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妈一家

明静如水

　　走过半生，除了感恩父母的养育和培养，这世上有很多帮助过我的人，我都需要感恩。不须梳理，我的奶妈就第一个从我的心头跳出来。她是我的乳母，她的乳汁曾经滋养过我；在我极度困难的时候，又是她，来到我的身边，支撑着我的精神，让我度过艰难岁月。我不善言辞，从来笔拙，不会用华丽的辞藻去赞美她的善良无私和人性的光辉。今天我特别想捧着心，蘸着泪，来回忆她以及她的家人曾给予我的点点滴滴。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分别在两个离家都很远的不同的省份工作。那时的单位领导很左，母亲打了几封电报，他们都没有给父亲假期。由于当时的交通工具鄙陋，身处老家的外婆也没能及时赶到母亲的身边。可怜的母亲一个人生下了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工作所在的县城医院条件很差，我又是家里的长女，母亲当时还没有育儿的经验，她很担心一个人照顾不了我，怕万一有个闪失。和外婆商量后，母亲便决定在外婆家附近为我找个奶妈，这样外婆就可以经常去看我。母亲找奶妈，条件很苛刻，一定要年轻、漂亮、善良，还要能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家家衣食堪忧的年代，其难度可知。应该是天意撮成吧，我大舅的奶爸有天到外婆家说让外婆把我抱去他家，他的儿媳刚刚不幸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奶水还很好。我母亲和外婆二话没说，就认了这个奶妈，把我的生命和抚育一个婴儿所有的艰辛和责任全部托付给了她。从此，在我的世界里，一下子多了几个疼我爱我的人，奶爷爷和奶爸奶妈，还有后来吃着一个娘的奶长大的兄弟姐妹们。

　　后来听外婆说，我的奶爷爷对我非常疼爱，以至于当我不到一岁断奶回到外婆家时，我不让外婆喂奶，只让外公喂奶，因为我把外公当成了奶爷爷。后来慢慢长大了，记得每年过年的时候，我母亲都会带我们回老家给外公外婆拜年，每年的暑假我们也会去外婆家，我就会顺便去外婆家附近的奶妈家。每次去，尽管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的奶爷爷都会给我二毛或者五毛的新钱。这也是我记忆里我小时候唯一得到过的零花钱，因为我从小到大，父母和其他人都从来没有给过我零花钱。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尽管自己经济紧张，对亲戚朋友都是特别宽厚。有一年夏天我去了奶妈家玩，天黑了的时候我突然不知哪根神经出了差错非要回外婆家。奶爷爷怕天黑我不习惯农村的土路，就一路背着我，还带我去瓜地买了西瓜给我吃，然后把我送回了外婆家。可怜我的奶爷爷，他几乎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在刚刚农村分田到户，粮食有了保障的那年他离开了我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在我的记忆里他有点像电影演员唐国强饰演的诸葛亮老年的样子。我从未有机会报答他对我的爱，让我感到非常地遗憾。

　　我的奶妈出生于殷实的大户人家，年轻时人很白净漂亮。读书到三年级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再加上饥荒，她不得不中断学业逃荒到了她后来所在的村庄。我小时候，农村条件很艰苦，粮油供应紧张，除非是过年待客，否则连吃一顿用锅炒的菜都是一种奢侈的事情。为了省吃俭用，农村家家都有一个比盛饭的勺子大一号的长柄铁勺，平时吃面条就用那个铁勺放很少量的油，伸进烧柴火的灶膛里炒一点点菜，然后漂进汤面条的锅里。虽然奶妈家那时条件也不好，我每次去她都是扯一把麦草，用铁勺给我炒个鸡蛋吃。那时农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要是在暑假去看奶妈，她就会带我去她的一个本家家里，那家人有颗枣树，奶妈总要去打些枣给我吃。我每次去，奶妈都会给我缝个那时女孩子们玩的新沙包。我再大一点的时候，农村条件稍微好了一些。有次去看奶妈，她从邻居家借了一碗鸡蛋 ，打了一大碗炒给我吃。我想她家自己都舍不得吃鸡蛋，我去了她竟然给我打了一碗。原来，她把我看成她自己的女儿，她要把她能给我的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就是这样一颗淳朴的胸怀，在我的儿子出生后，再次结结实实地温暖了我。

　　我怀孕期间考上了博士研究生，在我生孩子两个月后，我的先生要离开我去上海做博士后，我当时还在陕西的大学里承担着教学任务，不能随行，再说我先生当时也缺乏照顾我和孩子的经验。公公婆婆已经年迈，我父母当时工作十分繁重，没办法帮我带孩子。三个月的产假结束后，我一个人要面对教学、博士学习和一个婴幼儿的吃喝拉撒，其困难可想而知。虽然生儿育女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我自认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但是坦白地说，那是我人生中感到最艰难最无助的一段时光。为了不耽误博士学业，我便哭着给奶妈打电话。尽管农村里的田间地头事情很多，自己又有一大家子需要她照顾，奶妈在国庆节后把家里的小麦一种完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帮我看孩子了。那时候，我感觉奶妈就是一把大大的伞，高高撑起在我生活的天空中，为我挡去了风雨；她更成了我的主心骨，成为我精神世界里最踏实的靠山。当时我产后身体不好，要带孩子还得读书，心情不好，经常哭。奶妈就边哄孩子边开导我，安慰我。她没有读过几年书，不会讲那些齐家平天下的大道理。但正是她那些带着土味的话，却特别地贴心安神，让我得到了无限的安慰。她说，“天一亏，地一补，看看咱娃这么心疼的 (方言，漂亮的意思) 就比啥都强了。” 她还安慰我说，“ 谁家的娃都是一天天长大的，掀天天也快着呢！”现在，每当我看到已经成年的儿子，就想起她说过的这几句话。

　　我生孩子后受了凉，冬天总感觉腿上有些地方格外地冷。奶妈一听，就想办法让我感到舒服一些。她仔细地察问我哪些地方感到寒冷，然后用布把棉花包起来，先一针一线地缝制成一块一块的小棉垫，然后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再把这些棉垫缝到我的毛裤相应的地方。我当时低头看着奶妈，突然感到自己被罩在一种巨大的母爱的温暖光辉里。这种情景到今天还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

　　在奶妈照顾我期间，奶爸也牵挂着我，和奶妈一起用他们自己的经历宽慰我。奶爸最早是民办教师，为了让他有时间复习功课通过考试转为公办教师，奶妈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挑起了全部的农活。奶爸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小学高级教师，还当过多年小学校长，为农村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这些听起来似乎很普通的故事，那时候却真是高悬在我生活中的一盏明灯，一个榜样。

　　就这样奶妈帮我度过了孩子出生后最艰难的半年。后来奶妈因为家里的事情实在必须要回去了，她对我还是放心不下，就又找了一个亲戚来帮我带孩子。后来孩子两岁多时就上幼儿园了，我便轻松了一些，边工作边读书，完成了博士学位，并来到加拿大和先生团聚了。

　　现在日子好了，过去的那段时光仍然常常在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转。现在奶爸奶妈都已经到了古稀之年，我常常想念他们。每次和他们微信聊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永远都关心着我和孩子，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温暖。如果没有奶爸奶妈那时的帮助和开导，我想我的人生也许和今天完全不一样。他们对我的恩情难以回报，只能默默祝愿他们永远平安快乐！

2022年11月于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