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 目 录</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一、写在前面 八、OH MY GOD</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二、从泸定开始 九、桑耶,桑耶</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三、香巴拉并不遥远 十、灵魂像风</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四、你是我童年最真的梦 十一、那一抹纯净的蓝</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五、星 河 十二、大路朝天</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六、日光倾城 十三、我为西藏祝福</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5px;">七、凡尘,我是最美的莲花</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一、写在前面</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从川西到藏北,从赣水之滨到长江源头,从念青唐拉山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四个人,一部车,一万一千公里。</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那些蓝得让人想哭的湖泊,那些迎风漫展的经幡;那些袅袅如歌的诵经声,那些雪山草甸、河谷冰川;那些五体投地的长头啊,那些千年的风万年的雪,那些藏区孩子们如花的笑靥……是风,是云,是藏民们手中多彩的哈达,几十天里,一路在我的心海里激荡,澎湃。</span></p> <h3> 作家阿来把从四川盆地向西一路抬升的山系称作“大地的阶梯”。 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 从成都平原开始,一列列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高峻与险奇,融入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地理学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与高原的壮阔雄奇,是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西藏的诱惑,源于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地理划分,而在于这里很可能是上帝为人类安排的一个来世,一处哲学的高原。所以我们必要一次次打点行囊,向西,向着生命的原初地,出发。</h3><h3> 多年以前,一幅招贴画长久地吸引着我。画面上,布达拉宫巍峨耸立,阳光挥洒,一位藏族老阿妈手持经筒,仰起头,凝神注目。宫殿圣洁庄严,直指蓝天。翻开任何一部地图你都会发现,长江、黄河、澜沧江,它们的源头全都指向这座宫殿所在的方向,所有朝圣者举起的双手也无一不是指向这个方向。我猜想,宫殿峭拔的高度之上,是否另有一个更加深远的所在? 你看那些磕长头的人们,从家乡到拉萨,一年、二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冰雪交加,风餐露宿,数不清的高山,过为完的河流,相同的动作,朝着相同的方向,日日夜夜蠕动在蜿蜒不息的山道上。每每见到他们,我都禁不住泪眼模糊。这是一条需要怎样的坚持和努力才能走完的路啊!他们觉得苦吗?在理塘,在昆仑山脚下,我问过他们。他们瘦削、简单、布满尘土的外表,以及历经磨难之后的宁静告诉我,我的疑问多么幼稚。真正的苦难不是历经怎样的崇山峻岭和漫漫长路,而是人内心的狭小和苍白。</h3><h3> 是的,西藏以其绝对的高度,注定了人们瞻望它的视角必须是一个仰角,而在这个高度,也正好是神灵俯瞰众生的位置。佛祖把人类生存的机密珍藏在世界的最高处,期待着我们秉承一颗虔诚之心,去领悟,去服从,去解读。 经筒无声,胜过万语千言。整个藏区,与它瑰丽的山川联系在一起的,多么像一个神灵无处不在的世界。万物有灵,既是宗教的缘起,也是人类与自然万物共处的最好方式。巨大的地理屏障将藏民们孤悬于天边,假如没有这些神山圣湖,辽阔的草原有多么单调;假如没有神话之光的照耀,游牧的生活该有多么孤独。藏民们沉浸在自己的历史单元,快乐与满足与世俗的喧嚣无关。</h3><h3> 我于是明白,他们崇尚黄金,追求黄金,却为什么把一生所得全部涂抹在庙宇和佛像身上,终身与山水为伴;为什么因为一个诺言,他们愿意在朝圣的路上走得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西藏的人和事,远比苦难和孤独本身要持久得多,壮观得多,对于如我一样的过客,任何关于西藏的疑问都显得幼稚,任何关于西藏的言说都微不足道。我们所秉承的文化始终与这里的人事隔着一道无形的沟壑,我们的视线决定着我们行走的有限,目光所及,永远都只能是关于西藏的一个个碎片。</h3><div><br></div><h3><br></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5;"> 然而西藏,即使是从它的躯体上摄取的一个微小碎片,对于我,对于所有行进在这条路上的人们,也是一种巨大的犒赏。为此,我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来为这次出发做准备。我翻阅了几十部有关西藏的书籍和专著。我以为那是我籍以为荣的谈资,籍以为是自己了解西藏的途径。现在,当我回到吉安开始整理我的这些碎片时,才知道我的阅读恰恰映衬了我的无知和渺小。西藏不需要奇迹,更不需要似是而非的言说。</span><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所以,我写下这些文字,正如攀越这段阶梯,其实是一场冒险。冒险因诱惑而生,因刺激而壮美。走吧,迈步向前。前方,山花俱开,星辰如海。</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那一月,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不为谨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那一年,我转遍所有的经筒</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不为修来生</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span></div><div><span style="line-height: 1.5;"> ……</span></div> <h3><font color="#010101"> 二、从泸定开始<br> 1、<br> 如果不着眼于行政区划,西藏应当从泸定开始。这一点,是我在翻越二郎山的时候想到的。<br> 作为“大地的阶梯”第一个台阶的二郎山,无论是从早先的山路还是从长近5公里的隧道,一经穿越,你立刻就会发现,森林在这里戛然而止,密密匝匝的茂林修竹突然换成了眼前的高山草甸,而它的山脊正好是藏区和汉区的天然分界线。据说如果不走隧道,在二郎山山顶便可以看到川藏公路的第一座雪山——贡嘎雪山了。二郎山海拔3400米,因一首歌而家喻户晓,“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解放军,铁打的汉,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font></h3>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地图上,从云南的迪庆,到四川的阿坝、甘孜,青海的果洛、玉树,连接起来正好是一个漂亮的圆弧。弧线以内,这片240多万平方公里的区域,有着在地理学意义上和汉地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态和生存方式。雪山、牦牛、草甸、青灰色的藏寨、石砌的碉楼,这些元素似乎只有和藏区一起描画才会有意义,而贡嘎雪山作为蜀山之王正是从平原进入西部奇异之地的一种召唤,一种引领<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h3><font color="#010101"><h3> 700年前,从这里往西直到西藏阿里,这片广阔区域曾经存续着一个意欲和大唐帝国一决雌雄的强大帝国。<br> 吐蕃王朝在相继征服了吐谷浑等部落之后,几乎把这条弧线以内的所有地区收进了自己的版图。接着屯兵松州(距九寨沟不远的松潘县),兵锋直指大唐边境。太宗许文成公主, 吐蕃兵退。一段与爱情毫无关系的姻缘成就了唐蕃的安宁。尔后,吐蕃军人也从奔驰的马匹上走了下来,最终成了青稞的种植者、山坡的牧羊人和追逐女人的男人。</h3><h3> 车窗外,青稞地周围,苹果树开始孕蕾。用石头垒就的民居和山腰间同样用石头搭建的碉楼里,炊烟袅袅,混合着青稞酒和酥油茶的浓浓香味。康巴汉子们在溜溜的情歌声中,在锅庄舞曲的欢快旋律里跃马草原,英武豪爽却不失似水柔情。康巴汉子、丹巴美人这些称谓,像一阵古老的风,让人遥想起一个久远的时代。</h3></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2、<br> 这是我第三次从泸定经过。大渡河一路咆哮,无论走出多远,都能感受到它奋力劈山开路的磅礴气势。没有了树木的遮挡,青碧色的山体裸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起伏转折一览无遗。两岸间或有野生的芭蕉和仙人掌,藏寨平静安详,篱笆墙开满黄色的花朵,缭绕的白云和炊烟一样近。白色的经塔周围,经幡漫卷,山坡上,有云朵投下的巨大阴影。<br> 近代,泸定桥联系着一段传奇,它为共和国的历史增添了一系列英雄的名字。</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一位要帮我拍照的大叔见我有兴趣,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说他爷爷的爷爷起就住在泸定了,桥由一位姓卢的汉人设计,打康熙起就是今天的样子,当年尼泊尔人和吐蕃人去长安或者北京进贡都从这里经过。“你知道吧?”他问我,“康定城原先不叫康定,叫打箭炉,三国的时候诸葛亮南征孟获途经雅安,让大将郭达辟炉造箭,泸定桥的十三根铁索就从康定那边造好运过来,小时候还能看到两岸的桥楼有漂亮的琉璃瓦,后来打仗,桥楼毁了,桥还在……”<br> 大叔一身汉装,身材高大,目光清亮,不像是靠替人拍照谋生的人。我问他知不知道红军强渡大渡河的故事,大叔呵呵一笑,收起相机,说啷个不晓得撒,当年我爷爷还帮着红军找过渡船撒,强渡大渡河是语文书上讲的,实际上红军来的时候,国军早跑了……我打断他,说我是读着英雄的故事长大的,那些故事一直让我感动。他说你晓得石达开撒,石达开其实没死,大渡河边一位船工救了他,并且要自己的养女给他做妾,后来清军到处搜查太平军的人,这位养女说服石达开逃走,让自己原先的丈夫做了石达开的替身,石达开逃走后在这一带漂泊了许多年。我说太平军跟红军不是一回事,不能相提并论的。他不住地点头,说是撒是撒,红军渡河的时候仗打是打的,但守桥的川军其实是些“两枪兵”,一支步枪,一支烟枪,战斗力太差,拆桥板的速度也慢,拆了很少一部分,红军就赶到了。“这是真的”,他强调说。<br> 离这儿不远的磨西镇,是海螺沟风景区所在地,四年前的一个黄昏我摸进了镇子里的一所小教堂,攻打泸定桥的决定就是在教堂二楼的那间木板房内做出的——“红军不去康定,所有部队渡过泸定桥,先过人后过马,北上路线待过桥后再做决定。”这是写在教堂入口处一块介绍磨西会议的木牌上的文字。<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h3><br> 正午的阳光下,泸定桥横跨河面,粗大的铁索拉起的桥面泛着耀眼的光。站在桥上,强劲的河风把人吹得不住地摇晃。“桥楼毁了,桥还在。”凝望中,眼前似有长长的军队序列从桥面逶迤而过,我的目光正与他们相接。我想知道,这些身穿单衣脚踏草鞋的年轻战士从我的家乡开始,走过硝烟,走过山川河流,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他们走到这里?一千多年前,松赞干布和他的铁骑是否也曾从这里渡过大渡河,把兵锋直接指到了今天的松潘县?<br> 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记者索尔兹伯里和他的夫人也曾站在这座桥上默想沉思。《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记叙了红军强渡大渡河的过程。硝烟散尽,我看到桥楼里用于固定铁索的石柱被炮弹炸裂的痕迹。</h3><h3> 历史的真实远比书本的记叙和口口相传要具体和丰满。如果把历史看作一段旅途,那么历史也将在岁月的光影里由远而近,由陌生而熟悉,由模糊而清晰。正如我脚下这座桥,必然要由时光来将它打磨成一段永久的传奇。</h3></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三、香巴拉并不遥远<br> 1、<br> 过康定,开始翻越折多山,进入藏区后第一座海拔超过4000米的大山。<br> 受岷江、大渡河的切割,折多山沿线沟壑密布,山岭纵横,“溜溜的康定城”被群山挤压在一条狭长的山谷,如同一条彩色的哈达披挂在山间。街上人头攒动,内地能见到的商业现象,在这个山谷里都能看到。无论是作为历史上内地进藏的重要驿站,还是今天的一州首府,康定城或许从来都不平静。<br>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水清洌,水声隆隆。河水边,一位喇嘛走过,绛红色的僧袍如一团火焰划过冰雪,将遥远的寺庙间的香火连接在一起。清晨的阳光把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幅优美的剪影。我按下快门,他回过头冲我微笑,目光明亮,一泓如镜。<br> 对于一座日益繁荣的城市而言,一件绛红色的僧衣和这条清澈的河流是否具有一种冲刷和洗涤作用,使得这座古老小城的质朴和纯洁从此不被商业文化所淹没?</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山路盘旋,盘旋成了一道风景。雾升起来,高路入云端,天幕低垂,阳光灿烂,云朵就在车窗外,伸手就可以扯一片揣进兜里。记不清转过了多少个弯, 40多公里长的上坡路,人在车里,如同坐着一部梦幻电梯,一头连着尘世,一头连着天堂。<br> 海拔仪的读数已接近4000米,预期的高原反应并没有出现。太阳暖暖地照着,已经是初夏,高原的风依然冷峻凛冽,冲锋衣里的羊毛衫感觉很单薄,空荡荡捂不严实,心脏皱巴巴缩成了一团。<br> 堵车了,折多山垭口两侧路面翻修,车辆堵成了一条长龙。<br> 盘腿坐在新铺的沥青路面,我同几个护路的藏民席地聊天。<br> 一位年龄稍大点的汉子自我介绍说他叫扎西,家住新都桥,“喏,就在那山的后面”,他用手指着前边的山崖,用发硬的汉语说:“村子里,全是杨树,把房子都遮住了,漂亮滴很。”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我,看得人心里发虚:“你们旅游的人,走老远的路来的吧?”我说我们江西来的,走了两千多公里了。“江西,知道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突然说:“你们内地的人,就是皮肤太白了,不好看,”他回过头问身边的女孩,“是吧,仁增卓玛?”被唤作仁增卓玛的女孩一脸灿烂地笑着:“人家一看就是文化人,教书的吧?教书的人都白滴很,要是再高点,黑一点,像这样子的,”她摊开双手比划着,“我们藏族女孩就会很喜欢的。”大伙笑起来,卓玛问我:“你光知道读书啊,会骑马吗?” <br> “哦,不会。”我答。<br> “喝酒?”<br> “不会。”<br> “哎呀——那你会什么?”她似有万分的遗憾和不解。<br> “喏,这个,”我指了指手里的相机,“我帮你拍一个?”她不让拍,伸出手用头巾把脸部捂了个严实:“在我们草原,男人要是会骑马,唱歌,喝酒,摔跤,我就嫁给他。”<br> 一伙人哄笑起来:“嫁给扎西吧——骑马,喝酒,玩女人。”<br> 公路边一玛尼堆,仁增卓玛牵起我走过去。<br> “许个愿吧。”她说。<br> “好,许个愿。”我捡起一块石头捧在胸口,学着卓玛的样子,把合起的双手靠在唇边,微闭眼眸:“希望自己高一点,黑一点,学会骑马,喝酒,摔跤,唵嘛呢叭哞吽......”,眼睛的余光里,一旁的卓玛抿着嘴在偷笑。</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风轻轻地吹,云静静地走,经幡随风飘扬。玛尼堆上,望着我搁上去的那块石头,上面没有字,卓玛说只要用心祈愿将会一样的功德圆满。这一路上,我见得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些刻有“六字真言”的石头垒砌的石堆了。“唵嘛呢叭哞吽......”一块普通的石头因为人的情感的注入而有了色彩,有了灵性。<br> 进入藏区,那经幡上印的、经筒上藏的、石头上刻的,藏民们口中念的,代复一代,常念常新的“六字真言”,始终以不同的视角和形态萦绕耳际,如同无边的魔咒,让人无法逃遁。藏民们把今生来世的所有祈愿浓缩成这简单的六个音节,它是造就雪域高原神秘宗教氛围的最强烈的因素之一。它是一首无字的歌谣,犹如历经沧桑的人的一声叹息,只字不现,却容纳了古往今来人类生活的一切。</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2、<br> 晚上住在仁增卓玛家。<br> 一处安静的藏族小村寨,风景如画。小桥流水人家,田地牛羊安详,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牧场,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雪山融化的溪水汇聚成弯弯绕绕的几条河流,静静地从牧场淌过。村道上,有归栏的牦牛和马匹。我们的车子夹在牛羊堆里缓速行走,孩子们攀在栅栏上冲我们好奇地张望。<br> 新都桥的美享誉海内,六月份可能不是最好的季节,最美的时刻大约在秋季。眼下的新都桥、瓦泽乡和莲花湖,草碧如毯,湖水湛蓝,牛羊如云,活泼而不失恬静,犹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热烈的情怀中透着一种令人爱怜的羞涩和温婉。<br> 入夜,星光灿烂。这是我在高海拔地区的第一个夜晚,主人非常热情,但没有食欲,晚饭吃得很少。夜里睡得很不安稳,长途奔波的困倦和高原反应引起的不适,像两只决斗的牦牛,互相撕咬在一起,胜负难下。先是头疼,哪儿都疼,像被电击,被木棒敲打,接着是耳鸣,像虫子叫,像马的嘶鸣声,甚至超市里嘈杂的人声。我知道,高反迟早会来,没有例外。此刻,高原稀薄的气流正在压迫我的中耳神经,我的身体正在全力以赴适应这里空气稀薄的环境。迷迷糊糊醒来,以为天亮了,看看手机却在深夜。我翻身起床,坐在院子里看星星。<br> 旅行就是一场苦修。历经苦修获得心灵的愉悦,这一点,旅行和宗教多么相似。 人类所有朝向内心的活动从来都是甘苦自知的。苦行也好,苦修也罢,其实都是外部描绘,内心的愉悦向来都不足外人道。你看这条进藏的路上,每一年,每一天,都有许许多多如我一样牵绊于纷繁尘世的人,愿意不辞辛劳抵达这空气稀薄之地来为灵魂吸氧。<br> 人这一辈子是不是需要走很长的路?一个路口就是一次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将忽略掉另一条路上的风景,这一点像婚姻像爱情,人的一生是不可能拥有所有的风景的。然而你若不出发便忽略了全部的风景。舒适与慵懒属于同一种语境,艰辛与大美共用一本字典。今天,交通的变化较之十几年前已是地覆天翻。相比于飞机和火车,以自驾的方式进藏当辛苦百倍。然而人间有大美,风景在路上,越是便捷和快速,越是对风景的忽视和不顾。