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那个飞

李向阳

<p class="ql-block">在我始脱蒙昧,犹未就学之际,一对蝴蝶翩然闯入我的心间,像会飞的花儿一样,忽闪忽闪,忽东忽西,墙隔不开,风吹不散,一直不曾离去。</p><p class="ql-block">转眼之间,五十年矣!</p><p class="ql-block">五岁那时,我是豫北黄河边一个留守儿童。母亲在沙河边漯河郾城上班,父亲从郾城调回,在邻乡高中教学。与我朝夕相伴的,只有裹过小脚的奶奶。</p><p class="ql-block">我想妈妈,在破旧空旷院子里的老枣树下,月亮的清辉透过哗啦哗啦摇曳树叶的间隙,斑斑点点洒在我与奶奶躺着纳凉的麦秸草席上,草席四周摆着怪味熏人的驱蚊臭蒿。</p><p class="ql-block">思念的小眼泪溢出眼眶,滑过脸颊,凉凉的滴在耳窝。耳窝的泪水积聚带来痒痒,我用手指掏来掏去,不经意间两个耳孔同时紧紧塞上指头,奇迹出现了,耳朵里居然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似曾相识,如此亲切,哇!那不是回老家前居住的漯河孟庙旁飞逝而过冒烟火车的声音吗?</p><p class="ql-block">我把手指薅出来,那声音立马消失了;我立马又把耳朵塞紧,那神秘的声音又回来了,我用心谛听,有点不舍得放手,呼哧,呼哧...</p><p class="ql-block">听了半天,我憋不住告诉奶奶:我听见火车的声音了!</p><p class="ql-block">奶奶一脸纳闷,最近的铁路也在一百里地开外呢!</p><p class="ql-block">我言之凿凿:“一堵上两个耳朵就听见了。”</p><p class="ql-block">不记得奶奶也堵上耳朵做实验,她知道孙子又想娘了,是不是想得癔症了?沉默片刻,奶奶又打开她的故事话匣,这是她哄我忘怀的绝活儿。</p><p class="ql-block">奶奶是个文盲,一辈子就会歪七扭八写她的名字“张凤鸾”。但她从小家庭条件不错,大人有点文化;虽然她没机会上学,记性不错的她,还是从大人嘴里听来不少民间传说。于是,多年以后,她的故事话匣里,《聊斋》的狐仙与书生,《白蛇传》的青蛇白蛇与许仙,《牛郎织女》的老牛天河与鹊桥...听得我时而揪心,时而神往,时而遗憾,时而愤懑,以致于,到今天也忘不了。</p><p class="ql-block">“从前啊,有个书生叫梁山伯,有个女子叫祝英台,女扮男装...”</p><p class="ql-block">奶奶那天的故事我不用赘述,就记得当时听到无论祝英台如何提示,不开窍的梁山伯就是想不到祝英台是女的,可是这一分别,英台回去就要嫁人了——一时间,把我这个小听众急得坐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听到祝英台到梁山伯坟前哭诉吊孝,一声霹雳,英台投坟,一对蝴蝶翩然而出,双宿双飞,再不分离!</p><p class="ql-block">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我心里滋生,扎根。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叫爱情。</p><p class="ql-block">长大了,才知道有支小提琴协奏曲叫《梁祝》,草桥结拜,同窗三载,十八相送,长亭惜别,英台抗婚,哭坟化蝶...琴声悠悠,闻者肝肠寸断。</p><p class="ql-block">那对蝴蝶,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牵挂?是多少人无可替代的寄托?</p><p class="ql-block">长大了,我才哑然失笑,小时候堵上耳朵听到的,原来是自己的心跳。</p><p class="ql-block">五十年过去,我却忽有所悟,奶奶那晚为何偏偏讲起《梁祝》故事呢?也许,我的思母之苦,就像奶奶纺花扯起的线头。