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土村的去向

丁永斌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冬天来临之前,秋天散落在野外的村庄如大地的包裹,把一年所经历的风雨甘苦都收集起来,要在冬天悉数,悉数岁月走过的脚步。往往在一场雪之后,村庄开始在静谧中,显示它的韧性:一种恬淡,自然,甚至懒散的生活蔓延,把整个村庄调节得没有欲望与方向。柳树早早在春天里绿起来,也在霜降之后,把茂盛了近八个月的绿叶,渐次呈黄,呈枯,然后抖落在风中,被大地接纳。柳树回到冬天,如释放重负的等待雪,轻轻遮在它的枝条上。往往,一场雪才能改变整个村庄的颜色,在雪之前,村庄是灰色的,走动的,烦躁的。</p><p class="ql-block"> 屋顶起伏着,青瓦之下,院子显得窄小,回到家的农作物占了整个院子。成熟了的玉米,荞麦,荏子,黄豆暂居在院子里,等待入仓的最后一场打碾。黄狗在堆积如山的庄稼里,慢条斯文地走,虽然有麻雀抢了几粒地上的荞麦,黄狗还没来得及赶,已经飞到墙外的树上。也怪了,麻雀大方的飞进院子,明明是偷吃庄稼,黄狗不吠。如果是有人窜门进来,哪怕怀着好意,它会嚷起来,而且很凶。</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是我小时候的记忆:秋种,北方的农民,小麦作为主粮,要下种,是非常盛大的事。农历九月,公历国庆前后就是小麦与油菜播种的时间。为了赶节气,及时下种,农民要忙,学校要给学生放一年中第二个忙假。这是农村学生特有的两段假期。两个忙假都和小麦有关,第一个是六月,小麦大面积成熟,进入夏忙,忙着收割小麦,农民得从多变、突变的天气中抢收到嘴边的粮食。经常,在夏收中有雷雨,冰雹,会把小麦成片成片打倒在地里。第二个忙假,就是种小麦。民以食为天,首当其冲的是小麦。西北黄土厚,沟壑多,坡地如梯,山地居多。地块小,地面陡斜,镰刀,扁担,纯人力的二人抬杠,是古老、用得最广的播种与收割方式。</p><p class="ql-block"> 我来元土村时,已经不见种植冬小麦了。听村上老者说,整个元土村,最早淘汰的农作物,就是小麦。满眼而来的,是苹果树,是花椒树,是核桃树。能种的地,地片最大的算是油菜,再就是西红柿,豆角,茄子,白菜,青萝卜等常见种植蔬菜的地块。“菜不卖,自己吃基本上就够了,不用去集市上买,划不来。都是顺手种的,也不花劳力。”</p> <p class="ql-block"> 风,越过山顶,坠入山沟时,速度慢了下来。这个安居在山沟中的元土村,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有经验的老人,从风吹来的方向,嗅出雨夹雪,嗅出冬天的样子,在元土村不远处,大约三两天就会到来。元土村的初冬,雨雪风以三个步骤入侵:先是雨,细润,冷漫;接着就是雨夹雪,零乱,没有规则;最后就是纯粹的雪,慢条斯文,帏幔着整个元土村和它周围的山峦,树木,甚至连麻雀的视野都模糊了,只围绕着村子来回吵闹。</p><p class="ql-block"> 身处西秦岭,元土村被山与森林拥揽着。村里的人们,习惯为冬天做好了准备,不管寒冷来的迟,或者来的早,过冬的生活资料,是充裕的。丰茂的森林里,弱者亡,强者生的法则,提供了干枯的树木,和一年就是一生的花草。这些冬天取暖与做饭的柴火,不愁用完。新生与老枯,保障了源源不断的摄取。冬天的元土村,慢节奏的生活在家家户户,每个人身上,显得格外轻松,自由。女人在家除了做三顿饭,把家里收拾干净,他们不做千层底的鞋子,不补有了口子的衣服,而是买了花线,做十字绣。把自己喜欢的,向往的美好生活,边看电视,边一针一线地绣在布上。男人们拿着一把剪树的剪子,去苹果地里,花椒地里。晚上看过手机上怎么修剪果树的视频教学,第二天有模有样的,修剪树去了。他们会存些苹果,花椒,或者核桃,过了季,涨了价,拿到集市上卖了,除了换生活必要品外,把便宜的酒,捎带两瓶,让雪天的闲暇,有了酒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听村上干部说,村子本来不大,而且在山沟里。真不知道祖先当初选择这么偏僻的山沟,图什么。或许,图了有山,有树,有能养活几十户人的山地。其实,放眼看西北,山地多,盆地少,不管是山顶还是山腰,山沟,只要有地,那怕贫瘠点,就有村庄。我的家,也何尝不是如此。安家于山顶,四周是山地,原有的树林没有了,只有半山的泉水是充足的,能保证不会断的。“靠天吃饭”四个字,压着祖祖辈辈艰难地过日子。</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我去过元土村两次,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冬天。