一路上,不时见到骑行或徒步进藏的人,他们孤独的身影贴在地面,一步一个脚印,朝向心中的目标。<br> 他们是真正的苦行僧。</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雅砻江边遇到老秦,他靠在雅江大桥的栏杆上,看上去一脸疲惫。天空下着小雨,他的衣服全湿了,我们帮他把背包卸下。一问竟是抚州人,算是老乡。他说他今年54岁,这是他第二次进藏了,前一次坐的火车,走马观花,一点都不开心,这次打算步行,从成都算起,今天是第十六天了。<br> 进藏的路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放弃舒适的交通工具,把身体贴向地面,用最原始、最艰苦的方式跟西藏瑰丽的山川结合在一起。他们是进藏的道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br> 我们的车子走远了,老秦孤独的身影越来越小,前面,还有很长的路需要他用身体去丈量。<br> 3、<br> 天明,经理塘去往亚丁。<br> 天空下着大雨,云遮雾绕,海子山褐色的石块在雨水中无限铺展。山上,没有树木,怪石嶙峋,空旷寂寥,蛮荒得像火星,大大小小由雪山融水汇集而成的湖泊在雨中时隐时现。我知道,这是远古冰川冲刷的遗存。亿万年里,青藏高原不断隆升,气候逐渐变暖,接着,间冰期到来,冰雪消融,冰蚀地形发育,这些石头、湖泊经历过怎样的变迁?亿万年前,这里是否曾是野生动物,或者恐龙的家园?生命很脆弱,却也很顽强,你看那些石缝间星星点点的茸茸小草和花朵,那些在冰冷的湖水中游弋的小鱼,在接近5000米海拔的荒漠高原上依然充盈着生命的艳美。</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何打来电话问我们到哪了。我约他一起到相克宗村吃中饭。老何北京人,夫妇两人自驾进藏,跟我在二郞山时认识。老何妻子高反严重,进藏前因为支气管扩张还在用药,我建议她尽量不用药、不吸氧,让身体主动适应高原环境。见到他们时,她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说等到了亚丁就一定没事了。我打趣道:“西藏本身就是一味药,可以治病,也可以疗伤。等回到北京,保不定身上的小毛病都好啦。”<br> 相克宗村,布珠民居客栈,漂亮的藏家三姐妹,她们的热情好客早已闻名川藏路。客栈上下三层,过道、墙壁,走廊,满是旅客的涂鸦,我记下了其中几句:“人生只有两次冲动,一次为了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为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慢慢地数着里程碑,在山坳里蜿蜒着匍匐前行,犹豫了,坚持了,落泪了,坚定了,骑不动了,崩溃了。”“我以为我会瘦会黑,但是我没有......啊,多么痛的领悟,等到了拉萨,我是哲学家。”<br> 二楼客厅沙发边上一大撂旅客留言本。我抽过一本,在扉页上写下我的留言:“一花一世界,一步一如来,无穷般若心自在。”我想把这句话留给那些骑行者、徒步者,以及千千万万奔波在这条道路上的所有的人们,送给那些与我相遇过,帮助过我人,我为他们祝福,也为我自己我的朋友们祝福。佛说,不为役己,但为役心。这是一条朝圣的路,一段圣洁与苦难并行的旅途,我们走在路上,相逢、别离。千里暗香拂过,铭刻着的是你我的生死之契。世界这般美好,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不再改变,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br> 大姐丹珠曲珍汉语很地道,与我一见如故,好似早已熟稔的朋友,连同这幽静的藏寨,寨子前清亮的小河,小河边散漫的牛羊。她告诉我,要在十年前,这里的风景更好看,很多内地来的人都感动得掉眼泪。以前游客少,现在交通方便了,去西藏的人多了,各种建设也随着跟上去了,以前多数雪山到6、7月份还可以看到积雪,现在进入5月份就基本上不下雪了。<br> 在厨房和丹珠曲珍聊天时认识了海南小伙阿龙。小伙子一个人,一辆单车,从海南海口骑行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我问他累吗,他笑笑,说累吧,屁股都快烂了,想在大姐这儿休整几天。<br> 我和他帮着大姐烧火煮面。就着火膛烤火,他跟我聊他一路的艰辛和孤独,当然也有快乐。他的骑行服上满是泥浆,他说人要是有目标,有想法,就会有动力。“比起那些磕长头朝圣的人,这点苦算不得什么,等到了拉萨,我会对着布达拉宫大声说,我走过来了,再大的苦都吃过了,那时候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br> 我很感动,不只为他的坚强,更因为他选择并面对苦难的淡定和从容。他说他这一路上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坚持。我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经历各种各样的坎坷吧,走过苦难就是走向从容,走向幸福,人有一种使命,它包含了非常宽广的意义,所有的经历都是我们必经的课题,少一些向外寻求,多一点向内自省,苦难将会因之而有价值。坚持就是使命,就是价值。<br> “美是艰难的,优秀需要苦难。我相信你的经历一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财富。”我说。<br> 他说:“在内地城市生活真的很辛苦,压力很大,找朋友,谈恋爱,买房,晋职,这些都放不下,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看看这些雪山和草原、牦牛,这些会让我有所改变,真的。”<br> 我相信是真的,我们都需要改变,西藏的山水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平静。走过西藏的人,面对压力,面对功名,面对未来,都会有一种全新的姿态。<br> 临别,阿龙抱着我,泪眼模糊:“叔叔,你的话也是我的一生的财富。”<br> 4、<br> 带着一身泥水抵达香格里拉镇,天空开始放晴。<br> 明天,阿龙也将出发了,在他的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也一样。许多,陕西西安人,在香格里拉认识的驴友,名字有些特别,也非常好记,他对西藏比我熟悉,他们要去日喀则、江孜、珠峰,还有好多地方,我们不能同行,一路在微信里交流。因为西藏,因为进藏的艰辛和美感,我们成了好友。十几天后我们回到各自的家乡,他在微信里说,读你的西藏游记,又好像回到了香格里拉。<br> 香格里拉,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为英语创造的一个奇妙词语,藏语的意思是香巴拉,据说那是藏传佛教经典《大藏经》里描绘的一处净土世界。半个多世纪里,这方奇异的乐土让每一个活着的人心生梦想。她在哪?在人间?在天堂?抑或隐匿在我们寻觅不止却永无终途的路上?1928年,美国人约瑟夫•洛克离开云南丽江,翻越海子山,两次到达亚丁。作为科学家和探险家,洛克寄情于高山峡谷,踏遍了中国西部壮丽雄奇的冰峰雪山。他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写的系列文章和拍摄的照片,成为每一个西方人终身抹不去的记忆,也让詹姆斯•希尔顿创作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获得了灵感。<br> 镇上一条小道,名称就叫“洛克小道”,镇子中心一处小广场取名“洛克广场”。就像内地大大小小的景区景点,总要极力发掘一丝半点跟古人、名人有关的故事,或者与佛祖、菩萨的神迹有关一样,今天的旅游热差不多已经覆盖了自然景观的本来面貌以及埋藏在它背后的历史意义了。市场经济的大潮对藏区的冲击跟内地一样无处不在。来到这里,许许多多厌倦了城市生活的人,都会有一种回归的冲动。因为旅游,人类的足迹无处不在,今天,这个孤独的星球上还有多少旷世秘境无人知晓?人类的生活依赖于自然,自然也因人类的活动而改变,只是,惟愿这样的改变能够慢一些,少一些,好让我们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能够看到这银亮的雪峰,这静静的草原。<br> 通往景区的路上,一位藏族老阿妈腰间一块围裙,手套护垫,磕着等身长头艰难前行,长长的发辩灰白枯槁。每一次额头磕向地面,我都能看见她灰白的发辩带起的一片沾满雨水的泥土。<br>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朝圣的藏民,路旁一辆小推车,上面堆满了被褥衣物,两个小女孩两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过往的路人。我走近她们,本能地伸出手,抚摸着她俩布满尘土的发丝,一瞬间,犹如巨石撞击胸口,泪水刹那滚落。她们稚嫩的身躯该要承受怎样的磨难啊?不知何年何月,他们才能走到要去的地方,这一生一世,这样的朝圣之旅,究竟能够走出多远。<br> 朝圣的路途,有泥土伴随,那是永恒的相会;<br> 山水相接的旅程,有时光相伴,那是永恒的离别。<br> 相会、离别,殊途同归。<br> 时间只是经过,恰好停在这里。<br> 是的,在这里,人间大美与艰辛和孤独同在。现在,此刻,高耸入云的大山之巅,云端之上,我披一身霞光,眺望远方,当高原的辽阔与壮美向着心底奔涌而来,所有的艰辛、疲惫和悲苦刹那间有了补偿。<br> ——脚下,詹姆斯•希尔顿笔下的“蓝月谷”豁然呈现:长长的山谷,两边绵亘着圆丘状的看上去令人愁郁忧伤的低矮山峰,银亮亮的雪山突兀在天空下,纤尘不染。草原微张开双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青灰色的藏寨、蓝色的湖泊、散漫的牦牛、清亮的河流、五色的风马旗,交织错落成神异的线条和色块,泼洒洒一起陈列于太阳的聚光灯下。</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行走在川藏路上,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条缀满雪山和鲜花的景观大道,每一座山峰,每一条峡谷,每一片草原,都有着香巴拉奇异靓丽的身影,而亚丁刚好是香巴拉乐土的一个缩影。是的,如果不站在仙乃日、央迈勇雪山脚下,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世界竟然可以如此晶莹;如果不走过洛绒牛场、冲古草甸、蓝月谷,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蓝色的星球原来可以如此干净。冰川雪峰、乡镇村寨、湖泊森林、草原峡谷,318国道将它们串接在一起,如同一条钻石项链,安静在陈列在大地的阶梯之上。它们是天庭献给大地的饰物,一经走过,便不可忘记。<br> 一尘不染的神山脚下环绕着宽阔的草场,纵横交错的溪流缓缓流入色彩斑斓的海子。传说仙乃日、央迈勇和夏诺多吉三神山,分别是藏传佛教三怙主观音、文殊和金刚手的化身,莲花生大师曾为她们加持。缀满黄色碎花的绿地上,棱角分明的山体如大佛安坐,看上去雍荣、华贵、典雅。如果说稻城亚丁是一位华贵的妇人,那么康定莲花湖便是安静的圣女,而十里画廊新都桥则像极了一群热情奔放、纯真烂漫的青春少女。“白云悠悠,草场直伸到天边,金字塔形状的雪峰亮着瓷青色的光,野牦牛和马匹安静的漫步,五色花遍地”,希尔顿写道,“色彩斑斓的喇嘛庙如儿童的玩具安静地镶嵌在山腰,雪峰简单的轮廓仿佛出自孩童的手笔。”那是怎样一幅令人心醉的画面。</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进藏前,我曾循着洛克的足迹在网络上和书籍资料里踩点,此刻,我已置身其中,我发现,不管是洛克还是希尔顿,一切的语言都很无力,所有的色彩都显得苍白。这里的美是一种极致,极致到你恨无双翼飞向那片蔚蓝;极致到你希望顷刻羽化为其中的一株小草,一粒尘埃,一缕浮云,任时光就此凝结,让岁月不再老去。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做,只有歌声从心底响起,“我站在彩云留恋的山岗,鹰的翅膀划过,回忆悠长,风过草地,亲吻脸庞……香格里拉太美,你在画中央......”<br> 一周前,出发的那个下午,在我发动引擎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讲,这是我一生的承诺,一生的飞翔。西藏,我有太多愿望想要对你讲,我想拥用一支神来之笔,画下你,画下这人间天堂。可是我不能,我的文字无力描画我所看到的景象。<br>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遇见<br> 黯然了我文字的忧伤<br> 斑驳的诗行,几许暗香<br> 经幡的声响,拂过面庞<br> 诵经声一年年传唱 <br> 风中的信仰,老去了时光……<br> 5、<br> 冲古寺,藏语的意思是湖上的寺庙。传说五世达赖喇嘛委派大师敦曲嘉措来到亚丁弘扬佛法,不想建寺动土触怒山神,灾祸降临,百姓患病不治。大师昼夜祈祷,百姓得以病愈,大师却一病不起,臻于圆寂。<br> 我从这个故事读到了朝圣的另一层意义。藏区的很多人,为了家人的平安,甚至整个家族利益,终身行走的朝圣的路上,走得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信仰是一种智慧,更是人生高贵的姿态。我不信佛,但我深信天地之间有种人力无法超越的力量,让人心生敬畏。就像范海荣的歌声,“天地之间,我愿意是白云一片,飘过来飘过去和雄鹰擦肩,只为了碰到你的视线,等待你亲吻我美丽的脸,让今生让来世与你共缠绵。”歌里唱的未必是指信仰,但天地之间,人很渺小,很羸弱,抬头仰望,因而有了信心,有了力量。<br> 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br> 搭一辆小货车去亚丁村,帅气的藏族小伙才让多吉不停地用手机为我播放藏歌,明快、深远,静谧、安详。虽听不懂藏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冲古寺在修缮,才让多吉每天用自己的小货车给寺里运送材料,他说亚丁的美其实不在洛绒牛场和蓝月谷,而在俄初山、卡斯地狱谷和牛奶海,徒步走完这些地方需要两天。现在每天到洛绒牛场和亚丁村的人太多了。“很多垃圾,”他说,“原先这里的树木到夏天会结满树萝,黄茸茸挂满树杈,现在很少了,汽车尾气很严重。”</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树萝我见过,在川西四姑娘山的双桥沟,非常脆弱的一种高原寄生植物,悬垂条丝状挂在树上,轻微的污染将使它荡然无存。现在,双桥沟茂密的林子里,那黄灿灿披挂树身的树萝还在吗?<br> 依稀记起一部记录片,《寻找香巴拉》,一位名叫龙安志的美国人拍摄的。2011年起,龙安志放弃北京的工作来到西藏,自筹经费开始拍摄《寻找香巴拉》,从此踏上了寻找香格里拉之旅。四年间,龙安志徒步穿越西藏、青海和云南,寻访多位美术家、舞蹈家、音乐家、时装设计师、作家、歌手、环境保护者和活佛。片子里,我听龙安志说:“我在美国长大,美国的文化很实,是一种物质文化,美国在发展过程中,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美国文化污染了全世界。中国经历了它的经济腾飞过程,也获得了财富。我希望把这些财富当作一种资源,更好地帮助别人,保护环境,保护文化的多样化。”他说“ 现在的北京也已经拉斯维加斯化了,原来的林荫大道已经没有几棵树,老四合院不见了,被水泥取代。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看到一群白色的西藏野马,自由驰骋在无垠的草原,四周雪山环绕。所以我决定追随这些梦中的野马,去寻找人间净土香格里拉。”他采访的一个牧民兼喇嘛告诉他,青藏高原还没有被完全污染,这里的每个地方都可以叫做香格里拉,这里的人生下来就接近佛教,他们的心很仁慈。一个希望找到寻找香格里拉的人,必须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发自内心来做事,通过奉献和为他人做善事,就能找到真正的香格里拉。<br> 据说,香巴拉的居民用一种神奇的方法把自己的国度隐藏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而布达拉宫地下有一个神秘入口。又说香格里拉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尼泊尔和不丹境内。1997年,云南迪庆的中甸县被认为与《消失的地平线》描写的场景相符合,2001年,中甸县更名香格里拉县。而学者认为亚丁与书中的描述更接近。<br> 我想,香巴拉并不遥远,她是一处美丽的所在,更是人与自然相处的一种方式。香格里拉在亚丁,也在你心存爱愿、关爱自然的一举手一投足里,在你寻找着她而终于可以接近和抵达的路途上。</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四、你是我童年最真的梦<br> 1、<br> 从芒康到然乌,500公里,走了整整一天。<br> 这一段行程横跨三江并流区域,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在崇山峻岭中劈山开路,咆哮前行。道路边,类型多样、成分复杂的岩石记录下了地壳在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中的褶皱、断裂和挤压过程。山体寸草不生,岩石堆叠,河水奔涌,峡谷深切。曾经,河谷中最多的旅行者是马帮商旅吧,一条茶马古道从丙中洛到察瓦龙,在飘忽的云雾和奔腾的河流之间蜿蜒不息,回荡在峡谷间的骡马的铃铛声是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同胞挥之不去的记忆。<br> 山连着山,桥连着桥,行走其中,你会被接连不断突兀在车窗前巨大的山石惊出一身冷汗。咆哮的江水往往把一块巨石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桥就建在陡峭的岩壁上,桥头一急弯,过桥便是在岩壁上凿出的一条接着一条的隧道。</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这是博大与壮阔之魂的写照,远古的巨变还在继续。往里走,越走越危险,滚落的石块随处都是,杀机四伏。因为紧张,所有的车辆都走得很快,似有石头组成的大军在追捕。怒江大峡谷,一个“怒”字,使道路变得面目狰狞,河水切出的山谷里,怒江克服一座又一座石门和隘谷的封锁奔涌向前,而一道道封锁更激起它虎狼一般震天动地的怒吼。怒江大桥悬在被河水撕开的石缝间,像战争年代部队架设的铁质便桥,桥边,有武警在执勤,荷枪实弹。</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停车待检,一位战士走过来,“哪的?干什么去?”一脸严肃。<br> 我递过身份证,双手合十:“贫僧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战士扑哧一笑:“唐僧猪八戒呢还,走吧,路上开慢点。”<br> 怒江72拐,或者99拐,或者101拐,拐成了一道壮美的风景。岂止72拐!从山顶到山脚,近两个小时里,海拔落差2500米,温差20多度,刚刚热得汗流浃背,不一会又冷得直打哆嗦,正好诠释了一个词:冰火两重天。<br> 急弯,陡坡,上坡,下坡,云里进,雾里出,我驾驶的不是汽车,分明是过山车。</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是那些间或出现的美丽藏寨消弭了一路的逼仄和晕眩。梨树、白杨、土黄色的民居构成了河谷平整台地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落,村落四周,青稞和小麦即将成熟。油菜花开了,在绿意深浓的青稞地周围绽放出一片金黄。这样的村落,每隔几公里、十几公里,在某个山坳间随着一块平整台地的出现,毫无预示的出现一个。稍大点的村落,灰黄的石墙上一面国旗披垂在蓝天白云之下。从那儿,有琅琅的读书声从树荫间飘落到路面。</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排龙天险已被一组隧道代替,今天的川藏公路较之一年前俨然已是一条坦途。