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叶

羅 瓏(笔名 歆文)

<p class="ql-block">箬叶</p><p class="ql-block">打开词典,“箬”是这样注释的:箬竹,竹的一种,叶子宽而大,叶可以编制器物或竹笠,还可以包粽子……</p><p class="ql-block">竹子与梅、兰、菊被并称为花中"四君子",它以其中空、有节、挺拔的特性历来为中国人所称道,成为中国人所推崇的谦虚、有气节、刚直不阿等美德的生动写照。 </p><p class="ql-block">我无意寄情山水。我要说的箬叶,是我治安小学的学生。她,是我小学同学仕桓的女儿。</p><p class="ql-block">当初仕桓给女儿起名“箬叶”,也许未及考虑到竹子“谦虚,有气节,刚直不阿”等美德。因为这毕竟太大气了,一个农村的小女孩可能担待不起。也许,我的仕桓兄台起名时仅取箬叶“有用”之意:叶子宽厚,可做竹笠,是包粽子最好的材料;希望箬叶也能有宽厚包容之心,做一个对家庭对社会有用之人……</p><p class="ql-block">一九八零年,我调任治安小学校长。</p><p class="ql-block">“惭愧啊,按年纪我是哥哥,说当初我们是同学,可现在我是农民,你是校长!”仕桓举起手中的牛眼杯:“来,我们干了这一杯酒!”——到治安小学上任不到三天,仕桓就“按名索骥”找到了我。于是,“好朋好友,黄豆下酒”,我们小哥俩就这样碰响了相识后的第一次酒。</p><p class="ql-block">“我的哥,复课后向阳办了初中。你为什么不读书?当年治安那么多同学,你的成绩是最好的!”我端起酒杯回敬这个老同学。</p><p class="ql-block">“兄弟,一言难尽呐!”仕桓呷了一小口酒,才接着往下说:“你不知道,当年土改划分成分,我们家是地主。你们读初中和后来读高中都是通过政审的。我哪有机会呢?再说了,我当年得帮家里挣工分,得和爸妈一起养活这个家呀!”</p><p class="ql-block">仕桓家就在学校后面。就着煤油灯豆黄色的灯光,我们哥俩边喝边谈。也许是很久没有人愿意聆听的缘故,仕桓兄把我这个十多年没机会谋面的小学同学当成了诉衷肠的对象。谈及婚姻和家庭,他语调沉缓:父母做主帮他娶了现在的嫂子;由于受“未怀孩子不落夫家”习俗的影响,结婚快5年小箬叶才姗姗来迟;箬叶出生后生活刚刚相对稳定,他的父母却相继离开了人世……乘着酒兴,这位仁兄还谈及治安寨子的风俗人情。在清醒和昏沌的交错中,我只记住了仕桓兄谈到女儿箬叶时的神情:“我这个女很乖很听话,希望你多尽点当叔的责任”……</p><p class="ql-block">箬叶当时读四年级。这孩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她作文写得好。我常常拿她的作文作为范文讲评,要求同学们仿照她作文的写法,把同一个题目的作文写第二次、写第三次,直到达到我想要的结果为止。</p><p class="ql-block">我当然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箬叶——不是因为同姓,而是因了我和她父亲的同学关系,更是因了她的听话好学。三年后,我调到天峨县第二中学任教。我认定箬叶是个好苗子。我和仕桓谈到了这孩子的前途问题。老同学之间很容易沟通。她父亲终于同意,让我带箬叶到县城读初中。于是,这孩子和她的另一个小姐妹,成了我在二中时的学生。——学生跟着被调动的老师一起进城读书,这个现象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恐怕也不多见。</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调到南丹大厂矿务局任教。从那个时候起,箬叶淡出了我的视线。</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交通通讯阻塞。但不知道是天公作美,还是世事繁杂中也有阴差阳错——我碰巧赶上了箬叶结婚的大喜日子。</p><p class="ql-block">我是仕桓的同学,又是箬叶的老师,自然会被安排在客厅里坐主桌。主桌是婚宴的“门面”——重要的亲朋好友,都得往主桌上轮番排座。主桌有个特点,从开桌可以直喝到当晚的宵夜,只添菜不撤席,是名符其实的长桌宴。</p><p class="ql-block">“黎尚,罗老师是我的恩师,先把酒放下,我俩得给老师行大礼!”箬叶拉过黎尚的手,恭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感觉得到,客厅里的眼睛,全往我的脸上看。</p><p class="ql-block">“哦,是罗老师啊!”新郎上前一步,用他的双手握紧了我的双手:“箬叶,罗老师在平腊附中上我的语文课,还是我的班主任!”</p><p class="ql-block">这个时候最惊诧的是我!——新郎新娘竟然都是我的学生,世界上的事情竟会这么巧!</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仕桓站在了新郎新娘身边:“你们两个年轻人呐,按古例,你俩应当跪下给老师行叩首礼!”</p><p class="ql-block">我连忙高声止住:“使不得使不得!——这样吧,我们是师生,那就和上课时一样,你俩叫老师好,我答礼就好!”</p><p class="ql-block">“老—师—好!”