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随园,继续我们的课业学习生活。往日中大楼的一些教室,沉寂无声,现在又恢复了往常,同学们进进出出。晚上很晚了,教室里还有灯光亮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我们而言,已经参加过了农村的“四清运动”,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阶级斗争”,以为这事就过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未想到,马不停蹄,又开展了“忆苦思甜”的教育。一场接一场的报告会,占用了我们不少的课外时间,使我们的精力不能完全投入到学业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上布满星</p><p class="ql-block">月儿亮晶晶</p><p class="ql-block">生产队里开大会</p><p class="ql-block">诉苦把冤伸</p><p class="ql-block">万恶的旧社会</p><p class="ql-block">穷人的血泪仇</p><p class="ql-block">千头万绪</p><p class="ql-block">涌上了我的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当年十分流行的一首歌曲《不忘阶级苦》中的一段歌词,在广大的农村和城镇传唱,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与共鸣,成了“忆苦思甜”主题歌,风靡一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有人认为,这是政治家对社会上出现的一种不满情绪的转移。在人民群众生活极端艰难困苦的大背景下,发动了“忆苦思甜”,举行报告会,吃“忆苦思甜”饭,回忆在旧社会被压迫、被剥削的痛苦,联想新社会的幸福,激发人们热爱新社会的感情。并引用列宁的话,教导人们:“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此,当时全国城乡各地,都在积极的挖掘典型事例,现身说教。我们学校,也不倒外紧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大教室里进行忆苦思甜,政教系的一位年轻助教老师走上了讲台,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大概是徐州一带人士,他声泪俱下,回忆了在旧社会到处讨饭的苦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下面听的我们,也有跟着抽泣。这位助教老师说到新社会,就像进入了天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不多天,在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教室,登上讲台的,是我们班上的徐锦洪同学,也是声泪俱下,给大家上了一堂“忆苦思甜”课。他来自苏南江阴农村,他讲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好像也是旧社会的苦难,吃不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听着听着,不知怎么搞的,思想上忽然开了小差,想起了三年大饥荒我们村里的情景。不少人家携儿带女,外出逃荒,我母亲也带着我的三个年幼的弟弟,加入了这个凄凉的难民潮,沿路乞讨,一直到了黄河故道以西,历时几个月,躲过了春荒一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对徐锦洪的“忆苦思甜”,没有一点印象。但对他被列为全校“学毛选积极分子”以及入党,我记忆尤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学校要的有关徐锦洪同学的先进材料,还是学校党委宣传部和校团委的领导让我写的。那时我是校学生会分管宣传的一名成员,又担任校黑板报《南师生活》的编辑组长,负责出版,与徐锦洪又是一个班的同学。这也许是让我执笔写他的一个原因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与徐锦洪是同班,但不住一个宿舍,除了上课见面,平时交往不是太多,对他算不上什么的了解。写他的材料,完全是根据他平时记的十几本日记本。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包括对某个女同学的爱慕,都记在了日记本里。他的字迹不是太工整,看起来是有些费劲,我花了几天的时间,阅读,疏理,找出闪光点,最后写成了一篇上万字的材料。曾经打印出来,我原有一份的,几次转移,不知丢在了哪儿,很可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此,我对徐锦洪同学有了深刻的了解,更有了敬佩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想不到几十年之后,远在大西北边陲克拉玛依的他,却因关注一场风波,让他跌入了万丈深渊。被开除党籍,行政记大过,工资连降三级半,离开了讲台,由一名讲师,变成了打字室的一个工人,负责校对、印刷、装订。他的妻子张继红只是一个家属司炉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徐锦洪在给我的来信中说,咱俩大概已有十五六年没通信了。接着他告诉了我上述的处境。他说,我仍然保持了大学时代的基本优点,而且党性比大学时代纯。我这一生将全部交给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我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党和人民。