老路依稀可见,壁立千仞的山崖上,一条窄窄的山路像一条破旧的草绳披挂在山腰。想像两车相会之时,进,前面路悬高天;退,后面悬崖万丈。有没有人统计过,上世纪50年代通车到现在,有多少心惊肉跳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当年,两千多公里长的川藏线是怎样在这些悬崖绝壁上一钉一锤敲击出来的?我知道一个数字,2000多名官兵为凿通这条天路而长眠在了这片奇峻高耸的雪域高原。几天后,当我站在拉萨河边,凝望着用鲜花和哈达簇拥的“青藏川藏公路纪念碑”时,再一次为筑路英雄们的壮举而感动。</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业拉山垭口,经幡围绕的路牌上书写着护路武警官兵的一片豪情。经幡飘扬,诵经声一年年传唱,有人说,有经幡的地方就有信仰,我想,有经幡的地方就有平安。<br> 2、<br> 到波密已是午后,奇险高峻渐渐远去,眼前已是牧歌田园。<br> 从川西到藏北,从赣水之滨到长江源头,从念青唐拉山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地貌不同,风情各异,山川迥然。这是一条多彩的道路,行走期间,移步换景,过目难忘。<br> 这里是扎西岗村,一个“让人想家的地方”。眼前,一幅巨大的无限延展的多彩的唐卡,瞬间从蓝得有些发黑的天空覆盖下来。望向那不可知的深处,我突然有了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不仅因为这里盎然的生机和饱满浓烈的颜色——在经过了三江并流地区的逼仄和晕眩之后,平坦如砥的草原,云雾中的森林,白色的雪山,蓝色的溪流,橙色的花朵,随意安放的篱笆墙,一齐陈列在明晃晃的阳光下。</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这是一场视听的盛宴,背景准备停当,灯光已经就绪。如果说阳光是化妆师,那么道路便是导演。阳光不停地转动它手里的万花筒,让所有的影像瞬间有了别样的形态,你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下一个剧情就已经上场。是道路的弯度和走向让剧情起伏跌宕,因而它的每一场演绎绝不重复,瞬间让你缺氧的心跳更加地急迫,急迫得让你不敢用力呼吸。所以我只看到它们瞬间的表情,而这样的瞬间,在时间的流逝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毫无疑问,这样的场景一定不是天地的随意布置,而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若非悉心筹划怎么可能让每一个匆忙经过的游客唾手而得?<br> 清晨的来古村还没有苏醒,云雾盘桓在山腰,是牦牛和马匹帮我指引的路线。我的进入是否搅扰了它们的宁静?木栅栏随意圈出的牧场可否让我捎一抹清绿回到我的家乡?记忆里,童年的家乡也是这样的篱笆墙,青碧的菜蔬有着醉人的香,河水清澈,水草间有鱼虾在游弋,房屋后面的池塘在每一个夏日满是花香。<br> 独自爬上山坡,我希望把它们全部的色彩收进行囊。我看到红色的、蓝色的屋顶,在慢慢升起的太阳的光照下,和青的草、橙的花,浑然成一幅硕大的调色板。它分明是藏民的无心之作,却胜过任何一位大师的精细雕琢。抑或藏民们聆听过神的启示,每一个村民都是神的画师,否则的话,哪里来的这妙手神笔呢?</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视野广阔辽远,世界无限展开。云雾之中,穹窿之下,牦牛和马儿在漫步,油菜花铺开一片金黄,红的紫的白的小花朵缀满草地……在米堆村,雪线以下,树林之中,木质民居错落排列,篱笆墙外的土路上布满牛粪,牛粪被码成了一道高墙。这里,牛粪好似不再是污物,倒成了一种炫耀,一道景观。它们与土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不仅感觉无比干净,空气中还飘散开来一种动物粪便与泥土、树叶混合的清香。<br> 我看到一老一少两个藏族妇女走到河边打水,装满水的水罐背在背上,交叉的皮绳勒进她们的藏袍,因而更加突出了胸前的乳房。有水珠从水罐飞出,像翩飞的蝴蝶,碎落成清晨的露珠。空谷有美人,款款入画图,太阳出来了,炊烟缭绕,牛羊一声长鸣,孩子们嬉闹着走向河边,走向牧场。“乌鸟投林过客稀,前山烟暝到柴扉。小童一棹舟如叶,独自编阑鸭阵归。”宋人范成大是不是来过西藏?要不然在梦里游历过米堆村,否则的话,笔下的景致怎与我见到的如此相像?<br> 我对我看到的一切深信不疑,那就是一首无言的诗,一曲埋藏在我们心底的歌谣,我们生命里最深最真的记忆。<br> 3、<br> 我们还能拥有这样一曲童年的歌谣吗?<br> 经济要发展,城市在扩张,我们的空间在不断被压缩,在缩减。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打牌喝酒交际,读书缩减为看电视划手机。河里的鱼虾不见了,森林在消失,河流在干涸。我们出门有汽车,上楼有电梯,孩子们在室内玩泥沙、学游泳,在书本里看星星,用橡皮泥做鸟窝、捏花朵。<br> 我不知道经济的繁荣与自然的、原生的生活哪一个更适合人类的天性,我只知道,在我们对过剩的物质感到厌倦的时候,都愿意历经千辛万苦走入这经济并不繁荣的“蛮荒”之地,希望浴火重生。<br> 现在的城市,钢筋水泥比人还多,遇到伤心事,连个哭一场的角落都找不到。消费主宰了一切,新新人类愿意花5000元买一款新手机,理由是外观更时尚,尽管半年后这款手机降到了不到500元,但不妨碍再花5000元买一款今年的新款,因为这一款拍照的像素更高——尽管花同样的价钱买一部相机,效果不知道比手机强多少倍。生产和消费就像个巨大的旋涡,大家都被它推动着,不知道将要走向哪里,依赖科技的生活吞噬的不仅是金钱,还有生活的无理性和无规律。手机电脑的功能被降到了最低,除了聊天就是玩游戏。沙发上,一家三口各划各的手机,划得连起码的家庭亲情都荡然无存,面前的亲人、同事一天不过三句话,而千万里之外的陌生人却可以彻夜长谈——尽管聊天的对方是男是女都不可知。<br> 而在西藏,在高原,在这些古老的村寨,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成了大自然的孩子。</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有时候我想,要是没有工业,没有商业,这个世界该有多美!甚至科技,是否终将使人沦落为它的奴隶?“坏塘以取龟,发屋而求狸,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龋”,到底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br> 然而,没有科技和经济的繁荣,我又如何能走进这里?我不是贸然闯入的第一个,但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些美丽的村寨,地久天长地存在于这些山谷之中,日子不急不徐地进行,它们不属于旅游者,只可能属于生活期间的人,对于我们,只要知道她们好好地在那里就够。只要她们还在,就会让我们明白,人类的生活本来可以这样简单。<br> 坐上洛松克珠的小面包车沿然乌湖去瓦村,他帮我列出一串的藏族村落名单,吉隆村、洛扎岗巴村、卡久村、曲登村、桑木村……“美滴很!一年四季都不同的。”洛松说。</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是啊,西藏还没有被污染,天空那么蓝,云朵那么白,河水那么清,如果可能,可否让我走遍所有的村落;如果可能,让我带一撂书、一位红颜、一把琴,打猎、牧马,或者什么也不要,就在某个僻静的村寨里,荒度余生。<br> “那是你秋天依恋的风\那是你漫山醉人的红\那是你含情脉脉的心\酸酸甜甜招人疼\你是我一片思乡的情\你是我童年最真的梦\你是我藏在心中的歌\今天唱给你来听\你把太阳的色彩\浓缩成故乡情……”这是洛松一路为我播放的歌曲,祁隆的又见山里红。洛松说,我们藏族人很穷,但天生都喜欢唱歌跳舞,有歌声有舞蹈就会感觉生活很快乐。</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五、星河<br> 1、<br> 传说念青唐古拉的两个儿子,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垒,同时爱上了美丽的羊卓雍措。英武俊秀的长子南迦巴瓦用“直指蓝天的长矛”砍下兄弟加拉白垒的头颅,与羊卓雍措结为夫妻,生下一个美丽的女儿叫鲁朗。<br> 南迦巴瓦峰,中国最美山峰!她有着怎样俊朗的英姿让人神往?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手边放着一本《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特别版》。专家的评语说:她高耸入云,人们相信天上的众神时常降临其上聚会、煨桑,那高空之中升起的旗云就是神灵燃起的桑烟。她是神灵的居所,也是藏族人民的通天之路,凡人断然不可打扰的圣洁之地。马丽华老师说,人类从未停止过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南迦巴瓦峰不只是美,她可以引你入天堂,而难见其真容,又令她身价百倍。</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色季拉山口,海拔接近5000米。冷风呼啸,抓绒冲锋衣裹不住通体的寒意。垭口处,夕阳在雨雾里若隐若现,白云如潮,一座连一座的山峦连绵成起伏的波浪,雪山顶上,道道云影如梦似幻,在天地之间倾泻下无数眩目的光芒。<br> 一阵风吹过来,云雾撕开了一角,远远地,亮起了一道白光,华丽的、洁白的、原始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白色光芒,带着远古的寒冷、肃穆、质朴和一抹浓得不能化开的惊艳划过天际,让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等得太久,以至于这股凉气从头顶开始直接灌到了脚底。<br> 仅仅是瞬间,云烟又起,一切复归平静。</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能够见到南迦巴瓦峰真容的人一生都会幸福平安。”这是多么美妙的祈愿啊!然而我想,如果说南迦巴瓦就是天堂,这天堂之门岂能轻易洞开。耶稣说,“引人上天堂,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能够进入天堂并享受到那终极快乐的人想必不多。假如那天堂之路好比坦途,那终极的快乐之地有如自家的后花园,天堂何在?更要紧的,假如人人都已得渡,佛陀岂不一劳永逸。如果烧柱香,叩个头便能获得佛祖的恩惠,从此万事皆得圆满,苦难何在,人的思与悟何在,以及,佛陀安在,哲学安在,艺术安在,人类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安在?<br> 你我皆凡人,贪、嗔、痴未灭,天堂的路怕是还很遥远。<br> 进藏的路上,有多少风景被错过?大美西藏,有多少天堂般的所在,而我们的脚力不能够抵达?翻开出发前删减了又删减的景点清单,我发现留下我足迹的地方竟不足一半。但见南迦巴瓦峰冰山一角,已是上天于我莫大的恩赐了。<br> 2、<br> 没能看见南迦巴瓦峰的真容,鲁朗小镇的秀丽让我心归平静。<br> 鲁朗小镇,“父亲是神秘的南迦巴瓦,母亲是圣湖卓玛拉,美丽的鲁朗,传说中龙王的家……让每一个流浪到这里的人不再想家。”夕阳下,我看到小镇满山满坡的草甸上,溪流蜿蜒,成千上万种野花竞相开放;我看到牛羊旁若无人地追逐、啮草、漫步;我看到雪山林海之间农牧民的木板房前,木栅栏随意圈出的是一幅幅田园的图画。</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入住天堂客栈。很喜欢客栈的名字——我们都是尘世的过客,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今夜独自停留,天明起程离开。<br>而今夜我有一个愿望,希望在一片花海里仰望天堂。<br> “我在地球的最高处看到高原的星空宛若天上的街市。”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在贵州的茅台镇。夜晚的茅台镇,浓烈的酒香里一片灯海,山坡上鱼鳞片一般排列的吊脚楼被无数的灯火照亮,灿若星河。那时候起我就想,高原的星空该比这人造的光的世界有什么不同?鲁朗镇的海拔比我的家乡足足高出了近4000米。我设想过,4000米的垂直高度,如果是一把梯子,让我把它竖起来立在地面,梯子顶端的我在哪?在天庭,在云端之上?我一路攀爬,一路艰辛,现在,我的星河,我离你那样近了,你将怎样让我见证你的璀璨与辉煌?<br> 附近一家朗玛厅,天色还早,门前已经停满摩托车,以前来这里唱歌大约得骑马,现在路好了,也逐渐现代化了。这些藏族帅哥美女们藏袍上配件西服,头发被染过,韩派或者日式,我说不上,感觉很潮。通讯、交通、网络、旅游,正大踏步地走进这片旷古的雪域高原,西藏,还有多少真正属于这个民族自己的东西?<br> 舞厅不大,一圈桌椅,舞台上系着哈达,藏式装饰,图案精美。音乐声起,这些汉化的藏人顷刻脱下了伪装,成了草原蓝天的儿女,被音乐激活的野性波涛一样舒展开来。现在,他们是一匹匹无缰的野马,在欢快的节奏里自由奔腾,把翻身农奴的喜悦尽情地泼洒在脸上,狂热并且狂喜。<br> 一曲结束,他们开始喝酒,酒杯碰到一起,“扎西德勒!”有人给我端来一杯酥油茶,好帅的藏族小伙,黑色的T恤扎在青灰色的牛仔裤里,一点都不像藏族人。他邀我跳舞,我说不会,他坐下来陪我聊天,他说他去过深圳,很快又回来了,“那地方不好,”他说,“吵吵的,你们来我们西藏叫缺氧,我们在内地那叫醉氧,每天像喝了酒一样,晕晕乎乎。”我说内地也有清静的地方,内地人也喝酒。他说你们喝酒是为了巴结上司、交朋友,我们藏族人自己喝,好事情喝,坏事情也要喝,不高兴了喝,高兴了更要喝。我问什么时候不喝,他说:“死了,就不喝了。”<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3、<br> 从朗玛厅出来,小溪边一块开阔地,我在那儿架好相机。<br> 云层很厚,低低的在头顶游走,云层后面月亮有着散淡的光晕。远处的山岗上几点如烛的亮光,并不动,以为是星星,仔细看才知道是藏民家里的电灯。<br> 一条小溪从身边流过,桥上有人影在晃悠,几个人对着天空,鼓捣着在用手机拍星空。<br>“你是肖大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愣愣地吓了我一跳。“忘记啦?我,小闫,闫彤彤。”<br> 想起来了,安徽美女,只身一个人去西藏,一路搭车,班车、货车、大卡车。在左贡的时候希望搭我们的车到拉萨。<br> “哦,是你哈——不好意思,天黑没看清,路上还好吧。”我本想说你一个女子,很不方便,或者有点危险,这一路挺不容易的。没等说完,她笑起来:“我尽遇上好人了,今天搭上一对北京夫妇的车,他们人挺好的。”<br> 是老何他们吧?这么巧,老何也到鲁朗了?他应该告诉我一声的,该不是因为有了美女陪伴便忘了老朋友了吧。心里想着,本想打个电话问问,想想似乎没有必要,北京人多得去了。<br> “明天他们要去墨脱,还有察隅,我没这么长时间。”她说。<br> “那你明天怎么办?”<br> “到明天再说吧,办法总会有的,这么远都过来了,习惯了。”我听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安排有种自信。当然,我们都该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进藏之前,有好多这样的人,把藏区跟蛮荒、落后,甚至危险联系在一起,而我在藏区的每一天都感觉那么美好。善恶不是一把尺子,把人分开两边,藏地也绝非恶狼出没的地方。藏民们虔诚信佛,恰恰因为我们的文化形成的惯性蒙蔽了我们的眼睛。我相信有信仰的人内心有一种因子,会把友善传递给跟他们相遇的每一个人。信仰是一种力量,信仰让人们纯洁,也一定会让人从中感受到关爱的温暖。</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小闫给我看她手机的照片,一组我来之前拍到的星星图片——月亮旁边,密密麻麻的星星占据了整个屏幕,如一块镶满钻石的帷幕罩在雪山上空。<br> 我说她非常幸运,我在这等好久了,这样的画面一直没有出现。<br> “都讲月朗星稀,但在高原,我看到的月是朗的,星星依然灿烂。”她说话的声音很甜很明亮,“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能够震撼人们的心灵,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二是我们头顶的星空。考你下,这话谁说的?”<br> 我逗她:“闫彤彤啊,这不你刚刚说的吗?” <br> “这么抬举我,我很高兴,真的,不过西藏这么美,等我回到家也许真就成了像康德一样的哲学家。”<br> 我笑她,说:“康德一生只去过一次一百公里以外的城市,你都走到西藏了,回去以后你不只是哲学家,还能成为一个阅历丰富的旅行家。”<br> 陌生的夜,陌生的鲁朗,与一个陌生的女子谈康德,这感觉就像醉酒后策马在宽阔的草原,微醺里正走向深远,走向无际。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哲人康德望向那深不可测的夜空时是否邂逅过一位貌美的女子?今天,有多少人愿意读一读康德,有多少人愿意抬起头,望一望头顶的星空?高原的尘世是空旷的、孤独的,然而高原的夜空却是热闹的不寂寞的。那么多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星星,也许就是高原纯净的心灵。<br> 前面一处草场,她问我西藏美吗?<br> “美滴很,”我学着藏民的语气,“几年前就打算,终于成行了,就为了亲眼看一看这些雪山,这些牦牛,这些村寨。”<br> 她没说话,突然说道:“我离婚了。”<br>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停了会,她接着说,“他不要我了,也不要孩子了,可是我爱他,我就想到西藏来,这里的一切可以让我忘记所有,忘记过去。老何,就是北京大哥,他妻子说西藏是一味药,可以疗伤也可治病,我想也许真的会是这样。”<br> 她的声音细细的,很轻,像河边吹起的山风。我不知道应该安慰她还是劝导她。沉默中,我听见她自顾自地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让你笑话了。”<br> “哦,不会的,爱有时候有些艰难,就像一根弹簧,太用力了,它就变形。”<br> “可是你不用力,它就摆在那儿,一点生机都没有。”<br> “也许是吧,你看那些星星,”我手指着天空,“它们自己是不发光的,因为恒星的照耀才发光,人也一样吧,彼此照耀才有光明。”我似乎希望说更多的话,但好像很难。这话题有些沉重,像一道晦涩的哲学命题。尼采说人就是一堆无用的热情,爱和恨一样,让人心神两散。但爱到底不是人的一厢情愿,海誓山盟其实很脆弱,你把它锁进保险柜,从此便再无烦忧了么?我知道一个事实,爱是人一生最为深沉最为激昂的情愫,她让你上天堂,也让你下地狱。<br> 我在她的手机里划着,指着一张星空的图片:“你看这些星光,它们在亿万年前发出,穿过茫茫太空,走了亿万年的路才让我们看见它们。人和人就像这些星光,爱也是,爱其实是一场遭遇,一场亿万年来的相逢。爱过了就是美丽,假如爱变得沉重了,心有怨气,那就已经不是爱,而是恨了。”<br> 四周很安静,我能听得见她的呼吸。我看到她仰起头,望着头上的星空:“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闪着无数的街灯……谁写的?”<br> “郭沫若吧,天上的街市,记不清全文了。”<br> 她于是接着缓缓念道:“我想那飘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br> “是啊,世上有珍奇,它们在前面,在远方。”我回头望向她,朦胧中,似有泪花在她眼边闪动,“走吧小闫,前面有更美的风景在等着你。”<br> 冰冷的山风把她的披肩吹起来,她用手裹了裹,倒退着向我挥手:“再见,大哥,再见,有缘拉萨再见。”<br> 头顶的云雾散开来,我看见夜色中的鲁朗,天空星辰如海。