</p><p class="ql-block">奶奶十八岁嫁到我家,比我爷爷大三岁。那时我家几十亩地一头牛,也算不错的农耕之家。我家素有耕读之风,爷爷就读私塾聪颖好学,颇受老师器重。爷爷结婚后却迷上赌博,奶奶就经常夜里掂着木棍四处找他。没办法,奶奶逼着我爷爷到滑县上师范,这一逼,逼出个共产党员,逼出个声名远扬的抗日游击战士。</p><p class="ql-block">奶奶不像个弱女子,胆大心细。就在这个老宅院,当年地下党在家里开会她在外边放哨;地下党员被敌人追得无路可逃她机智相救;地下党伤员她又掩护又照料,一连就是很多天。奶奶掩护过的领导们,比如后来的安阳地委专员郑玉纯,比如后来的重庆市委秘书长许佳陆,那时都叫习惯了她“文隆嫂”,她真有点像黄河岸边的阿庆嫂。</p><p class="ql-block">共和国黎明前,毛主席号召“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奶奶依依不舍送别了我爷爷,留给她的是年迈体弱的婆母,双目失明的生母,和一双未成人的儿女。</p><p class="ql-block">爷爷一路转战,南下贵州,浴血剿匪,虽然干公安干法院,但仕途坎坷。种种原因,爷爷和奶奶从一对少年恩爱夫妻到患难革命伉俪,终是天各一方,破镜未圆。</p><p class="ql-block">奶奶,是北中原黄河岸边一棵小草,卑微,多舛而不屈。那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你心里是否有对蝴蝶在飞,飞过高山,飞过江河,飞到云贵高原,飞到剑江江边...</p><p class="ql-block">十七八岁,我遗憾高考落榜,可不耽误我身材修长双目明亮,出落成翩翩少年郎。无奈原本开明的爸妈在我的婚事上频频布局“拉郎配”,我忍无可忍,躲无可躲,一咬牙到月山当了铁路桥梁工,心里发誓“一千年都不回家!”实际上,在这个并不适合我的行业,我一去整整十二载,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p><p class="ql-block">自1998 年我已离开铁路二十余载,可是铁路生涯给我留下一支歌,镶嵌在我生命的年轮,无法磨灭。</p><p class="ql-block">在济源邙山黄河桥,我们工区有个年轻的"老工人",叫费恩伟,和善热情,工作上喜欢指导我们新工人。我们及早就听说,小费是个没妈的孩子,所以他常常带着淡淡的忧郁神色,大家不由对他非常同情。小费受大家欢迎,主要是他有一副公认的好嗓子,并且最拿手的歌儿是《化蝶》;不过,好像也没听他唱过别的歌儿。上班休息时间,或是一帮人聚上了,大伙总爱喊∶"小费,小费,再唱唱《化蝶》!"小费从不扭捏,随口就唱。小费有点烟嗓的味道,唱起《化蝶》,总是那么投入,抑扬顿挫,情意绵绵,也让大伙听得投入。小费爱唱《化蝶》,是不是和他的家庭残缺有关呢?</p><p class="ql-block">"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心肠不错的费兄,好久不见,你今天过得还好吗?</p><p class="ql-block">世纪之交,我迎来漫长人生幽暗,由于经商失败,导致债台高筑。困厄里,纯属“不速之客”的女儿降生在我们的多难之家。当她蹒跚学步之际,我和妻子无奈从县城来到富裕的魏庄镇集上,我们要做的是一般人都不愿做的卤煮猪下水的脏累买卖。那是个低洼简陋的不规则形“窝棚”,容身我们连吃带住带做生意,冬天四面漏风,夏天烟熏火燎闷热难耐,妻子无法入睡,一弄就整夜整夜坐在门外路边,女儿也跟着遭罪,不停啼哭,又累又困的我一发神经,“啪”一巴掌,女儿小屁屁上登时五个指印,我立马后悔得不得了不得了,直到今天,我都想把自己的手剁了!</p><p class="ql-block">即使跑到乡下,即使全力以赴,我们还是入不敷出,天天怕要账的上门。妻子好久不舍得添一件新衣服了,眼看夏天将就不过去了,在县城转了半天,才在黉学商场买了一件9块9的T恤。</p><p class="ql-block">怀抱使你暂时忘却烦恼的女儿,我又惭愧不已,漂亮的童装是没钱买的,新奇的玩具是没钱买的。