!</p><p class="ql-block"> 抬得动!我一个人都搬得动一捆甘蔗!弟弟见我在阳春阿姨面前表现了自己,他连忙不甘示弱地抢答。</p><p class="ql-block"> 阳春阿姨掩嘴一阵咯咯脆笑,笑得她头上的蝴蝶发簪跃跃欲飞,看呆了也在哧哧发笑的我。</p><p class="ql-block"> 阳春阿姨打满柴油壶后,拿毛巾擦净了手,在我和弟弟头上摸了摸:路上靠边走,莫洒了柴油哦!叫你妈妈得空上街来玩!</p><p class="ql-block"> 我和弟弟抬着满满一壶柴油,跌跌撞撞奔向泥巴坨最好吃的那家包子铺。弟弟高举阳春阿姨给我们的五角钱,爬上凉棚里的八仙桌凳上,朝包子铺的刘爹壮气吆喝:五角钱!全买大肉包子!</p><p class="ql-block"> 一满盘拳头般大小、溢出肥油的肉包子,一直塞齐我们哥俩的喉管。弟弟趴在桌上哼哼唧唧,残留在他嘴里的肉包子香味和我兜里没见光的两角钱,实在令他太难受了。我捂紧兜里的那张两角纸钞,劝弟弟猛灌八仙桌上的一皮罐茶来冲刷牙齿缝里的余味。那五个大肉包和几碗茶水,害得哥俩在回程路上屎逼尿胀。</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后,弟弟向母亲夸张地炫耀包子是如何的香喷,我则一直在回味好看的阳春阿姨好看的笑脸和令我愉悦的声音。并且一直回味到今天。</p><p class="ql-block"> 供销社有可能再次出现,我的阳春阿姨却已经老了。我知道她住在武汉的儿子家,和表姨父朝夕相伴,心无忧虑地安享着晚年福。估计她很少回归泥巴坨去,我也难有机缘敬还她当年的五角钱馈赠恩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