星光下,小闫渐行渐远,如云似风,缥缈惊鸿。<br> 一念起,我在人群中看见你;<br> 一念灭,我看见你在人群中。</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六、日光倾城<br> 1、<br> 暮色中的拉萨河有着近乎透明的深蓝,夕阳正一点一点把这片深蓝转变成金黄。高高的白杨树漫长地排列,拉萨河大桥上,经幡漫卷,饱满的色彩浓稠得不能化开。对岸,街市林立,车流人海。<br> 我知道,拉萨到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这是一场万里的抵达,一段无法重现的旅程。热情漂亮的藏家三姐妹,折多山上飘扬的经幡,咆哮的怒江,鲁朗小镇美丽的星空,仁增卓玛、老秦、阿龙……一路的风景人事,如电影蒙太奇,被剪辑,被缩放,重叠交叉,纷扰回放。这座高原上古老的现代化城市,我在梦里有过很多次和她相遇的情节,带着广告、明信片和影视资料上特有的光芒。现在,她就在我的前方,道路为我确定了一个神秘的入口。<br> 我把车速降到了最低,希望能够慢一点,以便和她的遭遇不至于太匆促。我细数着车窗前划过的每一株树木,每一座建筑,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远古的墨香。树叶婆娑,犹如无数神灵衣襟摩挲的声响。几十天里,咬着牙翻越了数不清的高山,趟过了数不完的河流,走进拉萨的瞬间,很多人都会激动不已,热泪盈眶,而我却异乎寻常地平静。期待的喜悦没有到来,拉萨的繁华看上去与内地的省会城市别无二致,一样的高楼、酒店、咖啡馆,一样铺天盖地的广告牌。绕过小半个地球,从城市到城市,我仿佛又回到了出发的原点,如同一个圆。<br> 然而拉萨,当我置身其中,无论行走在哪一条街道,停留在哪一间宅院门前,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不同。她就像是一处磁场,聚集着异同寻常的能量。这能量远在人力之外,它来自远古,接通未来,扫尽尘埃,让每一个走进她的人不由自主地放下自以为是,放下身份、地位,还有尊严,以谦卑的身躯,伏地跪拜。 <br> 我知道,我已经站在她的怀抱,但与真正的进入差之千里。不仅因为对藏文的一窍不通,更源于对这座城池人文历史的一无所知。我所秉承的文化以及对藏民们生活方式的浅闻陋识,把我和她分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并不在意,你不像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我就像一头贸然闯进的牦牛,在袅绕的桑烟里不知归处。<br> 阳光自布达拉宫上方倾泻而下,如同天宫掉落的佛珠,洋洋洒洒,把游客和朝圣者叩拜的身影剪切成一幅幅长久的画卷。阳光是这座雪域之城最为浓稠也最为慷慨的物质,她有着绸缎般光滑的质感,如天堂垂下的帷幔,把红、白、黑相间的建筑和青蓝的天空全部包容,连同行走其间的每一个人的知觉、情感和灵魂。<br> 如果说阳光是天堂的帷幔,那么摇荡的经轮便是这座城市不歇的歌吟。城区的每一个角落,不管走出多远,我都能够听见那铜质的经轮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如旷古的足音,曼妙深远。老人,妇女和孩子,满头白发的老阿妈,目光慈祥的老人,盘着花辫的小姑娘,身着僧袍的喇嘛……他们,所有的人,眼眸微闭,唇齿翕阖,那喁喁之音从他们的喉间低缓而出,在城市的上空会合,最终交融成为海浪一般的和声。这是一曲对已知和未知世界的赞歌,一曲亘古以来响彻在雪域高原的交响诗,震撼天地,摇荡人心。</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佛说,活着要简单。我们已经习惯了生活的快节奏,很少去问,很少去想,其实我们可以很简单。简简单单地爱,简简单单的做事,简简单单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佛说,弹指之间有九百九十六个意念在流转,驿路策马,长亭短息,尘世的梦就在开眼闭眼的一瞬间。没有去过西藏的人,深信总有一天会踏上这片土地,每一个去过西藏的人都坚信还会再来。是的,西藏很遥远,其实也很近,就在我们身边。她是一处哲学的高原,也是人类生活的镜像,因为西藏的存在,我们得以窥见人之生从何而来,人之死又欲何往。她是一场沉默的祷告,一场来自天边的启示,她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在有所节制的欲求中领悟生命的意义,在简简单单的生活里觉悟天地之高远和人之渺小。<br> 西藏,和你的相逢即是再生,即是风雨兼程。<br> 2、<br> 拉萨的第一夜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中总感到有某种喧闹的声音从远处传出,穿过黑夜,抵达耳际。凌晨3点多昏沉沉睡过去,醒来时,阳光已从窗棂照向床头。窗外,八廓街人声鼎沸。据说每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从藏区各地汇集而来的信徒便如约而至,潮水般游走在从小昭寺开始的三条转经路上。而在同一时刻,拉萨所有寺庙的酥油灯开始被一一点亮。苏醒的拉萨城继而变成了一个传声器和共鸣箱,把浑厚的法号声、诵经声传向城内各个空寂的街道,经久地游荡在每一个游客的梦境上方。<br> 八廓,藏语的意思是“中圈”,另有囊廓(内圈)和林廓(外圈)之谓。中圈环大昭寺中心佛殿,内圈和外圈环药王山、布达拉宫和小昭寺。八廓街保存了拉萨传统的城市面貌和居住方式。三圈环绕的八廓街才是真正的拉萨吧。</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据说,如果从空中俯瞰,朝圣者盘旋相接的足迹连起来竟是一朵花的形状。那花有一个梦幻般的名字——曼陀罗。<br> 曼陀罗,原产印度,百度百科的词条下有“叶宽卵形,花萼5齿筒状,花冠白色或紫色”的字样。《阿育王经》曰:“曼陀罗花者,此云适意,见者心悦故。”曼陀罗花花香清幽,高贵典雅,但“久闻之将生幻相,而用心哺之即可通灵。”大约是因了这份喻示,八廓街才有着与曼陀罗花脉络相合的佛缘。信徒们将她移植佛界,言曼陀罗“以轮圆具足为本意,集圣贤、功德于一处,持之能达智慧、圆满之境界。”一座城,隐匿在曼陀罗的花形之下,暗藏法眼涅槃妙心,西藏,你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br> 建筑,历来是人类情感面对无限时空的呈现,可以让看见她的人感觉到建造者意志和智慧的无限可能。很多古城,比如撒马尔罕、尼尼微,比如楼兰、古格遗址等,早已是断垣残壁,如一声美丽的叹息消失在历史的黑夜,只有古老的拉萨神采依然。它就像宇宙永恒规则的一个微缩模型,一个水月镜像,迷一样吸引着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为她泪流满面。如同麦加和耶路撒冷,任何时候,拉萨都像是一处人类精神的归宿地。<br> 佛说,地水火风构筑了我们的世界。风轮内是火轮,火轮内是水轮,水轮内是地轮,地轮的中央是须弥山,须弥山有七重,外围还有六重洲、六重海、六重山……山环水绕,风火相接,各呈其形,状如花瓣。三千大世界,无穷般若天,五世达赖喇嘛和第巴•桑结嘉措(藏王)循用曼陀罗的结构构建这座城市时是否想到,从今往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磕下的每一个等身长头,都将是对宇宙永恒规则的呼应?他们煨下的每一缕桑烟,都是连接来世今生的讯息? <br> 大昭寺内那个巨大的经筒已经被无数人抚摸过千万遍,上面浸透着酥油和牛粪的味道,以及肮脏的穷人和芳香的贵族的汗渍。我站在大昭寺门前,有如站在历史的入口,袅绕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反复讲述着一个个古老而又近在咫尺的故事。<br> 《贤者喜宴》上说大昭寺所在的地方原先是一湖泊,乃罗刹魔女之心脏部位,松赞干布依公主意,命山羊驮沙填湖,建大昭寺以镇其“心”,又另建十二寺以镇其肢、翼和关节,是为八廓街的缘起。故事如同开天辟地的神话,但哪一部历史不是从神话开始?哪一个腥风血雨的故事不是一段历史风云的的注解?<br> 大昭寺大门北侧有唐蕃会盟碑,用藏、汉文分别记述着藏汉同胞要求和平的共同愿望。“今蕃汉二国所守见管本界,以东悉为大唐国疆,已西尽是大蕃境土,彼此不为寇敌,不举兵革,不相侵谋。”我知道,长庆会盟已是安史之乱以后的事了。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疮瘦未复,人皆惮战。”惟永结甥舅之盟,方使唐蕃社稷如一,永无沦替。所以文成公主之后,另一位女人肩负着同样的使命走进了吐蕃。金城公主李奴奴以13岁金玉之身嫁给了年逾五旬的赞普赤德祖赞,无关爱情。<br> 那时候的吐蕃王朝正处于噶氏家族专权时期,唐蕃关系阴云密布。噶氏家族专权终结,赤德祖赞即赞普位,唐中宗即许金城公主嫁与其子赤都松赞。唐中宗亲自送至始平县,并设帐为她饯行,改始平县为金城县。不久,赤都松赞死于非命,金城公主改嫁赤德祖赞。<br> 会盟碑下一枯树桩,传为文成公主亲栽一柳树之残存。枯树无言,每天,喧闹的游客依次与它擦肩。刹那间,时光已穿越千年,一千年,多少英雄美人的故事已成过眼云烟。女人,本应该跟政治无关,但很多时候她们又处于权力和外交的风口浪尖。一女可抵百万兵,战争的刀光剑影有时候要靠女人瑰丽的容颜去消融。<br> 甚至宗教的兴盛,其背后也可以照见女人靓丽的身影。赤德祖赞死后,吐蕃境内全面禁佛,大量寺庙被拆除,大昭寺改成了屠宰场,是金城公主将藏匿的由文成公主带去的佛祖12岁等身像迎至大昭寺,始有大昭寺万人朝佛的壮观景象。<br> 从大昭寺到强巴拉康、南方三佑怙殿、策默林寺、次巴拉康,再到小昭寺,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煨桑、给每盏酥油灯添加酥油。膜拜、行走,行走、膜拜,趟过小巷,趟过古寺,据说转完三条转经路需要3个多小时。人流涌动,桑烟袅袅,今天的转经路更像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服装、糌粑、茶叶、手机、影碟、绿松石、牦牛肉,应有尽有。有人说,走过这条宗教与世俗、神话与现实交织的两公里长的八廓街,就等于走过了整个西藏。一叩一虔诚,一步一如来,藏民们以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把身体贴在地面,转山,转水,转城,转湖……聆听佛祖圣洁的吟哦,感受永恒的真理如箭镞般穿越自己的心底。西藏的山山水水,一寺庙,一廊柱,一片瓦砾,一块石头,像极了大小不等半径不一的齿轮,彼此耦合,相互牵连,千年万年不停地旋转,旋转……</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小昭寺前,一位牙齿残缺的老人缓缓叭下身子,艰难地起身,用微微抖动的手把些纸币放到佛像旁边,仿佛要把整个生命托付给神明。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个人,手套护垫,三步一长头,一步一虔诚。我走过她的身边,我看见她浑身的尘土和她稚气未脱的脸,以及尘土在额头堆叠的斑斑点点。多少天,她肮脏瘦小的身影,总在我的眼前反复出现。<br> 3、<br> “我看到世界上最高的宫殿,在接近天堂的位置,像一盏高悬的灯,照亮了奔波于途的人们倦怠的面。她峭拔的高度以及类似飞天的姿势,即使在遥远的距离以外,也让每一个观望她的人必须投以仰视的目光。”<br> 她在我童年的图画书上出现过,在我阅读的每一本关于西藏的书籍里出现过。闭上眼睛在红山脚下坐下来,恍惚间,似乎阔别经年的岁月从时光深处向我走来,从未离开。这座高达117米的石砌建筑,有着坚实墩厚的花岗岩墙体,松茸平展的白玛草墙领。宫顶上巨大的鎏金宝瓶、幢和经幡,几乎完美地表达了构建者希望表达的所有愿望。她是一块巨大的用石头铸就的经书,每一个台阶,每一个廊柱,每一处殿堂,仿佛都是她清晰的页码。</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最早读到关于布达拉宫的文字是在五世达赖喇嘛的《西藏王臣记》里:<br> ……红山顶上,筑起三道围墙,有红宫999所,合顶上赞普寢宫共计1000所。飞檐女墙,走廊栏杆以宝严饰,铃声震动,声音明亮,建造堂皇壮丽。论其精美,则等同于大自在之胜妙宫殿,视无厌足;诸宝严饰,并以各种绫绸,作为彩帷璎珞,美妙如意;论其威严,则等同罗刹城邑,楞伽布山。诸宫室顶,竖立刀枪剑矛,每十长矛,悬挂红旗,而以彩绫连系之;论其坚固,设有强邻寇境,仅以五人则可守护。又南方城垣,掘有城壕,深约十排,上铺木板,再铺以火砖,砖上仅纵一马,即有十马奔腾之声。其南方仿霍尔人城堡之式,建拉扎喜宫,作为尺尊王妃之寢宫,高达九层,宽敞雄伟,建造布局,极尽精美之能事。<br> 何等壮观阔宏的景象!若非神仙天界,人间能得几回见?然而,今天却只能从文字里寻觅她的壮丽了。如同所有军事奴隶制国家注定要走向衰败一样,吐蕃王朝的军事扩张中断之时,便是王朝的终结之日。松赞干布死后,布达拉宫坍塌了,连同他的帝国。先是遭遇雷击失火,继而毁于兵燹,英雄美人的传奇以及他们未泯的雄心,如梦一般灰飞烟灭。土崩瓦解后的吐蕃烽烟四起,群雄逐鹿,在长达400多年的时间里,西藏重演了一部中原的春秋战国史。萨迦王朝的中心在萨迦,帕竹王朝的中心在乃东,噶玛王朝的中心在日喀则……缺乏一种强有力的黏合剂,任何力量都无法挽救一座宫殿坍塌的命运。<br> 幸好那些飘扬的经幡还在,那些被藏民抚摸过千遍万遍的经轮一刻也没有停止它们的旋转,藏民们虔诚的祈祷声从未间断。年轻的格鲁派如初升的太阳照亮了藏区的每一寸土地,她规范的戒律,严谨的教义,正在把遍布藏区各地冗杂的思想整合到一起。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重新获得了将布达拉宫黏合起来的力量。巨大的石头从四面八方运来,它们每天在7000多位农奴和工匠的汗水里被叠加被组合。石头是藏民心中的圣物,这些常常被刻上六字真言然后码成一道道石墙的石头是有灵性的,如同我这几十天里一路上看到的迷一样的石砌民居一样,没有榫头,不用拉线,墙面下宽上窄,略呈梯形,但墙面平整如砥。<br> 依旧是红白相间的色彩,依旧是曼陀罗结构,人们看到宫殿在一天天增高,坚定地向着天庭挺进。而据说建造布达拉宫的脚手架被巧妙地搭在宫殿内部,宫殿借以向上攀登的双手被隐藏,看上去就像宫殿自己在升高。<br> 印象中,这种宏大的石头建筑在内地是罕见的。中国的工匠们似乎特别擅长木质结构建筑,比如天坛、应县木塔,以及遍布各地的佛塔、楼台水榭等,不用一钉,却稳如泰山。中原地区的石质建筑不过牌坊、勾栏一类,而“崩坏者最多”(梁思成语)。所以康巴藏区的石质碉楼、西藏的石头民居,常常让人惊叹不已。高原草甸缺少森林,因而石头便成了当然的建筑材料。我在一本资料上看到,上世纪60年代在西藏昌都地区发掘的卡诺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石质建筑遗存,这一事实表明,远在新石器时代,这里的先民们就已经知道如何用石头来建筑他们自己的家园了。<br> 五世达赖用石头建筑这座宏大宫殿的白宫部分,用了三年,是为五世达赖及后世历代达赖喇嘛的住地。五世达赖圆寂,第巴•桑结嘉措为安放其灵塔,续建红宫,用时四十八年,是为历代达赖喇嘛之灵塔殿、政府办事机构、监狱、观音殿、法王洞和各类佛殿的组合体。经过一千年,重新复活的布达拉宫最终成为整个青藏高原的政治中心。<br> 沿着锯齿形的女儿墙往上攀登,轻度的缺氧总让我有一种幻觉。这些精美的壁画、唐卡,这些巨大的廊柱、斗拱、弯曲的走廊,这些金碧辉煌的法器和神像,仿佛都在为我指认一个个历史的现场。达赖喇嘛一袭僧衣,安坐大殿,僧俗官员列队宝座前,聆听佛音;东欢乐广场正在举行跳神活动;宫墙上巡视的士兵,手中的长矛闪闪发亮……法号响起,阳光正从日光殿掀开的帷幔照向达赖喇嘛的寢宫,有如天国的光环。</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灵塔殿是宫殿的最高层,举目远眺,布达拉宫广场尽收眼底。头顶上,天堂近在咫尺。假如有一把梯子,我便可以攀援它离开人间。传说吐蕃第一个赞普正是顺着一把梯子作为天神来到人间,他以后的六个赞普在完成人间的事情后也都顺着天梯回到了天庭,而第八个赞普因为与人比武,天梯被割断,尸身留在了人间,从此吐蕃有了埋葬的习俗。天葬并不是西藏唯一的丧葬方式。<br> 我相信这样的梯子是存在的,只是不属于我。<br> 我的天梯永难到来。我感到自己双脚的无力和肉身的沉重。在我的“唯物”观念里,我在人间和在天堂并无分别。但我分明看见五世、七世、八世、九世、十世、十一世、十三世达赖喇嘛被黄金包裹的肉身被供奉在世界的最高处。它们似有一双微张的眼,正回望着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历史。<br> 4、<br> 帕崩卡,拉萨北郊一座石质建筑。<br> 帕崩卡,藏语的意思是石头上的宫殿。传说松赞干布一次狩猎,追逐一只豹子到此,想起佛本生的故事,遂请来工匠,凿石为室,垒石为宫,布达拉宫未建之时,是为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消夏之所。<br> 主殿策久拉康,半圆形,矗立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殿内有松赞干布像。青石下一小石窟,传为松赞干布修行地,对面,怙主三尊殿,红墙掩映,白云悠悠。山风吹过,经幡猎猎。脚下,色拉寺的措钦大殿在夕阳的余辉里,灿烂辉煌。</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山腰间,有吞弥桑布扎手书的六字真言。<br> 《西藏王统记》里有“吞弥所呈新字,刊于真科乃多庙岩石之上。”的字样。吞弥所呈新字,是否西藏第一行用藏文书写出来的字迹?<br> 《西藏王统记》称,吞弥桑布扎者,心地纯正,根机敏锐,乃具足诸种品德之人,其往天竺学经,遇一婆罗门名李敬者,引其入一无量珍宝室内,示以文字之单体。吞弥遂高擎智慧之炬,而学文字,经七年乃归,并将最初新字呈于王前。王使吞弥于帕崩卡潜心创制,历三年,藏文字乃成。<br> 黄帝遣仓颉造字,字成后“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文字的出现是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啊。吞弥桑布扎潜心三年,藏文字得以石破天惊,“王念此乃佛教大宝,遂极为虔诚而供奉之。”<br> 我问小马哥,一种文字的产生可否由一个人闭门而得?小马哥笑着说这不可能啊,准确地讲,藏文字的出现必然是经济文化发展的产物,是西藏与周边地区文化交融的结果。我想,吞弥桑布扎大约是其集大成者吧。<br> 小马哥是个西藏通。他对西藏各地风物习俗的熟悉程度让我倍感受益。小马哥两年前进藏,从此再未离开,一有空闲便在藏区各地疯跑,因而寺庙的大喇嘛,或者村里的放羊娃,都有可能是他的朋友,在他那里,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有一个神奇的故事。</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佛教与西藏土生土长的原始苯教反复较量后才得以弘传至今。在藏区,至今仍保留着佛教信徒顺时针转经,而苯教信徒逆时针转经的方式。帕崩卡后山上的一处藏族小村寨,我看到两棵柳树,两树并立,枝干扭曲。小马哥指给我看,它们扭曲的方向,一为左旋,一为右旋。这是怎样一种巧合?莫非神示,岂能如此贴切。另一棵白杨,枝干斑驳,而树冠依然苍翠,其根部一圆形孔洞,洞内有泉水缓缓涌出。小马哥说这眼泉水跟色拉寺后面山坳间的山泉一样,村里人认定其能治百病。泉水逢旱不枯,遇雨不涝,天明渗出,太阳升起即涸竭,可谓神泉。村民们为取其一勺,天不亮就在树前列队等候。<br> 色拉寺后面的泉边,有村民过来背水。我放下背包和相机,净手,弯腰,肃立,小马哥借过一小勺,舀起一瓢清亮的泉水为我“灌顶。”清凉的泉水从发间流下,进入我的身体,如同一场圣洁的洗礼。<br> 色拉寺,格鲁派六大主寺之一,与哲蚌寺、甘丹寺合称拉萨三大寺,盛时有僧8000。措钦大殿旁,晒佛台上,我看到拉萨市城区从东边的拉鲁湿地缓缓地延伸到西边的柳吾新区。<br> 那里,一排排现代化的高楼正拔地而起。</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七、凡尘,我是最美的莲花</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br> 1、<br> 玛吉阿米,八廓街头一所普通的黄色房子,在清一色的白墙中间格外显眼。