</p><p class="ql-block">那天,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我把女儿放进藤条编的简易车椅,骑上自行车一路向东南,穿过长长的起重市场大街,翻过东了村头高高的堤坡,眼前就是百里秀水——天然文岩渠。</p><p class="ql-block">手牵兴奋的女儿,走上芳草如茵的拦水大坝,天上白云划过湛蓝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鹭掠过波光粼粼的清流,刹那间,我仿佛穿越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几十公里外家乡的天然文岩渠里畅游。</p><p class="ql-block">忽然,女儿挣脱我的手,跌跌撞撞奔向草丛,我定睛一看,她在追一只洁白的蝴蝶。草丛里,红的、黄的、粉的、蓝的、紫的、白的等各色的花儿,女儿小小的背影,飘忽不停的蝴蝶,形成一幅难忘的画儿,留在了我有关蝴蝶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2010年夏,江西,铅山。这是我为生活所迫出来打工的第四个年头。这里是武夷山脉北麓,远离公路,群山环抱。我所在的外包队伍从事的是上饶至武夷山高速的路基工程。</p><p class="ql-block">高速路基工程最忌讳下雨,可这里这个季节每天午后动不动就来上一场雨,随着季节加深,甚至能够连淫一周。之前的外包队伍就是因下雨耽误了工期被清场。我们“河南胖子”的队伍一贯善打硬仗,被甲方中铁一局称作“铁军”,特从沪杭高铁工程撤来救急。这活儿骨头够硬,可是为了铁军的荣誉,我们没有退路。队伍进场,战斗即可打响。只要天气允许,施工二十四小时不停,饭菜送到工地。</p><p class="ql-block">我的岗位是挖方段的施工队长。说实在的,我虽然干过铁路桥梁工、管道工、电力工,可出来打工,尽干没干过的活儿。也没办法,也没退路,只有硬着头皮边干边学,只要有责任心,我相信没有闯不过的坎!</p><p class="ql-block">我把我的活儿称为“搬山头”,你看,我得站在小山的高处,才能把握下面十来台挖机、几十台后八轮以及几台装载机的工作态势,扯着嗓子用对讲机及时给后八轮找有空的挖机装车。有时候挖机忙得正欢,忽然“嘎嘎嘎”,斗齿下火星直冒,挖到石头了,得赶紧给它找新的工作面,不然一会儿就得窝好多辆后八轮。有时候运土方的便道陷车了,要马上派装载机去救援。</p><p class="ql-block">一旦二十四小时连续作业抢工期,队伍的人手十分吃紧,尤其带班领导那是绑得死死的,得进入一种忘我状态,一天休息不了几个小时。我站在山上久了 ,腿先是麻,后来觉得不是自己的了;嘴角,眼角,舌头,先是肿疼,后来烂了;嗓子迅速哑了,一支2000毫升的富田杯成了好伙伴。晚上山上的蚊子真多,没办法,我撇一把树枝,在车辆机械的轰鸣中,在车灯光柱交错照耀中,在高处上下左右前后不停挥舞,像不像印第安人的求神仪式?意外收获是,我修炼得能站着睡着了!</p><p class="ql-block">鏖战间隙的小憩必不可少,骄阳下只有轻风为伴,无聊的山巅听一曲乌兰托娅的歌儿,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如约而来,趴在鞋上,你抬抬脚,它蹁跹一圈,回来还是老地方,敲敲它的须,就那么稍微蜷一蜷,摸摸它的脚,小前爪儿就轻轻搭在你指肚儿上...</p><p class="ql-block">建设工程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你参与其中,千辛万苦,决不退却,坚持到底就是成功!</p><p class="ql-block">那只美丽的蝴蝶,为我见证。</p><p class="ql-block">还在我参与沪杭高铁桥面防水紧张施工期间,陡然收到父亲逝世的噩耗。出租车上,浦东机场,蓝天之上,一路洒下我止不住的泪水。我深憾,父亲郑大中文系毕业,一生从教,桃李满天下,可他还没来得及坐坐飞机,没来得及看看大海...