当我听说发生了这件令人沉痛的事,出于对党和国家命运的关心,出于一贯的坦诚品质,我参与了“声援”和“募捐”。支部会要求表态,我说了心里话。谁知,这铸成了我的大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在信中还告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说公安局曾派人到单位查看他的档案,一看一片红,才打消了逮捕他的念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徐实在想不通,写信给在自治区气象局当领导的一个高中时的老同学咨询申诉。那位老同学转告他,处分是过头了,但考虑大气候,现在要重新做结论恐怕很困难,要他等一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徐锦洪又给我来信咨询,我也不能给他一个希望有的信息。除了一声叹息,我没有什么能力与别的什么办法去帮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申诉无门,极度苦闷的他,没有悲观消沉,而是开始了治学与科研。在《苏联与东欧问题》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写出了一部十八万字的《自学成才指要》书稿,后改定为二十八万字。上海华师大成人教育学院副教授叶忠海为他的书稿写了序。他的一篇“自学学”论文,获得了全国三等奖,因此,他也被推荐为中国自学学研究会学术委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与我同庚的徐锦洪给我来信说,他本来的治学与科研方向是科学社会主义,现转到了新学科《人才学》和《自学学》。他还打算写一部《社会主义权力论》的专著。说他在政治上、组织上、经济上被打入了冬天,但 从明年五十岁开始,他将迈入学术的春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我接到了徐锦洪的来信。不曾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写给我的来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讲到了一件让他不愉快的事,因为他不愿意全部自销出版《自学成才指要》专著,只好让它安息了。他坚定表示,不管遭遇如何,我都要孜孜追求事业上的成就。政治理论不去研究了,与它相爱三十年,于今年七月分手了。开始写小说,已写了一个中篇,题为《叛逆》,写理论战线反“左”斗争的,塑造一个忠于党忠于马列主义的理论战士形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同学还告诉我,他很想调回内地去,对这里已毫无留念之心,现在更想走,只是他背了一个政治大黑锅,人家怎么敢接受我呢?他要洗清它,不停地申诉。一有希望,他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之后不到一年,徐锦洪就不幸离开了人世。没有等到大气候的变化,丢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尚在读书的孩子,撒手人寰。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茫茫边陲北疆,到了冬天,成了冰雪世界,孤儿寡母,举目无亲,就像戈璧滩上被击伤了的一只孤雁,在旷野中寻求生存之路,一点微薄收入,今后如何度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徐的长子徐彦在给我的信中,沉痛地回顾了当时的情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四日这天下午五点,他父亲离家去班车站,准备乘车到市医院看病。班车站位于一个丁字路口,路面被冰雪覆盖,很滑,他近视眼,通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急速而来的客货两用车撞倒在地。半个小时后,病人才被送到了一个郊区的医院,家属知道赶去医院已经七点多了。由于没有及时的抢救,留院观察,一直昏迷,第二天再让转市医院,此时已不能手术。到了六日上午,他停止了呼吸,含恨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得知这个噩耗,我惊愕无语,不禁流下了泪水。这是一位什么样的老同学呢?我不由又想起了他带着妻小,远去大西北边陲克拉玛依前的一些工作和生活轨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六八年,徐锦洪和张诚等几个同学,被分配到了北京语言学院任教。我是前一年被选进了人民日报社当编辑记者的。到了星期天,我们老同学有机会相聚,很是高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久,他们就分别去了部队农场劳动锻练。一九七〇年八月,徐锦洪离开了河北宣化某部队。考虑到爱人张继红和小孩在句容农村,他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去了镇江地委工作,那样离家近一些。他担任机关党委副书记,不喜欢参加吃喝。有人对他投来了异样的眼光,成了另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五年全国农业学大寨,提出了干部要下去,生产要上去。徐锦洪热血沸腾,主动打报告请辞,去农村锻练,担任了句容县后白公社党委副书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年后,又调到了溧水县乌山公社当党委副书记。他看不惯干部的吃喝,不适应官场复杂的人际关系,再次打报告请辞,要求去县委党校当个光头教员。一九七九年九月,他如愿以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时,农村已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徐锦洪对此一时难以接受,给我来信表示了他的担忧:那不是资本主义了吗,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让他从不着边际的云里雾里的历史伟人书本里走出来,到实践中去,体察民情,顺应民意。