<br> 这是一家藏式餐厅,主人四川人,里面的陈设与其它酒店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些外文书籍,游客的留言簿码成了几道高墙。窗外,八廓街人头攒动,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忽明忽暗,像一道道流云不断闪现。<br> 我要了一杯奶茶,寻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br> 八廓街东南这家小餐厅,每个夜晚各地的歌手都会齐聚这里,对歌,饮酒,跳舞,拉萨的青年男女也都不约自来。这里自由,轻松,无拘无束,夜来相聚,天亮即散。<br> 我看见三百多年前,大约是一个月亮初上的夜晚,也是在这个面积不大的廊厅,琼结姑娘卓玛达娃笑靥如花,歌声如莺,舞动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莲花。这是一群草原和蓝天的儿女,身上天然的快乐与野性被歌声鼓荡着,风一样飘散开来,波涛一样奔腾、旋转。他们驾驭歌舞的能力就像驾驭他们的马匹一样,不,那时候他们就是一匹匹野马,在歌舞的旋律里自由自在,狂热并狂喜。<br> 酒廊一隅,大概就是我坐着的这个位置,少年宕桑汪波看着卓玛达娃欢快的舞姿,却神色黯然。<br> 天就要亮了,歌舞了一夜的男女渐次散去,少年宕桑汪波起身离开。前面不远就是布达拉宫,它的北侧,有一道小门,通向活佛的寝宫。<br> 这座不朽的宫殿森严阔宏,高大的廊柱逼仄威严。明天一早,他将换上圣洁的僧衣,像童话的角色一样出现在布达拉宫袅绕的桑烟里,接受匍匐在地的人们的朝拜。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歌唱、饮酒、狂欢的年轻人。人们不会知道他的真实名字。<br> ——他叫洛桑仁钦·仓央嘉措,藏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活佛,六世达赖喇嘛。<br> 活佛的寝宫金碧辉煌,佛光辉映下,是琼结姑娘卓玛达娃的身影,她优美的舞姿和明亮的歌声,如一块石子,在他的心海激起千层的涟漪,片刻之间,让他跌落时间的云海。少年活佛的思绪飞出窗外,飞到了遥远的家乡门隅。<br> ——心爱的人儿,她现在好吗?自从来到拉萨,住进这金銮殿,便再也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br> 窗外,红山顶上一轮明月高挂。<br> 他拿起笔,泪水顺着俊秀的脸庞流下来,濡湿了笔尖——<br> 在那东上顶上<br> 升起白白的月亮<br> 年轻姑娘的面容<br> 浮现在我的心上<br> 呵,玛吉阿米<br> ……<br> 2、<br> 没有人知道“玛吉阿米”四个字的确切含义。有人解释为待嫁的姑娘,有人理解为纯洁的少女,或者将它翻译成心地善良的阿妈,也有人说,那就是指一段未能实现的爱情、一段梦中的姻缘。不管怎样,所有的解释全都指向人内心最为柔软也最为坚韧的部分——爱情。<br>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br> 琼结在山南,与它一水之隔的门隅,一个叫沃松的地方,生活着能歌善舞、生性多情的门巴族人。传说门隅的山圣湖中住着爱情化身的美少年,与美丽的姑娘一见钟情,遂以月亮为弓,流星为箭,射出定情的靴带,便俘获了姑娘的芳心。<br> 门隅,情歌的故乡,一块美丽浪漫的土地。门巴人的情歌叫“加鲁”,酒歌叫“萨玛”,那些大胆直白的加鲁情歌唱道:“天边的山再高,遮不住天上的太阳,父母权再大,挡不住儿女选伴侣。”“桑耶的白色雄鸡啊,不要过早啼叫,和相好的情人,心里话还没有谈了……”<br> 与格鲁派严格的戒律不同,历代信奉藏传佛教宁玛派的门巴族人并不禁止僧人结婚生子。“没有骏马的草原多么单调,没有爱情的生活多么枯燥。”门巴族人敬重爱情,也如虔诚的信徒。或许,爱情就是另一种宗教?宗教和情爱都通向极乐,不同的是抵达的路径。爱情需要绝对的坦诚和毫无保留,这一点与宗教多么一致!爱情以其完全的敞开和彻底的无遮盖赢得了她的圣洁,因而她选择“性”作为其表达形式。我相信没有性的爱情是苍白的,而纯粹的“性”肯定不是爱情,所以人类有了“性爱”这一美妙的词语,否则的话,狐狸和大熊猫也有爱情。<br> 少年仓央嘉措恋爱了,心中的姑娘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桑美朵。不记得如何相遇,只记得,当他抬起头,她就站在面前,仿若站立了千年,只为等待命中注定的人前来牵起她的手。牵起你的手,为你许下爱的承诺,“家乡的山谷谧静安适,太阳的光芒欢乐相聚。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恋爱中的仓央嘉措被爱的潮水淹没,每日里与邻村美丽的少女仁增旺姆云雀般在山里飞来飞去,贪婪地吮吸着爱的蜜汁。<br> 冬去春来,孩子长大了,恋爱了,母亲的心里却更加沉重。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br> 这一年是1683年,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猪年,清康熙22年。初春三月,门隅的天空飘着雪花,格桑花和灵芝将要吐蕾的一天,仓央嘉措降生在牧民扎西丹增家中。<br> 传说仓央嘉措为莲花生转世,出生之日,门隅沃松上空七日同升,金光耀天。门巴族的老人们说,七日在天的异象,注定了孩子一生的不寻常,在享尽七个太阳卫护的同时,也必然受尽七个太阳炙烤的煎熬。<br> 十四年了。十四年前,两位僧人秘密来到家中,宣布这位活泼灵秀的孩子就是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没有人知道,那据说在布达拉宫闭关清修的五世达赖,事实上已经仙逝近一年了。<br> 佛说,世间种种变相,皆有起源。仓央嘉措一生为情所牵,也受佛缘的指引。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不满周岁的婴儿,突然被从天而降的荣耀砸中。两岁起,仓央嘉措被规定定期送到错那宗(今错那县)指定的寺庙学经,那里,有第巴·桑结嘉措专门委派的六名学问高深的僧人担任他的经师。<br> 这一切都在藏王的悉心安排下秘密进行。<br> 那时候的西藏,天空被乌云笼罩,拉萨上层酷烈的政治斗争,即使偏远门隅的升斗小民也都有见闻。拉达克王的军队已经开到了日喀则,后藏地区战事正酣;刚刚夺得蒙古和硕特部王位的拉藏汗和他的军队正面对拉萨虎视眈眈;五世达赖建立的甘丹颇章政权刚刚站稳脚跟,各教派欲取代年轻格鲁派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息。藏王要做的就是封锁住所有消息,秘不发丧,把幼小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秘密接到后藏,由五世班禅亲自授教,悉心培养,一切军政要务“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命行之。”接着,藏王遣使新疆,联络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冀图武装抗衡拉达克王和拉藏汗。<br> 十五年,第巴·桑结嘉措守住了五世达赖圆寂的秘密,假五世达赖之命,号令天下。十五年,孩子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这个秘密也如同一颗安放在床头的定时炸弹,随时将要爆炸开来。<br> 而这一切,怀春的少年仓央嘉措毫不知情。他看不见母亲额角越来越焦虑的白发,看不懂母亲目光里越来越深重的忧思,少年情人仁增旺姆丝缎般的黑发终日在他眼前飞扬。学经的日子枯烦单调,他想念家乡门隅烂漫的山花,想念跟在母亲身后放牧的时光,想念草原上云朵一般的帐篷,想念那些牦牛、酒和母亲铜铃一样好听的歌声。还有,他心爱的姑娘,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想从经卷的包围中逃离,从各种政治势力的角逐、暗算以及可怕的咒语中突围出来,哪怕成为一个普通人,也会感到无比幸福。<br> 每逢闲暇,他偷偷下山与她相会,她那皎洁如月的脸庞,那幽蓝如湖水的双眸,那清脆如黄莺儿的歌喉,那轻盈娇柔的一转身、一回头,整夜整夜将他淹没,淹没……<br> 3、<br> 不久,清廷意欲发兵征讨西藏的消息到了。<br> 噶尔丹,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幼年出家拉萨,与第巴·桑结嘉措结下同窗之谊,还俗后夺取准噶尔部汗位,雄霸新疆天山南北,并屡次侵扰内地边境。康熙三次亲征,击败噶尔丹。有战俘告诉这位雄才伟略的大帝,桑结嘉措勾结噶尔丹,图谋建立自己的武装,而在西藏,五世达赖早已经仙逝十五年的事实,清廷居然一无所知。龙颜大怒之下,康熙大帝为藏王桑结嘉措罗结了如下罪状——“阴与噶尔丹朋比,欺达赖、班禅,坏宗喀巴之教,将达赖已殁之事匿尔欺众,以噶尔丹兴兵为由,诳班禅往东而不遣行……”任何一条都可以置桑结嘉措于死地。<br> 突然,事态急转直下,好似意料之中,好似意料之外。公元1697年,藏历火牛年,在诡谲的政治氛围中,康熙出于稳定西藏政局考虑,宽宥了桑结嘉措的“罪行”,“派遣特使章嘉呼图克图参加了六世达赖的坐床大典,并赐珍物甚多。”认定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br> 我看见仓央嘉措当年坐床时,从布达拉宫窗口射出来的光芒,照亮了他冷峻的面庞,那一年,他十五岁。<br> 当然,他不会知道,身为活佛、六世达赖喇嘛,却不过是桑结嘉措与拉藏汗博弈盘中一颗过河的卒子。从今往后,他就是万民爱戴、至高无上的活佛,整个高原的人们都是他的子民。他们将匍匐在他脚下,顶礼膜拜。而那些磕头的人当中,有他至亲至爱的阿妈。<br> 只是,门隅沃松那湛蓝的天空呢?那缀满花朵的草地和草地上散漫的牦牛呢?还有,那“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的誓言呢?姑娘啊,在云深云浅的天空,在水深水浅的镜湖,我受佛的指引,坐卧莲花台,而你不在花中央,为我唱着久违的《倾慕》;姑娘啊,你是否记得你对我说,“你重我的情深,我敬你的心诚,祝愿白头到老,携手朝拜佛圣。”<br> 终于,母亲来拉萨看他。婉转地告诉他那美丽的门巴姑娘,仁增旺姆,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br> ……刹那间,如天摇地动一般,狂飙骤起,一时间昏昏然方位不辨。忽然,风暴上有火光闪烁,却原来是一位牧人打扮的女人在前面行走,我尾随而去,那女人悄然隐去,风暴也停了,茫茫大地,只剩下无垠的尘沙........<br> 我读到《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秘传》中的这段文字,我以为那已经不是作者假托活佛的语气在叙述一个凄美的故事,而分明是年轻的活佛那一瞬间心碎的声音。<br> 从来缘浅,奈何情深。让我来告诉你,爱情有两个名字,得不到和已失去。我于是明白,是相逢点燃了爱的火焰,是离别成就了爱的深切。年轻的活佛,心碎了,他不曾想,自己这活佛之身,早已截断了他与世间的欢情,心爱的姑娘不嫁人,还能怎样?(格鲁派不同于宁玛派,禁止僧人结婚生子)<br> 失落与迷茫在活佛的心里挽了千千结。他跪向尘埃,面向苍天,向那至高无上的佛,发出痛苦的追问——<br>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这么多遗憾?<br>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体会不到快乐。<br>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br>?<br>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人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在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4、<br> 黄昏的拉萨街头,一个年轻的喇嘛从玛吉阿米酒廊里闪出。<br> 他手里的一只木碗,有着金黄的颜色。最后一抹夕阳照亮了碗中的酒液,透过这些有点粘稠的液体,他清楚地看见一张少女的脸庞倒映在木碗中。<br> 那脸庞依旧靓丽动人,她的身姿早已如梦中的星辰一样消失,自打从她那儿得到这只木碗,它就不曾离开他的身体。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要用一块绸布将它包好,揣在自己破旧的僧袍里,如同他的心上人一样永不分开。起风了,他把僧袍裹紧了些,当最后一缕阳光褪去的时候,篝火亮起来,他扯起嗓子,对着天空朗声唱起自己写的歌:“一自魂消那壁厢,至今寤寐不能忘。当时交臂还相识,此后思君空断肠。”<br> 歌声划破夜空,精灵一般飞向拉萨的各个角落。天空之上,星光惨淡。<br> 很多年,在拉萨,在布达拉宫,他是一个双面人,一个往返于神界与市井的双面人,白天属于神灵,夜晚属于自己。他就像一张任意翻转的纸牌,可以随时调换自己的人生。白天他是活佛,夜晚他混迹酒吧,在卓玛达娃的歌舞里饮酒、对歌。自打认识了琼结姑娘卓玛达娃,他似乎找回了那种可以在风雨中纵情歌哭的日子。<br> 他在与卓玛达娃的缱绻里为自己的爱情疗伤。<br> 他开始写情歌。他写的情歌婉转,深沉,饱含深情。他不止一次在集市、毡房和草原听见自己写的情歌。潮水一般的祈祷声和嘹亮的号声之上,那些优美的音符,像自由的风在八瓣状莲花形状的群山之间回响。<br> 他于是有了另外一个与活佛身份极不相称的名字:流浪歌手、诗人,或者拉萨浪子。<br> 从玛吉阿米酒馆出来,我看见布达拉宫广场游人如织,初夏的阳光照着这座永恒的宫殿。一位年轻的喇嘛从我身边走过,他回过头望着我,我看见他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清亮,狡黠。三百年前,仓央嘉措走过布宫广场时,是否也曾这样顽皮地一笑?抑或目光里有着丝丝缕缕难以掩藏的茫然和忧伤?<br> 他是佛界的另类吗?但我深信他对佛的虔诚跟所有的藏民们是一样的。常常是,他混迹于朝圣的人群,来到布达拉宫,面对佛祖,五体投地,额头紧贴地面,在佛祖慈祥的注视下,泪流满面。我见到的许许多多关于仓央嘉措的文字无一不只停留在“浪漫,诗人,情人”的层面。<br> 也许,世人都误读了他,误解了他。<br> 佛法无边,映衬着人的渺小,但宗教从来不阻遏人的幸福和快乐。没有信仰的人生很苍白,没有爱情的生活同样令人不能忍受。大慈大悲的佛祖必然能够体谅众生的痛楚和忧伤,也必然鼓励他们获得尘世的幸福。然而,佛祖啊,你拣选了我,而我在却对你的虔诚中深陷痛楚,人生如此,浮生如斯,情终情始,情真情痴,有谁知?<br> 日光倾城,高原的风拂过年轻活佛的面庞,他仰面苍天,一声长叹——<br>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br> 几年前,读到夏风颜女士的文字《仓央嘉措: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禁不住动容。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道出了仓央嘉措的心声——<br>……有人说,我是佛。有人说,我已成佛。我其实谁也不是,我只是我,一个独坐高台看云生云灭心入尘埃的男子……有人问我,你不该是佛的孩子么?错了,你们都错了。我犯了戒,于是受戒,但我不是因为佛的惩戒而甘愿受罚。我不贪心,我只是想渡善缘。我想用我的诚心感动佛祖,想问一问他,可否渡我百年光阴,让我看看前世,或者来生。<br> 我伸不出抚摸天空的双手,那么便让我足踏莲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归深海或者没入尘沙。我可以微笑着告诉佛祖,当我站在他面前,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br> 5、<br> 三百年前的布达拉宫广场该如今天一样宽阔、平坦。<br> 三百年前,拉藏汗和他虎狼一样的军队齐聚广场,银亮的刀剑在炙热的阳光下发出冰冷的光。<br> 年轻活佛的另类行径为拉藏汗找到了逼迫桑结嘉措下台、废除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身份的理由,一场决斗即将在两只愤怒的牦牛之间展开。桑结嘉措秘密送给拉藏汗一副毒药的阴谋败露,蒙古军队包围了拉萨城,桑结嘉措战败。战败的桑结嘉措被拉藏汗处死。一代英才的灵魂从此长眠在自己精心营建的这座宫殿之前。<br> 蒙古军队开始攻向布达拉宫。有人组织反击,无数藏民和喇嘛不顾一切从蒙古军队手中抢夺仓央嘉措,他们组成一道肉体城墙,保护着他们心中的活佛。<br> 突然,一道彩虹出现在布宫上空。一个声音响起来,仓央嘉措从宫殿走出,大声道:“吾之生死无妨,不久即可重见吾之僧徒。”言毕,面向拉藏汗举起双手,束手就擒。<br> 广场安静下来,万千僧众葡萄在地,空中响起护法神洪亮的声音:若有谁言此大师非五世达赖转世,鬼魅当碎其首。彩虹如一条圣洁、多彩的哈达,一头在仓央嘉措头顶,一头在布宫宫顶。人群分向两边,分出一条道路,年轻的活佛向他的子民作最后的告别,在蒙古军队的看押下,离开拉萨,走向他最后的归宿。<br> 拉藏汗给康熙的奏报称,桑结嘉措勾结噶尔丹,所立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耽于酒色,不守清规,非五世达赖转世,请予废黜。已经取得西藏政权的拉藏汗早在杀死桑结嘉措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非婚子(亦说是乞丐之子)立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取名意希嘉措。拉藏汗的目的再明显不过:自立达赖喇嘛,假达赖之名掌握西藏军、政、教大权,同时号令蒙古各部。然而,在拉藏汗召集的三大寺会议上,全西藏没有一个喇嘛认为仓央嘉措是假达赖。善良的藏民们从仓央嘉措吟诵的情歌声中听出了梵音,体悟到了他内心的诚实与博大。藏民们心中,他对爱情的炽热情怀丝毫不减他作为活佛的圣洁,反而从他对佛法的敬畏和对人世的关怀中感觉到了生命的伟力和可爱。仓央嘉措的情歌不是单纯的男欢女爱的吟唱,而是带着生命的温度,是所有藏歌声里的最强音。<br> 爱情与宗教向来并不对立,它是一个人内心向往却永难抵达的彼岸,她像宗教一样让人忧伤而宁静。那是人类生命的体验,是所有生命必然朝向的方向。<br> 正如西藏僧众期望的一样,清廷没有理会拉藏汗的奏报,认为“此喇嘛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因“迷失菩提”,须押解进京,以辩真伪。<br> 《七世达赖喇嘛传记》载,“拉藏汗迎请仓央嘉措到汉地……1706年5月17日,仓央嘉措从拉鲁嘎出行,无数信仰达赖的众生,泪洗面颊,为之送行。人们请求达赖为其祈福,仓央嘉措的跟前,供满了数不尽的哈达。”<br> 6、</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青海湖,碧波万顷,浩淼如烟。<br> 我离开西藏抵达青海湖的时候已近月底。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油菜花正在开放,湖边星星点点缀满了不知名的粉色小花。有游人乘坐快艇去往鸟岛,初夏时节,大批的候鸟开始在那里聚集。<br> 都说青海湖是蓝色的,其实湖水的颜色四季不同,从不同的角度观看会呈现不同的色彩,这片浩瀚的湖水始终有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神秘。面对着湖水,我想象着湖水的深处,想象着她的渺远、寂静和深不可测。<br> 也是在这片湖水边,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与蒙古王俺答汗会谈,开启了西藏与蒙古残余势力错综复杂、永远难以厘清的关系。这一年距离仓央嘉措在拉萨坐床成为六世达赖喇嘛,过去了120年,而距离西藏噶举派领导人最早会盟成吉思汗,已近500年。人世飘荡,雨打浮萍,人生的起起落落非人力可以捉摸,我们似乎都被某种力量所挟持,所左右,莽莽撞撞不知道将要飘向何方。