</p><p class="ql-block">父母高中相恋,感情深厚,以前家乡人们总说我妈就是城里来的银环,说我爸是那乡下的栓宝。父亲早逝,母亲一时难以走出痛苦的阴影。在江西大山深处,我常常挂念孤单守护老家的母亲。</p><p class="ql-block">路基工程的艰苦征战终于结束了,我给妻子打电话,请她带母亲女儿一起来,来一起看看我心心仪仪、名扬天下的武夷山。</p><p class="ql-block">微雨初霁,武夷山大红袍茶旅游专线谷深清幽。石壁之上,茶王大红袍三棵六株泉水滋润;对面,是古色古香的品茶之所。</p><p class="ql-block">时常诵佛的母亲,油然喜欢上这里脱尘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仿佛宾至如归。我们走过茶楼,刚走进下边那片空地,忽然,一群黑色的大蝴蝶从天而降,有的围着我们盘旋飞舞,有的落在地上,硕大的双翅一张一合。我们四人都停在原地,没人说话,没人打扰——这山中的精灵,你们是欢迎远方的我们吗?</p><p class="ql-block">来到武夷山道教圣地武夷宫,我想寻找真正有武夷山特色的纪念品。一位老板察言观色,捧出一个精美的大礼盒,打开一看,是一只很大很大很美很美的蝴蝶,翅膀展开被死死定在大红的平绒上面。我忽然心里很不舒服,我忽然想起了山巅之上陪伴过我的那只蝴蝶,小爪轻轻搭在我的指肚...</p><p class="ql-block">2022年末伏出来第三天,我的岳母大人在罹患脑梗三年后,永远离去了。算起来,我们娘俩也相识三十多年了。在您患病的几年里,我们夫妻专门租房方便照看您;姊妹们轮流来轮流去,我们一年也得有半年能守着您。突然间,再也见不到您,我心里咋感觉有点像瞎话一样?</p><p class="ql-block">记得,我与妻子初次相亲见面,您头戴那时候时兴的白色卫生帽,一脸慈祥,很像我的姑姑,我顿时感到很亲切。</p><p class="ql-block">其实,您很护短。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我和您闺女闹别扭了,您却撵我几条街理论。这叫火上浇油,我们差一点离婚。是我母亲跟我下砦子:如果离婚,我要媳妇不要儿子。</p><p class="ql-block">如今,当我也有了闺女,当我闺女越来越大了,我咋越来越理解您可怜的父母心呢?</p><p class="ql-block">在乡间那个刚改建好的大院,火化前的您静静躺在水晶棺里。俺家您的闺女哭起来就停不下来;您的外甥,一个警察干部,立在水晶棺前哽咽不已。</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的无花果茁壮青翠,红红的石榴挂满枝头,可是,以后我们再来,再看不到您笑盈盈迎接的身影,再没有您摆满桌子的酒菜,我与岳父与妻弟举杯畅饮的喧闹...</p><p class="ql-block">暑气未消,我们女婿也得通身孝衣,跟着去街上的家庙烧纸。当我们一群孝子汗流浃背跪在庙前,突然,一只淡黄色的、小小的蝴蝶倏地落在我脸前狭小的空地,就在我眼前呼扇几下翅膀,又倏地飞走了,转眼不见踪影。</p><p class="ql-block">我怎么好像接收到什么信息?岳母,您是否还惦念您的大闺女?如果是,您就放心走吧!您的大闺女早就真正成了我生命的另一半,只是迟钝的她还不知道而已。我们也早走出那困难的日子,我再不会让您闺女穿9块9的衣裳...</p><p class="ql-block">如果,我说心里住着一对蝴蝶,有人会说是浪漫梦幻。</p><p class="ql-block">如果,我说今世也许与蝶有缘,有人会说是一厢情愿。</p><p class="ql-block">可是,如果我说那蝴蝶是人间真情的化身,你信否?</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告知删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