问好声一出,我竟怔怔然忘了回礼——这声音是从客厅里几十号人的嘴里喊出来的!——我乃第一次,享受这崇高的问好……</p><p class="ql-block">主桌一侧的唢呐声在掌声中适时响起。我无法读懂唢呐吹奏的内容,但我可以意会唢呐吹奏出来的喜庆和祝福……</p><p class="ql-block">我乘着命运的小舟,在岁月的河道里随波逐流。岁月的流失和日历的翻动有关,和我悠然麻木的心态无关。</p><p class="ql-block">在悠然而又无为的麻木中,我人生的小船靠岸七十岁的渡口。</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我常会复盘微信,补回朋友的信息。这是对友情的敬重,也是对自己人性的敬重。</p><p class="ql-block">“老师,明天先到我家小坐,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可沁的婚礼。”这是学生箬叶的信息。这条信息,将我的脑水搅和成了一锅粥:箬叶的可沁要嫁人了。——箬叶这孩子总算熬出头喽……箬叶一再拒绝再婚,是什么原因让她把男人都想成了畜牲?可沁结婚之后,就剩她孑然一人过日子了。——这岁月硬生生塞给箬叶的孤寂,谁来帮忙打发?!</p><p class="ql-block">我是一九六三年移居天峨加朗的北流人。快60年了,我和壮族朋友们的关系,就像我是泥,朋友们是水;水和泥的混合体,就成了名符其实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最佳融合。“精通布依族语言”,是我颇有语言天赋的见证。我把天峨壮话称之为布依族语言,是有民俗专家的定论作依据的——</p><p class="ql-block">从血统、语言、文化、分布和社会经济各个角度上看,布依族和壮族同是古代的“百越”经过漫长的演变而来的。这个族群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同一个民族,不管是壮族,布依族还是龙族,岱族,其实都是一个民族不同的称谓而已。根据语言来看,他们可以分为南北两大系统,区别在于北部系统的语言没有送气的塞音,而南部系统咋有这种送气的塞音。</p><p class="ql-block">据专家考证:南盘江和红水河南岸的壮族与北岸的布依族语言相通,习俗相通。故国家于1956年决定创制壮族布依族拉丁化拼音文字时,采取壮文与布依文联盟的方针(壮族和布依族的自称都是POujai,国际音标相同无二)从古到今,南北两岸的两族人民有着密切的血亲和姻亲关系。</p><p class="ql-block">几十年来,我和壮族的同学、朋友、同亊亲如一家。不但布依壮说得无懈可击,我对壮家儿女的“娃娃亲”,“对山歌”和“未怀孕不落夫家”等等婚俗细节,也早就耳熟能详。</p><p class="ql-block">娃娃亲</p><p class="ql-block">娃娃亲指的是父母包办。</p><p class="ql-block">父母包办,首先是父母认定某家之某女适合做自家的儿媳妇。父母有了这个意愿,就请媒人登门提亲。这个时候的媒人,就是促成好事的月老。这个月老的主要作用就是负责传递男女双方家长的意愿。一旦谈拢,不论男女双方的年龄大小,便可定亲。于是,尚处于不谙男女之事的儿童少年,女的便有了“丈夫”,男的便有了“妻子”……</p><p class="ql-block">山歌定情</p><p class="ql-block">山歌定情和父母包办是壮族地区确定婚姻关系的“双轨制”。较之于父母包办,山歌定情彰显了自由恋爱的本质。山歌定情,更符合认识事物的规律:相识或者是陌生的男女通过赶歌圩或者是月夜山歌会,先是通过男女分边对唱初步认识。初步认识后,再通过男女对唱加深了解,增进感情,进而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p><p class="ql-block">走坡节也好,隔街对唱也好,即使是月夜歌会,一般都是男的先唱:</p><p class="ql-block">男:</p><p class="ql-block">山上坡顶百花开</p><p class="ql-block">见妹是个好人才</p><p class="ql-block">今天有幸见阿妹</p><p class="ql-block">妹想对歌就过来</p><p class="ql-block">女:</p><p class="ql-block">一把芝麻撒上天,</p><p class="ql-block">妹会山歌万万千。</p><p class="ql-block">不知阿哥唱哪种,</p><p class="ql-block">阿妹生性图新鲜。</p><p class="ql-block">男:</p><p class="ql-block">妹图新鲜哥新鲜,</p><p class="ql-block">哥用新鲜把妹连。</p><p class="ql-block">今日有缘逢着妹,</p><p class="ql-block">要唱三百六十天。</p><p class="ql-block">女:</p><p class="ql-block">哥莫慌,</p><p class="ql-block">这种想法欠思量!</p><p class="ql-block">三百几天都唱歌,</p><p class="ql-block">哪有功夫去种粮!