<br> 青海湖是藏汉两地往来的重要驿站,因而也是仓央喜措被押进京的必经之地。然而史书关于仓央嘉措的故事到青海湖这里却戛然而止,像一部缺页的小说,高潮处,突然没有了下文。可以宽慰的是,故事的主人公也因此永远活在了24岁,永远有着年轻、俊秀的容颜。<br> 当很多人相信仓央嘉措死了的时候,他在一本叫做《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秘传》的书里复活了。作者阿旺伦珠达吉为“失踪”的仓央嘉措勾勒了一幅详尽的生存路线图。第一行足迹从青海湖的深处逶迤而来,之后在更大的版图上飘忽不定。大致整理一下,这条线路与我今天行走的川藏、青藏公路有很多交集:青海湖-西宁-阿坝-康定-理塘-巴塘-拉萨-山南-昌珠-工布江达-定日-门隅-措卡-内蒙古阿拉善……在这条路上,时至今天据说还流传着一首歌谣:“格萨尔王的故事多,百姓心里的佛语多,仓央嘉措跨过的门槛多……”<br> 如果有足够的想你力,你完全可以相信仓央嘉措还活着,如同人们大都愿意美好的故事需要一个美丽的结局。比如某个风雪夜中他化身仙鹤倏然遁去,或者,押解他的蒙古军人被活佛的人格魅力打动,有意无意给了他一条生路,又或者,仓央嘉措降服了押解的队伍,收他们为僧徒,在青海湖边隐姓埋名,行善敬佛,终老百年。<br> 《秘传》上有段文字,抄录如下:一行人逶迤行来,经北路,行到青海湖时,接到圣旨。圣旨上说:“尔等将此教主大驾迎来,将于何处驻锡?如何供养?实乃无用之辈。”申饬极严。众人惶恐,担心有性命之虞,却无万全之策。恳求道:为今之计,唯望足下示状仙逝,或伪做出奔,不见踪迹,若非如此,我等性命休矣!尊者道:“你们当初与拉藏汗是如何策划的?我不达妙音皇帝的宫门金槛,不觐圣容,决不回返。”此言一出,众人惴惴不安。尊者又道:“我实在不愿意伤害你们,不如我一死了之,但容我察察缘起如何再说。”听得此言,大家皆大欢喜。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除了几个汉人首脑,无一人知晓尊者于初更时分登程上路了。登程之前,尊者对侍从叮嘱一番,二人无限悲伤,泪流满面……<br> 而我,更愿意把文字当作一种想象,尽管作者阿旺伦珠达吉言之凿凿,声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秘传》也只能是无数想象中的一种吧。无论有多少种想象,有多少版本的《秘传》,仓央嘉措都会被定格在24岁的年轻生命。不一样的结局,却有着相同的容貌,有着相同的对于生命火一样的激情。<br> 我相信,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生命的激情还在,吟唱爱情的诗还在,歌还在,人们还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描述他,走近他,并且理解他,解读他。</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八、OH MY GOD<br> 商人坎吉不信神。他在神的祭祀仪式上蛊惑信徒给神喂奶酪,而当晚的一场小地震全城的房屋安然无恙,仅他的神像店被夷为平地。他因此破产,一怒之下他把神告上了法庭。<br> 拉萨,早期节奏客栈,双喜和我聊印度电影《oh my god》。<br> 双喜硕士毕业,先是离开广州来到拉萨,后又辞去西藏电视台记者职位,办了这家客栈。她说在这里,在拉萨,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每天都有新朋友。早期节奏是让一个有故事的旅人遇上另一个有故事的行者的地方。</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客厅满满一方墙被做成书架。《首脑论》、《乌托邦》、《世界史纲要》、《圣经》、《莎士比亚全集》、《西藏通史》、《历代达赖喇嘛传记》、《格林童话》,以及卢梭、罗素、亚里斯多德,汤因比、托尔斯泰,雨果……俨然一条人类思想的长廊。<br> 夜很静,双喜说拉萨的夜晚经常下雨,不适合出门,但适合聊天。<br> 我说印度是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度,而《oh my god》则以一种嬉闹的方式抨击宗教社团的虚伪。神的位置不可动摇,人将如何与神对立?法律岂能对神意加以裁判?我注意到,神化身为人,现身法庭,对坎吉施以救助,但至始至终没有站在被告席上。这是印度式的智慧,也是印度人的幽默。我读书少,关于宗教更是知之甚少。但凡宗教都相信人生即是一场苦旅,而苦难皆缘于人之贪、嗔、痴,如若断灭这欲望,苦难也就不复存在。但问题是断灭了贪嗔痴便从此无忧了吗?人生来诸多的苦忧到要如何救赎?再说了,信仰的目标是抵达极乐,预设一处福祉,并不比用一根棒棒糖引诱孩子学会走路好到哪里去。神因为坎吉一句不恭的话便把他的店铺夷为平地,莫非神也如人一样心胸狭隘,小肚鸡肠?<br> 双喜笑起来,说:“以无忧无苦为目标的宗教其实背离了宗教的真意,任何幸福、极乐的许诺都将助长人们逃避苦难的心理,因而无视自身的处境。神对坎吉是这样说的,神说人们为了自身利益而有求于我,他们做的是利益的交换,是一场买卖。真主,如果我通过考试,我会连续五周周二徒步去沙帝纳克拜神;如果多米尼克答应嫁给我,我会去蒙特马利点十一根蜡烛;如果我老婆怀孕的话,我会到神殿贡献一张地毯.....事情若没如愿以偿他们就会怪罪我。他们说,神明没给我们启示就不去拜神了。神明没给他们启示?你需要我给你们发请帖吗?”<br> 我也笑起来:“所以坎吉面对法官慷慨陈词,信徒在寺庙燃香叩拜,供奉地毯和香油,供给神的牛奶都流进了下水道,而流浪汉和乞丐正在旁边饿着肚子。人把神当成了哆啦A梦,许愿、还愿,神要蜡烛、香油和地毯干嘛?跟神做生意,这买卖肯定难成。”<br> 我想起刘小枫讲,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这很要紧。惟有领悟人之苦忧和渺小才能真正断灭对福报的执迷,因为苦难,因为差别,爱才有了意义。这爱不单单是友善、悲怜、施舍和助人为乐,而是智慧、和平与幸福的精神所在,是人与神之间永远的契约,人的皈依之路。<br> “是啊,所以坎吉因控告成立,帮助了许许多多无家可归的人,成为万人敬仰的人神之后,他向人们为他塑造的神像举起了拳头。坎吉神被推倒了,就像圣经上讲的,耶稣进了神的殿,赶出殿里做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和卖鸽子之人的凳子一样。”双喜说。<br> 我说:“神由人创造,并由人膜拜。但人与神从来不对立,法律也是。信仰,因信而仰望,因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而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br> 听听坎吉和神是怎么说的——<br> 坎吉:你为什么不把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神:我只负责指路,目的地需要你自己去走。<br> 坎吉:你为什么创立宗教?神:我只创造人类,宗教由人类创立,因为人们需要它。<br> 坎吉:你创造的世界不完美,宗教成了某些人敛财的幌子,诸如此类的宗教应该摒弃。神:千万不要剥夺人的信仰,一旦剥夺,他们就会转而把你当成宗教来信奉。<br> 坎吉:你衣袂飘仙,还是西装革履?如果你存在,示现给我。神:你读薄伽梵歌、圣经,或者古兰经了吗,如果你是穆斯林,我就是安拉;如果你是基督徒,我就是上帝;如果你信印度教,我就是克里须那。<br> 坎吉: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神:你在找谁,坎杰?我说过我无处不在,我随雨瓢泼而落,同鸟一起筑巢,同蚂蚁共享午餐。不用去什么寺庙或者教堂了,我不在那里,我不喜欢恭维,也不喜欢那些香油和蜡烛,我不做买卖,坎吉。<br> “圣人求心不求佛,凡人求佛不求心,我们都忽略了身边的真善美。”双喜说。<br> 坎吉先因维权被追杀,后因替贫下中农伸张正义被宗教社团包装成人间新神。“人间的热闹非凡不是因为神的缺失,而是造神、拜神被演绎成了一场喧闹的游戏。”我说。所以那位翘着兰花指的大祭司拍了拍坎吉的肩膀,说:信念和信仰是会上瘾的,一旦上瘾,就不会轻易割舍,进出寺庙的这些人,他们不是爱神,而是惧怕神,所以无论什么时候神祠里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br> 神在心中,无需寻找,心中有神,神便自来。双喜说得对,宗教不是一场膜拜,而心灵的自由和解放。<br> 我问双喜:“那朝拜的仪式呢,仪式是什么?假如没有了仪式,如何称之为朝拜?”<br> 双喜说仪式只是一种表象,人类所有朝向内心的活动其实跟仪式没有关系,但表象可以让人收缩心灵,引人入胜,让人感知,引发思考。自在之物通过表象得以呈现,好比基督教需要教堂,佛教需要寺庙,宗教场所特有的氛围和仪轨让人感觉到天国的存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仪式,而是朝拜的方式,假如满腹功利要求佛祖的给予,便离阿谀奉承、行贿受贿不远了。惟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才有真正的朝拜。假如佛陀也好奉承,好恭维,好财帛,这样的神不拜也罢。<br> “你是我遇到的对西藏用心最真的游客。”她说。<br> 我说这话对也不对,把“最”字去掉,可能相当,“因为想看个明白,所以用心,因为生性愚顽,所以总也看不明白。”<br> 双喜呵呵笑着,说:“那就不走了,留下来,留在拉萨,我有很多像你这样的朋友,都想把西藏看个明白。”<br> 是啊,西藏有太多的美好,而我只是个过客。说真的,人于尘世,七情六欲,世事繁华,红尘滚滚,我该有怎样的割舍和努力?oh my god!<br> 神让坎吉读《薄伽梵歌》,坎吉说那么厚一本书,连张插图都没有,哪能读得完?他说他有一本《薄伽梵歌》一直放在店里,占空间,还招来白蚁,所以扔了。神说:“扔了?你把它扔了?坎吉,人的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书里,试着读一次,如果没用,再扔也不迟。”神告诉坎吉,“我不是人类,我在商店被销售,我创造了世界,但不是泥菩萨,里面藏着喜怒哀乐,你在我周围徘徊,寻找我的足迹,而我就像你们的影子一样,酷热时给你遮凉,出行时为你指路……”<br> 我忽然想到史铁生,那个每天坐在轮椅上写作的智者。他说神永远不是人,谁也别想冒充他,神,甚至是与所有人作对的——他永远都站在监督人性的位置,以傲慢的、逼人的目光看着你,以云的变幻,以风的穿流,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和漫长,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才能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神的回答。<br> 人是什么?恺撒大帝征服了全世界,但眼见得情人离他而去却无力回天;人制造了航天飞机,但要想做出一片树叶、一只青蛙,却比登天还难!我们经常把敬天畏地挂在嘴边,可不也说过人定胜天么?人总需要信点什么,倘若什么都不信,很有可能,神、俗,甚至法律都会被他踩在脚下。信仰跟仪式、场所,甚至神本身——无关。信仰看见了人的残缺和羸弱,所以向着圆满祷告,看见了人的丑恶,所以忏悔,期盼救赎。<br> 我又看见了那些雪山草地上匍匐的藏民,看见子小昭寺前满脸沟壑的老阿妈,八廓街上那个瘦弱单薄的小女孩。他们是真诚的吧,他们摒弃了所有的快乐,正虔诚地走向自己的目标——以自身的残缺向着无限的完美,以一己的有限向着时空的辽远。<br> 离开拉萨,我读到双喜朋友圈的一条微信:拉萨的夜晚,一位伯父辈的客人和我聊他十几天的旅途,聊西藏王统记、贤者喜宴、西藏通史、吞米桑布扎,聊信仰,聊生死,缓慢而有热情。想起鲁米的一首诗:每个早晨都是一位新来的客人,喜悦、沮丧、卑鄙,一瞬的觉悟来临,就像一个意外的访客,无论谁来,都要感激,因为每一位都是,由世外派来指引你的向导。</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九、桑耶,桑耶<br> 1、<br> 清早,由拉萨经贡嘎机场,沿雅鲁藏布江往东进入藏南河谷。那里,在自然地理和行政区划上,属于山南地区。<br> 路况出奇地好,新铺的沥青路面在河谷山峰间穿行,青稞即将成熟,地里有藏民忙碌的身影。阳光明媚,杨柳依依,青碧的草坡上牛羊徜徉。公路两边土地沙化严重,河谷间有人工种植的沙柳、旱柳和小叶杨。简陋的民居,飘扬的经幡,天空蓝得醉人。</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在山南,游客轻易就能与“第一”相遇。第一块农田,第一位赞普,第一座王宫,第一座寺庙,第一座庄园,第一部经书,第一个作坊,第一个集市。<br> 这里是藏文化的缘起,更是一块圣地,一块神秘莫测的灵性之地。吐蕃王朝的前身雅隆部落可以从这里开始追溯到公元前二、三世纪,藏民族的发源地正是在山南——传说雅砻河谷的一只猕猴,与岩魔女结婚,生下六只小猕猴,繁衍的后代遂为藏族的先民。<br> 宽阔的雅鲁藏布江平静地流淌,一首小时候就会的歌在河水粼粼的波光里回荡——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驱散乌云见太阳/我们的道路多宽广……</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文明是一条壮阔的河流。文明由穴居而逐猎而农耕,工业革命已经让全世界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便捷,越来越富足,而在这里,在西藏,却依然是或农耕或游牧的社会。藏民们的快乐与满足似乎与外界的翻天覆地无关,一生一世除了朝佛,一无所有。他们,本来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可是没有。这是一个沉重的命题。我知道我的困难,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游客,像许许多多匆忙经过的游客一样,只能游览而无法进入。这个命题的答案或许隐藏在山南佛、本交融的吐蕃王室后裔的拉加里王宫里,在琼结县的藏王墓地,或者江北岸秀丽的昌果山沟里,在藏民们虔诚地朝向雪山圣湖举起的双手里。 <br> 2、<br> 雅鲁藏布江大桥横跨江面,松卡渡口旧址依稀可见。当年,莲花生大师是否也曾在这里等候渡船?渡人之人,是自渡,还是像所有人一样需要他人划船而来?也许,渡人之人自有凡人不及的道骨仙风。大师当年该是头顶祥云,足踏莲花,浪花飞溅之间,那俊美如莲的美少年便已渡河而去。彼岸,一道祥云披挂天边。<br> 藏民们说,莲花生大师是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和释迦牟尼佛身口意三密之化身,集过去、现在、未来三时诸佛于一身,永远有着十六岁少年的容颜。<br> 佛祖曾告诉阿难,自己涅槃之后八百年,将于莲花花蕊之中生出童子,接替他弘扬佛法。那时候,印度乌仗那国国王安扎菩提没有王子,适逢久旱无雨,饥荒遍地,国王倾尽国库,祈求三宝。其时,阿弥陀佛口吐一道红光,那光芒之中莲花盛开,一八岁童子坐卧花蕊,四周彩云围绕,空行度母环游其中。国王将那孩童放于怀中,问那孩子是为何人来自何方,童子道:“我乃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之化身,受佛祖嘱托,来此渡化众生。”一时间,天降花雨,佛光普照,国王收其为太子,名莲花生,册封顶髻王。从此往后,乌仗那国风调雨顺,仓廪丰实,国泰民安。<br> 成年的莲花生,美丽的善普那公主是他的妻子,玛瑙练就的愿望石可以帮他实现所有愿望。却于一日,他请求父亲准许他放弃王位,去那更广大的时空弘扬佛法。父亲不允,他假装失手,一只花瓶砸死魔臣的儿子,他被流放寒林。在寒林,他开始苦修。</font>之后,大师行踪遍及各国,调服魔障,度化有缘。</h3><h3><font color="#010101"> 那一年,西藏第五代赞普赤松德赞目睹佛教与苯教互不相容的酷烈争斗,发愿确立佛教在吐蕃王朝思想领域的主导地位。他请来印度高僧寂护入藏弘法,着手营建西藏历史上第一座佛教寺庙。<br> 然寂护大师的弘佛事业依然困难重重。寺庙破土之际,有各路妖魔前来作乱。赞普心生一计,让佛教徒、苯教徒齐聚苏朴辩经,苯教败,赞普将他们流放后藏阿里、象雄。一些不愿皈依佛教的苯教徒将苯教经典藏于岩洞、埋入地下,是为“伏藏”的缘起。时至今天,“伏藏”依然是西藏难解的迷团之一。<br> 寂护大师回到印度,向赤松德赞举荐莲花生大师前来接替他完成寺庙的建设。临行前,寂护与赤松德赞密谈。他告诉赞普,莲花生大师与他有一段前缘——藏王赤松德赞与莲花生前世曾同修一座佛塔,后世必再续前缘。<br> 世间万事,皆有前缘。今天,我走进西藏,走到雅鲁藏布江边,那一路与我相遇过,帮助过我的人,不知前生又是何等缘分。<br> 莲花生大师一路降妖祛魔,收服了众多的苯教徒。传说念青唐古拉山神在莲花生入藏途中降下漫天大雪和迷雾,莲花生大师昼夜入定,意念直指魔障。顷刻间,大雪融化,山石崩塌,念青唐古拉低下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发愿终身成为佛教的护法神。<br> 三天后,当我站在念青唐古拉山垭口,我看见山顶皑皑白雪如一条白练蜿蜒在蓝天之下。很低很低的云朵盘旋在山腰,久久不散。<br> 3、</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桑耶寺静卧在正午的阳光下。<br> 它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寺庙。据说那一年寺庙还没完工,赤松德赞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寺庙建好后的情形,莲花生施展法术,在手心变幻出寺院的幻影。赤松德赞为眼前的景象不住地惊呼:“桑耶,桑耶!”,意思是“不可思议”。于是寺庙有了“桑耶寺”的命名。<br> 桑耶寺约在公元763年前后动工,历12年完成,依附在它身上众多的神话传说让这座西藏最为古老的寺庙充满了神秘。莫非桑耶寺真的无需财力物力,倒由大师莲花生的魔力幻化而成?<br> 世间有种种变相,种种奇迹,谁能肯定那都是人力而为?或许人力之外真有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力量存在,正等待我们去发现去认知。<br> 桑耶寺有着藏、汉、印三种建筑风格,又有人称其“三样寺”。我不懂建筑,并不能分清其中的区别,但藏庙与汉地寺庙的布局显然不同。藏地寺庙,出入、朝拜很是随意自由,僧人游客互不干扰,自在相得。而在内地往往烟熏火燎,人声嘈杂,僧人坐于功德箱前,等候香客捐献银钱,看上去与尘世的浮华别无二样。</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昏暗的大殿,冗长的壁画长卷从罗刹女与神猴成婚、宗喀巴创立格鲁教派、九世达赖喇嘛事迹,直到“莲花生传记”,色彩艳丽,图案精美,俨然一幅西藏通史的漫漫长卷。一路走走停停,到大殿二层,便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光。<br> 走过大殿,听得有人向我们招手:“叔叔阿姨快上来——看我们唱歌跳舞。”<br> 循声上得楼顶,一群藏族青年男女腰围围裙,手执木夯,整齐排列,木夯底部接一木质圆盘。歌声响起,木夯伴随节奏,从左边到右边,来回锤击屋面。我知道这叫“打阿嘎”,在央视记录片《第三极》里看过类似场面。据说藏区的寺院如需修缮,藏民们会自愿前来,用这种打阿嘎的方式将铺在房屋屋顶一种称为“阿嘎土”的建筑土料踏平、夯实,不收分文报酬。打阿嘎的魅力有多大,有人说在《新华字典》里绝找不到形容她的合适词汇。她是遥远的空灵,也是近在眼前的感动。在布达拉宫,在藏区的各个寺院想要遇到打阿嘎的场景,对匆匆而过的游客而言,实在不易。我是幸运的,不经意间让我遇见这份空灵的感动。</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桑耶寺的僧人很和善,一如我在藏区遇见的所有藏僧,常常笑容满面。我非常愿意接近他们,跟他们聊天,跟他们一起闭目晒太阳,让我感到平静,感到安详。一位年轻的喇嘛告诉我,桑耶寺建成后,莲花生大师沿河谷向南,翻越崇山峻岭,南下门隅,在那一带传教。