</p><p class="ql-block"> 元土村,本与我毫不相干。结识了诗人,作家唐宏,这个隐居西秦岭的小山村,我有无意或者有意接近它。唐宏是一位乡情打着结,而且是打不开结的人。“寄托乡情,寻找故乡”这样一个激荡灵魂的命题,给我某种失意已久的提示,便受邀去元土村。</p><p class="ql-block"> 猛然觉得,故乡,给我的虽然只有十六七年的时光,但人生,是一粒种子,我们的躯干,离开土地,根,已经深深埋在那个黄土深厚的山村。带着从来没有变的乡音,我走南闯北,寻找自己的幸福。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我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身体被城市接纳了,心,也落在城市。但梦中,很少有城市,也很少有灯红酒绿。相反,梦里经常有童年的土院,门口的老榆树,和儿时的小伙伴在山路上奔跑,戏嬉,逗一只松鼠,在村庄的山脚下,那时浑时清的葫芦河里游泳。</p><p class="ql-block"> 在元土村,我竟然要找回自己的故乡呢!经常有人会说,什么地方是他的第二故乡!说明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有了感情,便认了故乡。元祐元年(1086年),苏东坡与好友王巩在京城久别重逢,酒席间王巩的侍妾柔奴问苏东坡:“岭南的日子过得很苦吧?” 柔奴的问候,不经意,或者是安慰官场失意的苏轼。不曾想,轻轻的一句,点燃了苏东坡压抑已久的痛,在《定风波》中:“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尚且如斯,我对元土村的心灵排斥,也就自然消除了。我甚至想,每一个村子,都有我的乡情。</p> <p class="ql-block"> 所以,初夏的一天,我带着家人,来元土村。如果以直线看我老家与城市的距离,也不远,三十多公里的路程。翻过城市的北山,再经过一盆地,再上山,就是去我老家的路。老家的山,下面是石山,石山上随山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规则,也不可能平坦的黄土。村子就坐落在山顶,相对平坦的小塬上。我小时,村子四周,三面的沟里有槐林,期间夹杂着为数不多的桑葚,杏树,秋桃。槐树林里有野鸡,灰兔,松鼠,黄鼠狼之类的小型动物。村庄,山路,庄稼,槐林四部分组成了家乡。所有能种庄稼的地,不管有多陡峭,都种了。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记得两家邻居关系非常好,给人感觉都好成一家人了。吃饭不分彼此,有好吃得,谁家有,给另外一家端一碗。他们的一片地,也相邻着,中间只用犁划开分界线。有一天,因为地界,大不了就是地界线不直,或者有半犁地,就是因为一半犁地,大打出手,彼此受了伤,成了仇人。</p><p class="ql-block"> 拥有自己的土地,种好自己的庄稼,是我的父辈最乐意的人生追求,也是爷爷辈一生都没有得到的。</p><p class="ql-block"> 元土村,来的方便。它与我老家的区别大,离城市近。在两山夹一沟的城市,出了秦州城,向东三分钟车程,朝右拐,顺着混凝土的路攀山而上,山不高,到的快。秦岭把最高大,最险峻的身姿留在关中平原以南,到了天水,山势开始走低,趋缓。秦岭如果是身穿长袍的巨人,土元村就蜗居在他托在地上的衣皱里。</p><p class="ql-block"> 村子不大,不到三十户人家。在两山相夹的沟边,梯形平地处依次居住,红砖青瓦。元土村能种庄稼的地很少,东一片,西一片,散落在森林中,如同晒在山上的布块。村子对面的山,斜立着,是村子高大的照壁,照壁上有一幅美奂美伦的山水画。我们一行近二十人的到来,让元土村热闹起来。村支部书记出面迎接,还热情洋溢地讲了话。从乡村道路的硬化,新农村建设及村民的收入,精神面貌,生活状态,原始、自然生态的保护,都听他讲了。他把元土村描述成了现代的世外桃园。最直观的人情世故,也保留的着,和经济社会显得格格不入。村上谁家有事,不管多大的事,都是全村人的事。他举了一个例子:谁家建设新房,村上人轮流去帮工,帮工都是不要报酬的。建房的人家只把家常便饭管好就行。</p><p class="ql-block"> “十七八年前,我们村子,谁要建新房,已经有专门的小包工队,外包了。”我说。</p><p class="ql-block"> “要什么钱,都是一个村上的人,谁家不建房,谁家没有个红白事啊!”