……他未再提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克拉玛依市来此招聘党校教员,可以解决家属的农业户口问题。他应聘了,并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我。他要在那里更加的磨炼自己,发出光和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哪知他这一走,刚到十年就永远消失了,像天上的一颗流星。他的爱人张继红无比悲痛,来信告诉我:“锦洪在世时跟我讲过,打算在新疆工作十年回江苏,不能让孩子长期留在这里,不然死不瞑目!天晓得,他迷迷糊糊地先走了,永远,永远丢下了我们母子不管,也不问了……”看到这里,不能不令人揪心与伤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继红母子曾一度想离开那个伤心地,调回江苏老家。那时,我已不在江苏记者站了,苦于我的能力不够,就去请另一位老同学出面,一直没有下文,也就不了了之。未能把他们母子调离,我一想起这事,就有点内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知道的老同学徐锦洪,我心目中的徐锦洪。他的生命压缩了长度,是否提升了生命的质量与分量?留给历史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想,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人不管多么的显赫与富有;不管多么的卑微与渺小,都只是时空中的一粒尘埃,随着时代的气流,飘浮落下,皆化为乌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即使它,有幸掉进了小沟小河,也出现不了一个小的涟漪或一朵小的浪花。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或长或短,台上与台下,最终一个个都要谢幕,都要走向末路,谁也逃脱不了这大自然的规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九七年五月,我们老同学在扬州聚会。大家又想起了徐锦洪,要我讲讲他的情况。尽管他生前叮嘱我,不要把他的苦难遭遇告诉老同学,但我还是说了,引来一片叹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个月后,我接到老同学朱宗樑的来信,说到徐锦洪是一个悲剧人物。他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矢志不移忠于共产主义的共产党员。但正如霍守礼同学所说,他永远在政治上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朱宗樑认为,这个悲剧人物是有典型意义的。他写道,窃以为,凭着吾兄的才能和对徐君的了解,可否写一篇纪实文学或者写成一本传记则更好。这样做,既可告慰徐君的在天之灵,又可以作为朋友对他的纪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朱宗樑说,记得我家里曾保留徐锦洪一本日记。大学最后两年,我与他在一个宿舍,还是一张床,他住上铺,我住下铺。他曾美滋滋地将张金妹(后改名张继红)的信读给我听:你,一个大学生,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把你的终身大事落实在我的身上……至今犹历历如昨。离校时,徐锦洪将自己二十余本《日记》,一火焚之,以示“而今迈步从头越”。吾不忍,从其手中抢出一本以之留念。而今斯人已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朱宗樑的建议当然好,但我考虑了再三,还是未动笔。“大气候”依然如故,而他的悲惨遭遇,也正是由此而生,回避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如流水,又过去了十多年。二〇一二年二月,朱宗樑兄再次给我来信,同时邮来了当年他从徐锦洪手中抢出的一本日记本给我,以此催之,了其心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想到老同学朱兄,同徐锦洪一样,也是位重情义的性情中人,刚直不阿,学识渊博,其著述《语文教学微论集》,颇有建树,多次对国家级高中语文教材微观指瑕。对此,人民教育出版社总编顾之川先生亲自回信接受,认为朱老师的这些指瑕,“为我们对这套教材的进一步修改提供了借鉴和依据”。老同学朱兄不愧是一位学者型的江苏省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名耀业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哪知时过两年,我突然得知朱宗樑也驾鹤西去了,与徐锦洪相会了。对于老同学一个个的离世,我深感悲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都老了,到了风烛残年,想到该做的事,趁头脑清醒抓紧做,不留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有了上面的,我对老同学的一些回忆。这里不讲细节,只是概而述之,挂一漏万。还是回到随园时光吧!</p><p class="ql-block">(《我的历史碎片》中的一小节,2022,10)</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大楼(长耳摄)</p> <p class="ql-block">徐锦洪(1941~1993)当年送给我的,现在成了遗照(长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