门隅是仓央嘉措的出生之地,那里至今留存着许多莲花生大师前生后世的遗迹。那里的门巴人描述莲花生的样子,讲述他如何一路降服群妖,语气生动,斩钉截铁,似乎亲眼所见。<br> 正聊着,他让我去看辩经。<br> 急步赶去,辩经已经开始。<br> 饭堂南侧,浓郁的柳荫下,喇嘛们或二人一组,或三五成群,问答或者对辩。问者先有一声低喝,“砥——”伴随双掌拍击,发出声响,接着发问。答者稳步近前,表情肃穆,以洪亮的声音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其间问者不言,须待答者陈述完毕方可驳斥对方。我看到,论辩双方或扯动悬于手臂、胸前的佛珠,或撩起僧衣,劈腿、褶眉,高声叫喊,往往以夸张的动作强调自己的观点。</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我于一旁,不明藏语,但我分明感受到了辩经过程传达的一种力量,一种忘我的、积极的、向上的力量,热闹却不失庄严。身旁一位年长的喇嘛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告诉我,辩经看似随意,其实每一个手势和动作都有深意,比如“砥——”音是个引子,好比一场戏剧的帷幕已经拉开,一手高举是告诉对方大如来智慧与我同在。击掌更是意义非凡,比如汉语里讲一个巴掌拍不响,世事万物均是众缘合和的产物,掌声也代表无常,世间万相,稍纵即逝,但听掌声响起,顷刻间已缥缈无踪。还有一层意思,掌声可以警醒对方——我的观点接近佛祖教诲,无可辩驳。<br> 赤松德赞起,西藏、尼泊尔、汉地,甚至西域一带的僧人各持所属教派教义,论争不已。禅宗提倡顿悟,而寂护、莲花生的信徒们认为“立地成佛”很是荒唐,犹之乎爬山,须得一步一步爬上去,岂能一步登上顶峰?既可顿悟,便无须积累善行、克服情欲、消除罪孽,反正有一天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如此,罪孽深重之人岂不只能束手待毙,还谈什么成佛呢?于是赤松德赞把双方代表集中到拉萨,允许他们自由辩论,败者向胜者献上花环。据说辩论整整持续了三年。<br>我想知道,哪一场辩论开了辩经的先河?<br> 不管怎样,辩经的传统就这样一直传承下来。看喇嘛辩经,如同听闻律师声明法律的庄严和神圣,如同欣赏京剧旦角的演出,一甩袖一出手一亮相,世道沧桑人世变迁尽在目前。<br> 喇嘛的生活寂寞吗?你看他们对于真理的执着,艰涩的教义在他们脸庞上铺展成了一道道快乐的流云。或许,对真理的追寻本身就是快乐的。小马哥在拉萨色拉寺后山结识的一位放羊娃八岁起就给寺里放羊,一放就是十一年,从一个学龄前孩童放成了一个帅气的小伙。他说喇嘛有学问懂道理,明了活着的全部意义,他说他正在努力,希望能早日成为色拉寺的一名喇嘛。<br> 而这,正是他一生的追求和梦想。</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十、灵魂像风<br> 1、<br> 今天,进藏的第十五天。那些雪山、草原、村落、藏寨,大昭寺、八廓街……一路颠簸,一路欢喜,如果说曾经有什么对我的内心产生过巨大的冲击,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座山的名字:青朴。</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青朴山,苦修者的圣地。<br>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试图超凡脱俗,渴望缘此达到高境界的人。我无法逃离我生命的主体,生活也不允许我忽略她的存在。我不诗意也无文采,生命中许许多多细腻的、不可言状的、美丽的情愫不曾给予我光荣和激情。然而,当我面对青山环抱的青朴,久违的、无以言喻的失落感,无可名状的孤寂感和无以复加的苦难感再一次潮水般匐然袭来,汪洋恣肆。我于是明白,西藏于我,从未离开。<br> 去青朴,如同在桑耶寺,游人很少,大约旅游的旺季还没有到来。车到山脚下,开始徒步。我问同行的藏族老阿妈,平时去青朴的人多吗,她肯定地点点头说多,很多,继而又摇头:“不多,旅游的人不多。”阿妈一口流利的汉语让我惊喜万分。她说的多或许是指上山修行的人吧。<br> “阿妈,现在山上修行的有多少人?”我问她。<br> “一两百人吧。”阿妈说,“有的来了,几年后又走了。”<br> 阿妈背上一个大包裹,说是给山里送的食品,土豆、玉米、蔬菜一类,我希望帮她背上一段,她摆摆手,示意我走她前面。<br> 上山的路很窄,越走越陡,荆棘丛生。高高的山峰向两边延伸,如同一座大佛伸展的双臂。脚下,雅鲁藏布江逶迤如练。回头望见阿妈佝偻的身影和她瘦削的脸,眼神格外明亮、沉静。那是用一生的辛勤、沉默和坚韧,经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时光印记吧,像雪山圣湖之水,倒映着高天流云,湛蓝,清冷,深不见底。阿妈说,青朴山有一百零八个修行洞,一百零八个天葬台,一百零八眼圣泉。一百零八大概是个约数,言圆满之意。人生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北京天坛每层石栏有一百零八根柱子,佛珠一百零八颗,梁山好汉一百零八个。</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几只野兔窜出来,也可能是土拨鼠,速度太快没能看清楚。几米外一间小屋子,石头垒的,一扇“门”朝山前敞开,仅可容一人弯腰进出。“室”内简单的起居用具中间,一修行者安坐其中,闭目诵祷经文。往上走,这种类似小窝棚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一个石头缝的外面稍微垒起一行小石头,搭一个小窗户,小窗户外面糊一层被风吹干的塑料布,便是修行者的家了。小点的屋子连窝棚都不是,仅为崖壁上凿出的一个小洞,小到仅能容身,北方贮藏红薯的地窖也应该比这宽敞得多。山顶到山腰,漫山漫坡,简陋如兔窝的修行洞隐现在天空下、草丛里。若非亲见,无法想象他们如何能够长年累月在里面坚持数年,甚至几十年。也许,修行者心地至诚,早已浑然忘我。<br> 真正的信者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存在。<br> 阿妈说,修行的人都是藏族人,外地来的很少。现在的条件比起以前好些,山上有小卖铺,能打电话,食物靠朋友接济或者香客施舍,很多东西要从山下背上去。很多修行者自从上山就从不曾走出洞窟,不点电灯,白天黑夜就一盏酥油灯。他们相信黑暗可以开启心智的光芒。他们安身在逼仄黑暗的洞穴,迎候来自心性的光明,承接来自灵魂深处的雨水和阳光,直到有一天,再也不需要人间世界的粮食和水,进入自由无碍的天堂。之后,便有一同修行的邻居或朋友用石头把洞口堵上,默祷着他们的灵魂风一样划过天际。<br> 青朴之“青”源于吐蕃一位大臣的族名,“朴”是山谷。雅鲁藏布江沿岸多为裸露的苍灰色的岩体,惟青朴山绿意深深,灌木葱茏。青朴修行地曾一度荒废,上世纪八十年代,宗教政策落实,尤其是近几年,上山的人日渐多起来。奇怪的是这些修行的人,绝大多数为女性。我在山上转悠,忽听得银铃般的声音从某个石头缝里传来,近得跟前,一漂亮的女尼立于石头屋子前诵唱。蓝天白云下,红色的僧衣,袅娜的身姿,秀美的面庞,让我怦然心动。<br> 她叫白玛珍吉,23岁,青海玉树人,两年前来青朴,其间回过三次玉树。我看见“屋”内搁在石头上的一块木板,放着化妆品、小镜子和一些简单的美发用品。清冷的生活也无法抹不去她对于美的渴求。她偶尔低头看微信,看得高兴了便捂着嘴浅浅地笑着。她说青朴这个地方很特殊,其实也很平常,很普通。如果选择去寺庙修行往往有很多困难,很多规矩。而青朴不是一个僧团组织,是个很个性化的修行圣地。<br>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非常自由,时间长了大家都成了朋友,有什么事,大家都会互相照顾。”她说。<br> 青朴就是这样。你面对的每个修行者都是个人,一个人非常单纯地在那儿修行,孤独、安静、平常。跟他们交谈,你能强烈地感受那种真正的慈悲、爱和关怀。她们很简单,简单到除去肉身,一——无——所——有。<br> 佛祖说,人有八大苦,出生是第一苦。在饱受狭小黑暗的九个月的窘迫之后,又在狭窄的产道里痛苦地挤压。所以我们,每个人全都是大哭着来到人间。在西藏,家人会把酥油抹在初生婴儿的脑门上,祝福他平安吉祥,从此往后酥油的气息将伴随他的终生。他们劳动、歌舞、结婚生子,诵经、祈祷,遵从禁忌,按佛祖的教导扬善抑恶,怜悯生灵,期望来世快乐、平安。他们在朝圣的路上学会走路,在袅绕的桑烟里领悟活着的全部意义。<br> 或者像她们,在青朴修行的阿尼们,舍弃红尘,抛开所有,就这样孑然一身,面向苍天大地。把苦难和孤独化作天空雪山一样的蔚蓝和洁白,化作草原一样的湛绿和辽阔。<br> 白玛珍吉的屋子里不时有她的朋友进来。我看见一位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青春烂漫时刻。她手里拿一本经书,告诉珍吉说她把那段经文背出来了,一脸灿烂。珍吉为她高兴,拥着她在那块狭小的空间不住地转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透过石墙传向静静的山谷。<br> 我以为快乐是一种需要努力寻找的东西,而她们,当除去肉身以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快乐却在不经意间悄悄地绽放开来。<br> 2、<br> 山顶,莲花生大师修行洞内有大师和他的两位明妃塑像,四周崖壁被人摸得发亮。莲花生帮助藏王弘扬佛法,修建了西藏第一座寺庙,作为最高礼遇,赤松德赞把自己的爱妃益西措杰“赠”与大师,作为他的“明妃”——修行伙伴之一。印度密宗有“男女双修”互补阴阳、可得洞开天国之门的密法一说。大师先密后显,入藏后,显宗在藏地发扬光大,而印度教却日渐衰微。大师于此“双修”与密宗有什么联系?听说曾有人打算写点这方面的文章,似乎极少,至少我没有读过。但莲花生大师在山上修行的时候,的确带来了三十六个空行姆。她们是西藏第一批女性觉悟者。<br> 修行洞周围很多据说是莲花生修行时留下的遗迹。我看到一块石板上两个巨大的凹痕,传为大师终日屈膝跪出的印迹。另一块石头上一“哞”字,六字真言中的一个,传为大师用手指书写而成,甚为奇妙。大师空灵飘逸,由他带到藏地的二十五位成道者都修成了藏密大师,可以凌空飞翔,在水上疾行。大师用手指在石头上抠出六字真言大约算不得什么奇迹。</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有一个洞窟,很大,三面墙甚至是石块砌成的。洞内一老者盘腿闭目其中,我们几个弯腰进去,老者像一尊佛像安坐如出。我猜可能是残疾人,比如哑巴,或者眼睛有障碍,又想也许人家不希望外人打扰。后来才知道,老人家保持这种坐姿已经多年了。声音对一个人从精神到灵魂的影响至关重要。修行的人到一定时候便开始禁言,一言不发,如动物进入休眠,或者像禅宗祖师达摩,面壁十年图破壁。<br> 有个小姑娘,眼见她蹦蹦跳跳从身边过去,只一闪便不见踪影。在青朴,似乎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br> 我俯伏在青朴大地,看高天流云,听脚下雅鲁藏布江静静东流的水声,眼前总是她们孤单美丽的身影。我好像不敢面对她们,不能够认真地思想。这些年轻的女子是如何把自己交付给神明,从此孑然一身?青朴埋藏着无数的秘密。每一寸河流,每一缕桑烟,每一朵流云,每一棵草木,每一个山洞中沉默消瘦的修行者,于我都如同前世的诱惑。我想或许许多年后,我能够成为一个虔诚的掘藏人,并试图理解他们,解读他们。<br> 3、<br> 穿越宽阔坦荡的沉寂空间 <br> 无尽的层叠的褐色阴影 <br> 处处都点缀着 <br> 暗褐色与白色的小块土地 <br> 在碧蓝碧蓝的天空下<br> 装饰着白色与灰色的<br> 孕育着的云<br> 它充满生命 <br> 这里有地球上的和平 <br> 庄严与你同行<br> 将那沉默的壮丽<br> 化为我们永恒的轮回 <br> 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br> …… <br> 这是一首藏族民歌,它告诉我。在西藏,“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br> 藏民们虔诚的信仰和这块瑰丽的土地联系在一起,同雪山、湖泊一样纯净,一样沉默,一样空灵。几十天匆匆游历,走得越近,便离得越远,西藏可以成为我审美的一个主体,我注视过她,仰望过她,却不能在真正意义上贴近她。<br> 我曾经把青朴山的修行者想象得无比崇高,后来又发现那无非是另一种生存的选择而已。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没有等到奇迹出现就去世了。吃了那么多苦,忍受了那么巨大的孤独,在低矮潮湿的山洞里落下各种疾病,却无怨无悔。他们悟到了什么?他们是否听到神的呼唤?他们所坚信的一切是否只有当死亡来临之际才能得以印证?<br> 苦行也好,苦修也罢,自然万物千万年来都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朝向自然的方式。心若不安,纵然走到天荒地老,也不能了悟佛祖要求的心安和心静。<br> 然而信仰却是一条全人类永远要走的路。信仰因“信”而在,而真。“相信天堂的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倘真有那么一处美丽的所在,来生有可能投奔那里,该是多么美妙的前景。科学的巨大成就一度让人类沾沾自喜,它看见人的强大,因而希望指点江山,但生活不仅仅有了科学就够。科学并不能带给人类需要的一切,比如心的安宁。而信仰却因为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从而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br> 马丽华老师在西藏工作生活十八年,她跟随一群朝圣者从青海到拉萨,拍摄并记录下了他们在茫茫天地里三步一长头的艰苦历程。朝圣的人群中最大的71岁,最少的不满周岁。孩子在朝圣的路上学会了走路。因为马丽华老师的努力而让世界知道,在地球的最高处,有一种在藏族人看来认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情感和愿望的朝圣方式,一种独自面对天地的苦修苦行的方式。我看到她采访过这群藏民中的一些人,他们说,“我女儿和我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磕头朝拜释迦牟尼,是为天下众生都得到佛祖保佑,都享平安快乐。”“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余下时间就应磕头念佛。因为今生我们虽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时带不走,只有求菩萨保佑才能升到极乐界。”“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就发生争执,使世界不得安宁。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br> 一年一月零三天,三百九十九个昼夜,他们一路磕来,磕进大昭寺,在佛祖12岁等身像前热泪纵横。<br> 《走过西藏》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女性作家天然的母性的温暖,一种来自人类内心深处的巨大的关于弱者的关爱和悲悯。她说,我同时欣赏这样的西藏:收看和收听由卫星转播而来的来自全球每一角落的声音和图像,并向世界发出西藏的信息;可以通达全球每一角落的直拨电话和图像传真;来自世界各国的奔驰三菱和丰田,各类家用电器;县城乡镇村庄的水利发电、太阳能电站所提供的照明和电视……<br> 然而她的一位美国朋友却告诉她——文化背景一片驳杂,思想无章可循,既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为生活困难的人提供帮助体现了人类的善良,但帮助的前提应当是被帮助者自觉自愿的,或者是由他们提出来的,否则,再大的善良也有可能被视为敌意。<br> 这就是青朴,这就是西藏,和雪山一样纯净,和天空一样深远。他们把灵魂刻进佛经,刻在石头上,刻在日日夜夜迎风翻飞的经幡里。他们把牲畜的粪便收集起来作为燃料,生命的新陈代谢因而形成一个封闭系统,不对土地造成任何污染。他们死后把尸身撒向天空,让灵魂随风飘散,不沾染半点尘埃。他们在天葬台上将膝盖抵在胸前,蜷缩成腹中胎儿的模样。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br> 是的,西藏是纯洁的。藏民们虔诚的信仰告诉我,信仰是一种力量,信仰让他们接通未来,扫尽尘埃。你,我,习惯了追逐物质和名利的我们,会相信这样一群人,这样一个民族会违法乱纪,会坑蒙拐骗,甚至杀人越货吗?恰恰是因为信仰的缺失,什么都不信,我们才抱怨,才不平,才牢骚满腹,怨天尤人。<br> 那些朝圣的人身上很脏,但他们的心灵很干净!</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br> 宗教不是物质文化,甚至始终站在物质富足的对立面。宗教也不是强者文化,她是柔弱灵魂的庇护所。信仰属于无助的人,无望的人,无依的人,被抗压而力求挣脱的人,感受到人生苦难的人,被苦难、不幸所淹没、被不可抗力打翻在地的人,善良了还要再善良的人,贫穷着还将更贫穷的人……它跟挥金如土、重权在握——无关。<br> 下山的时候,我又遇见那位老阿妈。她扬起手,祝我平安。<br> 那手,粗糙,布满皱纹。</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格桑花)</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十一、那一抹纯净的蓝<br> 1、<br> 如同刻印在每个藏民心中的信仰,西藏的每一座山,每一座湖,每一块石头,每一声鸟的鸣叫,都与神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冈底斯山是众水之源,念青唐古拉山是大光明之神,冈仁波齐峰是雪山之王;拉姆拉错是吉祥天母,纳木措是天湖,羊卓雍措是牧场上的碧玉,而玛旁雍措则是喜马拉雅山山神女儿沐浴的地方。<br> 在西藏,我有种强烈的感受——这是一个物质与精神交错相融的世界,一个现实的人类与超现实的神明共存的世界。人像神灵,神灵像人。神明世界也如现实人间,它们也争斗、杀戮,嫉妒、怨愤;也劳作、收获、做爱、生儿育女;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高贵的,卑微的,冷漠的,流浪的……西藏山川瑰丽,土地灵秀,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些瑰丽的山川映衬了她的灵秀,还是生活在这块土地的人民成就了她的空灵。<br> 但我敢肯定,每一个走过西藏的人,他们的相机里、记忆中,保存最多的除了布达拉宫,除了雪山,一定就是那些蓝得让人心碎的湖泊了。<br> 她们有多美?<br> 就在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从羊卓雍措回到拉萨,他给我发来消息:“第一次见到羊湖,我感动到落泪。我从未想象世界上有这么干净的色彩,蓝得那么极致,那么不真实。因为那一抹纯净的蓝,我迷恋上了旅行。我渴望每一次行走都能像见到羊湖一样,连呼吸都不敢用力。”</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我去羊湖的时候下着小雨,过岗巴拉山,天空转而放晴。岗巴拉山海拔超过5000米,道路险象环生,阳光下,高原草甸伸展开无限浓稠的绿意。那山真高啊,云朵之上,窟窿之下,远远地一个黑点,以为是顶帐篷或者石头,绕过大半个山头才发现那是一头牦牛。山顶,有玛尼堆,巨大的经幡阵呼啦啦在风中翻扬。<br> 拐过垭口,你出现了。<br> 你在群山的拥抱里,在蓝天白云的倒映中。天空的蓝是结晶的宝蓝,你的蓝却是晶莹的瓷青。最优秀的画家也不能绘出如此瑰丽的色彩,再好的相机也无法定位你给我的冲击。你将自己融入到这片蓝天白云高山草地之中,绚烂、宁静。</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我沿着你的边缘行走,巴望着靠你近一点,再近一点,希望在你的怀里走得更远。