他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行近二十人在唐宏家做客。村上来了几个中年人,说是陪着我们聊天,其实来倒茶,烧水,伺候我们。在厨房,好几个妇女也忙着帮厨,给我们准备午饭。</p><p class="ql-block"> 元土村所保持的纯朴,守旧,也正被城市文明与经济社会冲刷着。元土村的去向,面临着的选择,已经款款而来。</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同样,我用曾经惊讶自己老家的目光,审视着元土村,审视元土村村子里的巷道,整个村子里,我没看到一个小孩!这是星期天,也是很平常的星期天啊!同样,只有一两个衣着装束时髦的年轻人,直着腰,皮鞋锃亮,衣领洁白,身上一尘不沾,很白领,很斯文。</p><p class="ql-block"> 茂密,翠绿的植被,把整个山体染出清新与优雅。山,最美好的衣着,就是树林与花草。村边,能听到喜鹊的喳喳声。初夏,也是山鸡的发情期,它们的叫声迫切,感性,热烈。和山鸡叫声相对,山沟里的溪流,则温柔,隽朗得多。在山风的起伏、缓急中,溪流是最能耐住心境者,给整个山以灵气。山上开得最霸道的花,是洋槐花。花香把整个村庄,整个山峦,整个山沟都填得满当当,还钻进我的鼻孔与肺里。每一棵槐花上,蜜蜂成群结队的从花蕊里出来,又进去。站在元村土,崖边的老榆树斜贴着,裸露的半身,在崖上艰难地生长着。很明显,它的根,已经给庞大的躯体输送不了营养,好多枝条干枯,甚至断裂。我们在村子,谈得最多的,不是元土村在新农村建设中取得的成绩,虽然村子基础设施优化了,但人越来越少了。</p><p class="ql-block"> 在元土村村北头,曾经的小学,因为没有学生已经撤消了。留下的教舍,正在风雨日蚀中,霉变,坍塌。学校的院子,荒芜横生,野草开了花。几只蝴蝶自由,欢快地舞动,如同孩子们嬉戏,打闹。同行的朋友们不由感叹,时代的变化太快了,回首间,旧的还没有褪色,新的已经全面铺开。我的童年,庙里的门板,水泥板当课桌,木墩当凳子,点着煤油灯盏看书。教室不够,两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舍里读书的日子,似乎就在昨天。星期天,农村的巷道里,是最热闹的地方。那些只能在回忆里找到的游戏:打沙包,踢踺子,骑毛驴,滚铁环,打鬼子,赛爬树…… 玩过头了,忘记回家吃饭,忘记写作业,干农活。父母的棍子,老师的教鞭,竟然成了最珍贵的童年趣事。</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都把娃转到镇上,城里去了。本来,还有一个学生,家长看人家都走了,在村上成了压力,也就转走了。没有学生了,自然就撤消了,唉!可惜的”。村主任看着锁不锁无所谓,但挂着锁子校门。</p> <p class="ql-block"> 顺着村子的水泥巷道,在村子里走走,感觉农村的安静,怡然自得,也了解元土村面临的村民流失。能看到的是元土村的院落,呈现两极分化。大多是崭新的砖瓦房,门前的月季或者青竹,有些花我们也认不得,听村民说,是从山是挖来的,自己也叫不上花名,看着好。但有几户院落,土房,土墙,柴门。院子里也是杂草漫溢,好久没有人居住了。还有一户院落,只有一个老人,坐在墙跟,木讷地面对着阳光,只是偶尔抬抬头。这种情况,在我们老家也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三十年前,谁家盖了砖瓦房,是新鲜的,让人羡慕的。又是三十年后,建了新房的,要么是跳不出“农”门的“没本事”人,要么就是仍然有乡土情节,有了经济实力的人,在农村把旧房翻新,闲了回来,跟度假一样,成了故乡的客人。</p><p class="ql-block"> 青壮年人的离乡,让老人,以孤独的身影,坚守着寂寞的村庄。他们的衣食,开销,依靠着勤劳,从土地里得到。自己的地里,种了经济作物,花椒,苹果,核桃换来的钱,不但自己够用,还能腾出钱补贴在城镇生活的儿孙。“社会好了,能走的,让走。我们这把老骨头,挪不动了,没学下技术,没念下书,那里去不了。让娃把书念好,有出息。”</p><p class="ql-block"> 元土村,只是西北一个很平常的村子,它与城市,若近若远。身处秦岭西,它要的是安静,还是繁华!走出元土村的儿女,能否再回到他呱呱落地的村庄?我曾经担心自己老家,由空巢老人的村子,变成空巢村。元土村的去向,但愿让近在咫尺的城市,不要忘记,能给它一个繁荣的去向。</p><p class="ql-block">(前三张图为辛晓权先生摄,特注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