<br> 我不知道你有多大,是否宽广到了天边。我走着,峰回路转,两百多公里长的湖岸线总也走不到头。偶尔,你消失在雪山群峰的后面,但很快,你又亮出了更加广大更加宽阔的水面、更加湛蓝的色彩。随时随地,你仿佛总有别样的风采。<br> 马匹、牛羊,斑斓的花朵。</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藏民们把你比作仙境,那些牛羊和花朵环绕你的身边灿若繁星。它们在你的注视下一定存在了好多年,你一定习惯了它们。我们的车从它们身旁经过,再大的声响也惊不动它们抬起头望我一眼。后来,我把车停在路边,来到它们中间。一个叫做拉康日苏的村庄旁边,几匹马跑过来,冲在我前面,似乎生怕我的到来搅扰了它们的悠闲。<br> 那个村庄我还记得,湖水直达村庄的房屋跟前。我蹲在那些花丛里拍照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在我没有来得及进入村庄的时候,雨又停了下来。高原上的雨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躲在树林子后面,偷偷地洒些雨珠,看见我有些窘迫的样子,便在林子里笑出声来。<br> 雨雾不会增添你的妩媚。你不需要妆扮。你最艳丽的时刻一定是在太阳初升或者日落那一刻。那个时候你才会把太阳和天空的色彩全部溶化成你最美的容颜。<br> 回到岗巴拉山山顶已是午后,高原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生地疼。气温很低,呼啸的山风从脖子开始呼啦啦直灌到脚底。湖边有转湖的藏民,据说你有灵性,一泓如镜的湖面可以照见活佛转世的方位。所以每有活佛圆寂,人们就会向你敬献哈达和宝瓶,重新开启的宝瓶里有你示现给人们的智慧和启迪。<br> 藏民们说你是一位女性,你线条曼妙,让人陶醉。也许你就是那块牧场上镶嵌的碧玉,或是群峰顶上永不凋落的冰雪,矗立千年,为人们许下虔诚的信念。<br> 那信念在燃烧,从蛮荒到今天。<br> 2、<br> 如果说羊卓雍措是湖,那么纳木措便是海。蒙古语叫她腾格里海,意思是“天上的神仙”。<br> 传说藏北羌塘草原一位美丽的牧羊姑娘,梦见自己和一位从念青唐古拉山下来的穿白衣、戴白帽、骑白马的男子偷情之后,生下一高大壮实、力大无比的男孩。他们的帐篷旁边有块巨石,下面一口井与大海相通,谁也不能搬动。那孩子只一抬,那块岩石便被抱了起来。他把石头放在旁边,向自家帐篷走去。忽听背后水响,滔天巨浪滚滚而来。他跑进帐篷背起妈妈,向高山跑去。水位不断上涨,他背来十八峰又十九岭,水挡住了。峰岭围起来的水域成了一座天湖,人们叫她纳木错</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这座生命的天湖属羊,每逢羊年,成千上万的香客潮涌而来,转山转湖,烧香礼拜。而每一天每一年,有数不清的人走近她的身边。无数双眼睛注视过她,见证过她;无数的文字和影视作品描写过她、渲染过她。<br> 我的文字是乏力的。<br> 我看到游客和朝圣的藏民们脸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朝圣者脚步轻盈,脸上写着藏传佛教的全部教义,而游客都成了孩子,海的孩子,水的孩子,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和天真。游客们把双手合拢在嘴边,对着湖水深处喊着叫出纳木措的名字。他们赤裸的双脚踩着缺氧的心跳,向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一路狂奔。</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浪打过来,从雪峰脚下,从云朵旁边,从深不见底的蓝色中间,翻卷着,涌动着,浩淼无边。<br> 大块大块的云朵被风揉碎了又合起来,合起来又分开,反复演绎着一出永不厌倦的魔术。成群的藏头鸥飞起来,因为云朵太低,以至扇动的翅膀刚刚脱离水面,就被云朵接上了云天。<br> 常居都市的人,纳木措的辽阔与壮美实在太过奢侈。</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我在扎西多半岛停留。湖畔有玛尼堆。信徒和游客每逢玛尼堆必丢一颗石子,丢一颗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年深月久,一座座玛尼堆被连接起来,成为一堵堵长达上百米、大半人高的玛尼墙。玛尼墙尽头有一红灰色山崖,五彩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扛着相机往上走,早上在那根那山口还下着小雪,此刻却烈日当头。汗出来了,泼啦啦状如雨注。血往上涌,心跳如雷。我把手捂在胸口,似乎一松手心脏就要从胸腔里崩出来。我张大嘴,希望能够呼吸到更多的空气——尽管越往上走,空气越是稀薄。<br> 一群讲四川话的游客从上面下来,我问上面好耍啵,得到的回答让我振奋。“好耍得很,拍出的片子是全景,大叔你快点走起。”<br> 到得崖顶,我认为自己刚刚走完了万里长征。</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一个藏民过来问我要不要经幡,我问多少钱他说十块。我把十块钱一幅的经幡展开来,两端绑上石头。蓝色一头象征天空,往上走系紧,黄色一头象征土地,在低处系紧。我开始往上爬,气喘如牛,两腿打颤,软乎乎像面条,踩松的石头哗啦啦往下掉。这是我在藏区挂的第一块经幡,也是唯一的一块。多少天后回到吉安,心里总惦记着它。<br> 雪山列列,湖水茫茫,苍蓝的天空之下,不知道那块五彩的经幡将给我带来怎样的好运。</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十二、大路朝天<br> 西藏有多少这样让人迷醉的湖泊?<br> 将近1600个!<br> 如果每个湖泊都有道路相连,如果每个湖泊仅仅看上一眼,你需要三年。<br> 藏语里较小的湖泊称“海子”,五色海,牛奶海,荷花海;较大的湖泊称“错(措),扎日南木错,当穹错,色林错。而纳木错是最大的错,当惹雍错是最蓝的错,班公错是最长的错,玛旁雍错是神圣的错,拉姆拉错是传奇的错.....广袤的羌塘高原上,“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她们是神灵们手中一面面的魔镜,也是藏民们心中一声声圣洁的祈愿。<br> 羌塘——藏北高原,冻土、高寒,人迹罕至。这里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面积六十余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国内许多个省份和国际许多个国家,而大部分却为无人区,一块广阔的不可耕的土地。<br> 苍穹闪耀着光辉,让矗立万年的雪峰昭然若揭。隆起的岩层,用缤纷和狰狞,记录下地壳挤压时的扭曲和断裂。大地高到不能再高了,夜夜吹拂的原始的风是一首旷古的歌谣,从未停息。<br> 这里苍凉壮阔,雄浑绚丽。西藏人写西藏的历史用了这样的文字作为开篇——此器世间为空寂无垠之体。十方风起,互相激荡,成为风轮,名风十字架。其色青白,性极坚硬,深六百万亿旬,广袤无量。其上水聚,成为大海,其中有须弥山,八万旬没入海中,八万旬拨出水面。<br> 进藏第十七天,沿青藏公路过羊八井、当雄,我登上了念青唐古拉山山口。<br> 拉萨于我渐行渐远。老何去了日喀则,许多他们去了珠峰。阿龙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拉萨。阿龙没有哭,也没有眼泪,他说他就这么坐在红山脚下,静静地坐着,望着布达拉宫,望着朝圣的人群和游人冗长的队伍,默默无言。而我,站在念青唐古拉山口,手可摩天。我看见千年的冰峰万年的雪花,日月的风霜里是绽放的雪莲花。我看见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仿佛一瞬间时光已穿越亿万年。</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这是远古的呼唤,这是千年的祈盼,这是一曲壮美的歌,人类心中永久的梦幻。我站在天地之间,面对茫茫苍苍的高原,我是山,我是海,我听得见亿万年来大地被挤压被冲撞时的震颤。<br> 亿万年前,远古大陆碎裂、漂移,印度洋板块向北挤压,挤进了欧亚板块的肚腹底下,陆地抬升,峡谷深切,银亮亮的山峰直指蓝天。山呼海啸,地动山移,刹那间沧海桑田。<br> 造山运动把无数的山体推向地球的最高点。接着,青藏高原信手涂改自己的作品,让草原延展,让河流倒悬。视野无限开阔,世界无限展开,这些浑圆平缓的山丘上,浅绿的草色从雪线以下直伸到天边,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河流从它们中间趟过,如藏民散开的发辫,如洁白的哈达披挂山间。</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它已经存在这么久了,而人类对它的认识似乎刚刚开始。最早在这里留下人类脚印的必然是远古的高原土著居民。往前,应该是把旧石器丢得遍地都是的早期智人。据说藏族的先民是被考古发掘确认的距今5000年的昌都卡诺人,而世界对于西藏认识的开始,最早也已经到了12世纪。我在瑞士人米歇尔·泰勒的《发现西藏》里读到了第一批进入西藏的西方探险家的冒险故事。那个时候,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刚刚结束,成吉思汗的铁骑正在欧洲广阔的土地上跃马驰骋,而一些西方冒险者开始把目光对准了这片旷古的高地。英国人克莱门茨.R.马克姆的《叩响雪域高原的门扉》则是近代西方人的冒险之旅。西方人进入西藏的起点都在喜马拉雅南麓的印度和尼泊尔。直到近100年以前,由青海进入西藏还仅仅只有一条古老、荒漠的唐蕃古道(现在的214国道),嫁给藏王的两位美女正是从这条道路走进了雪域高原。<br> 青藏公路1950年动工,1954年建成,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拉萨段2001年动工,2006年建成。两条高原天路克服冻土、高寒、缺氧、生态脆弱等世界级技术难题,贯通汉藏两地,成为藏区物质进出的大通道,因而也是中国境内最繁忙的运输线之一。<br> 所以一旦堵车就能见到一条由大卡车排列的超级长龙。<br> 黑色的沥青路面在雪山草原间起伏蜿蜒,草原把一片青绿延伸到雪线以下,银亮的雪山,散漫的牛羊,粉色的花朵,云影斑驳。我想起但丁:“我曾经去过受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br> 一路有游客停下来拍照。有执着的游客为了拍摄青藏铁路,把摄影器材搬到了半山腰,像位极有耐心的垂钓者,等候列车从雪山后面呼啸而来。将近两千公里的青藏线,风光无限,满眼都是风景大片。很难找到一组恰当、准确的词汇来描述在这条路上驾车的感觉,最好的表达或许就是游客们的形象总结——拿起手机或者相机,无需对焦,甚至不需要眼睛观察,啪啦啪啦一路拍过去,每一张都是美到极致的电脑桌面。<br> 事实是,翻过念青唐古拉山向北,游客就进入到了童话世界,神话世界。<br> 传说念青唐古拉和纳木错夫妇是神界贵族,草原是它们的牧场,四周群山是它们的佣人,专司牧马和山羊、磨糌粑,念青即藏语“大神”。念青唐古拉的另外两位夫人,一是羊八井的白孜山,一是尼木县玛尔姜乡的其姆岗嘎山。因为纳木湖与波吉神山偷情,生下一个私生子,妒忌的念青唐古拉一怒之下砍断了波吉山的双腿。从此巨人波吉山再也没能站起来,至今还躺在班戈县西南的草原上。念青唐古拉大神形象高大威猛,因他的狭隘与善妒,就愈发显得可爱而充满了人情味。念青唐古拉身旁有一座低垂着脑袋的山,那是他的儿子,因为一个劲儿地猛长,念青唐古拉说,你比我高了可不行,一个巴掌过去,作为儿子的那山就再也抬不起头来。而纳木错的另一次偷情却让这位大神后悔莫及。念青唐古拉有一次请纳木错北岸一座不大的一位神山扎古协助他对付经常偷袭他马群的达尔果雪山,答应扎古事成之后可以满足他的任何愿望。扎古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让和纳木错睡一觉。念青唐古拉答应了。约会的那天,一道艳丽的彩虹在纳木错湖面闪动,纳木错说,明年这个时候你到湖边来认领你的孩子吧,不过千万别带上你的弓箭。一年后扎古来到湖边,见一刚出生的半人半牛的怪物躺在路上,便用手中的箭射死了它。念青唐古拉告诉扎古,你射死了自己的孩子,而纳木错也因此再也不能生育了。<br> 很多时候我觉得藏民们一直生活在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中,生活在惟有超凡的想象力才有可能构筑的童话世界里。“这不仅是因为大地上的景物如同小说中的修辞,蓄满想象力,更主要的,是他们的现实中,包含着太多的魔幻色彩——至少对于我这样的过客来说。许多情节只有在古老东方的叙述中,才能出现。”<br> 青藏公路穿越青藏高原腹地。走上青藏线,就走上了文明的源头,走上了一条人类的使命感和沧桑感交融的通天之路。夕阳下,长江源头格拉丹冬、沱沱河,历史从这里而起而不息而色彩斑斓。我看见可可西里苍凉无边,彩虹划过马蹄眷念的草原,藏羚羊安详恬静漫步在只属于它们自己的家园。大约只有在可可西里,你才能感觉到地球是圆的,因为你看见到了真正的地平线。我看见昆仑山一座座银白的山峰被夕阳染成了一片橙红。我看见茶卡盐湖如天空之镜倒映着碧水蓝天。我看见蒙古王俺答汗和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漫步在青海湖边,而随后的西藏历史有如烽火云烟。我看见活佛仓央嘉措年轻俊秀的脸,正惆怅地回望着家乡门隅的草原。俺答汗赠与索南嘉措“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名号,自此西藏达赖喇嘛和班禅两大活佛转世系统一直延续到今天。</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游历西藏,不走青藏线是不完整的。<br> 一条神奇的天路穿越天高海阔。<br> 一条路就是一部历史,大路朝天。<br> 一条路连接过去、今天和未来,人间冷暖尽在其间。<br> 走上青藏线,走进可可西里,仿佛走到了世界的边缘,走到了爱和孤独的起点。我仿佛是在寻找一行足迹,一丝从未停下来的气息,爱的气息。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我,我感觉到我的灵魂被你牵引,正一步步走向深远,走向太阳远去的方向。</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十三、我为西藏祝福</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为这篇超长的游记打上最后一个句号,顿生空旷之感。西藏的存在是一个标本的存在,尽管关山阻隔,路途遥远,但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行进在这条神奇的天路之上。<br> 不曾走进西藏的人深信总有一天会踏上这片土地,每一个去过西藏的人都相信还会再来。<br> 旅游之外,西藏的意义在哪?我无法去诠释她,更不可能去书写她。我的文字试图谈论西藏——以一大堆的照片,以一路的颠簸、惊喜和感动。我知道,这是一场冒险,流于空泛和似是而非的危险。</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之所以有勇气写下这些文字,不是因为我在西藏看到了什么、理解了什么、懂得了什么,而是因为西藏的确可以告诉我们,她别样的风景之外,必定可以让我们明白些什么。她的政治,她的风习,她的历史,她的人群,她与别一民族不同的生活形态,一直在提醒着人们,在文明的进程中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br> 作家阿来说,西藏是一个形容词。他说,对于没有去过西藏的人,西藏是一种神秘,对于去过的人来说,却是更大的神秘。我们去过一些神山圣湖,去过一些有名无名的寺院,旅程结束,回到城市,除了路途的艰险和一些难以言状的震撼以外,你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去过西藏。因为单单用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是无法进入西藏的。太多的时候我们心中的西藏是一个名词,比如雪山、蓝天、湖泊,比如寺庙、喇嘛、布达拉宫,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境。所以,真正的进入“必要进入西藏这样一个巨大的形容词,接上诗意的氧气袋贪婪地呼吸。”<br> 有许多这样的人,出发前打印各种版本的攻略,在路上用手机不停地拍摄,回家后那些经历和图片便成了关于西藏的谈资,其中不乏类似盗宝一类的惊险和刺激。我也是,我希望从书本、从与藏民和喇嘛的交谈中了解西藏。然而惊鸿一瞥,浮光掠影,我与真正西藏的距离岂止千里。事实上,当你以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以一种只有自然景观才能给你惊喜的漠然进入西藏,西藏也就只能是一堆照片的存在了。但无论你游得怎样仔细,你有着怎样的惊奇和不解,西藏仍然以她宽广的地理,以她独自的生活——种植青稞,放牧牛羊,给酥油灯增加酥油,每天早起煨桑——而对进入她的所有人保持沉默。<br> 西藏的神秘更大程度上其实源于我们所秉承的文化形成的隔阂,她的美丽远在我们的文化之外。有人曾经问我,那些五体投地的朝圣方式,那些终身在青朴修行的人,怎样理解?以那样的方式朝拜佛祖意义何在?我也有过类似的疑问。任何强势的文化,任何在物质丰富得过剩面前无所适从的人们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我们出门有汽车,上楼有电梯,但很少有人愿意望一望头顶的星空。改革开放30余年,温饱、小康、翻两番,这些目标正在逐渐或者已经实现,但幸福感并没有伴随物质的丰富如约而来。我们得到的一定比那些心中只有佛祖的藏民们多吗?我知道一个事实,在我们衣食无忧之后,却更加愿意历经千辛万苦走进那块荒漠落后的土地,为那种原始和古朴,为那些除去肉身一无所有的朝圣的人群而感动而泪流满面。<br> 在那种原始和古朴面前,我们都变成了孩子。不再为衣食、房子、职称、提升而担忧的孩子,一群天真的孩子,大自然的孩子。<br> 龙安志,那个为了拍摄《寻找香巴拉》而舍弃所有的美国人,他说香巴拉是否存在、她在哪里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每一个到过西藏的人,能够把简单、平和、与自然生死与共的生活方式带回家——哪怕只是一点点。<br> 所有的旅行都不是奇迹,包括那些徒步进入西藏的人。因为西藏会用她的沉默和高峻,把企图走近她的人的雄心和意志修改为服从和虔诚。<br> 伟大的智利诗人聂鲁达表达过一种情怀:当诗人闭门创作的时候,人民在用胶泥、土地、河流和矿山来唱歌……而我总想创作出一种带着指纹的诗,一种带着漂白粘土的诗,水能盛在里面歌唱;一种面包的诗,大家能够充饥。只有人民的诗歌才能保留这手工的痕迹。<br> 土地、星空、河流,当鸟儿发出鸣叫的时候,人民正在用泥土创作自己的歌谣。<br> 如果说手工的作品才是大地的歌唱,带着泥土的芬芳,那么西藏,“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br> 然而进藏的路上我看到西藏的生活正在发生改变。手机、网络、电视,交通正大踏步地走向这片古老朴实的土地。雅安至康定、林芝至拉萨的高速正在修建,川藏、青藏高速正在规划。不久的将来进藏的道路将越来越畅达,而壮美的风景也将不在。<br> 西藏的自然景观如同西藏本身,具有极强的隐喻性,她的高峻和壮美反衬了人的柔弱和渺小,她使我们的旅行获得意义,也让生命听见了天地自然给予我们的启迪,因而西藏本身就是宗教,蕴藏着俗世生活的真理。<br> 我无力描述西藏,我的文字只是关于西藏的点滴记叙,点滴领悟,点滴思悟。我希望西藏的改变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我下次再去的时候,还能能够见到这些圣洁的雪山,这些古朴的村落,这些风中飘扬的经幡。<br> 我为西藏祝福。<br> 我为这个星球生活着还将继续生活下去的人们祝福。<br><br> 2016年8月</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