</p><p class="ql-block">男:</p><p class="ql-block">唱歌先,</p><p class="ql-block">工夫不做丢一边。</p><p class="ql-block">功夫不做千年在,</p><p class="ql-block">风流没有几多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种集体歌圩似的唱和,一旦找准了自己的心上人,私下的约会就成了水到渠成:</p><p class="ql-block">男:</p><p class="ql-block">想妹多,</p><p class="ql-block">想妹整夜睡不着。</p><p class="ql-block">白天想到月亮起,</p><p class="ql-block">夜晚想到日爬坡……</p><p class="ql-block">女:</p><p class="ql-block">哥莫癫,</p><p class="ql-block">要知身体最值钱。</p><p class="ql-block">想鬼想怪不睡觉,</p><p class="ql-block">让妹心痛让妹怜……</p><p class="ql-block">——沐浴在自由恋爱阳光里的青年男女,爱情的果子才是最甜蜜的。箬叶,你和黎尚的结合难道是父辈为你俩指腹为婚?为什么那么不禁折腾?!</p><p class="ql-block">不落夫家</p><p class="ql-block">不落夫家,是指壮家女儿结婚未怀上孩子前不常住夫家,而是常住在娘家。</p><p class="ql-block">不落夫家这种婚俗并不是布依壮的普遍现象。据查证,不落夫家是一种陋习,是“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的一种风俗遗留。已婚女子在不落夫家期间,社会观念仍认为出嫁的女子是姑娘,仍有权与青年男子对唱山歌和进行其他的自由社交”。——女子享有这方面的权利,给了女人婚外情甚至婚外生育的机会。所以有经验的男方家长,一旦儿媳妇生了孩子,首先就得反复端详这个孩子像不像孩子的父亲……如果家公家婆稍有猜疑,一桩本应美好的婚姻就罩上了撕扯不开的阴影;一旦查实女方婚内另有所爱,轻者向女方索赔婚姻所产生的费用,重者直接离婚。</p><p class="ql-block">不落夫家的陋习,现在基本绝迹了。我曾经问过几个新婚小伙,新郎陪新娘回门后新娘是留在娘家还是跟着回来。被问者大部分会露出惊愕的神情:“老伯,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呀?送去以后就不要她回来了吗?我可不敢那样做——新婚嘛正热乎着度蜜月呢,你就把人家搁娘家了,那叫蜜月吗!”</p><p class="ql-block">也是啊,如果和现在的年轻人说结婚回门后,新娘子却住娘家了;以后想跟新娘子亲热亲热,就得像我仕桓哥当初那样,带上花糯饭,带上糯糍粑,不厌其烦地来回接送……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在编故事。</p><p class="ql-block">移风易俗,让陋习渐行渐远,这是布依壮婚俗观念的进步,也是社会风气的进步。</p><p class="ql-block">箬叶和黎尚从结婚到女儿出生,也就三四年时间,婚姻就彻底崩溃离析。这到底是婚姻陋习的因素,还是乱七八糟的新潮,给箬叶本该幸福的小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p><p class="ql-block">我曾多次劝过箬叶,找个合适的人一起过日子。但她每次总是淡淡的回复我:“谢谢老师关心,有女儿陪我呢……”</p><p class="ql-block">马上就轮到可沁这对新人给我敬酒了。女儿成家后,箬叶对自己是否再婚,又会有什么新的说辞呢?</p><p class="ql-block">可沁的婚礼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抒情温馨的乐曲如林下小溪,在洋洋喜气里浅吟低唱……</p><p class="ql-block">婚礼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p><p class="ql-block">“下面这个环节, 是新娘的父母给这对新人致祝福!</p><p class="ql-block">根据新娘的建议,欢迎新娘的妈妈先给女儿的新婚致辞!”</p><p class="ql-block">“感恩上帝给了我女儿!感谢女儿这二十多年的陪伴……幸不幸福是相对而言的。再幸福的家庭都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作为母亲,我祝愿我的女儿女婿婚后的每一个日子都风和日丽……”</p><p class="ql-block">箬叶的语气变轻,变缓。</p><p class="ql-block">不知是谁掐准了箬叶稍作卡顿的节点,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掌声。刹时,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断……</p><p class="ql-block">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一个中年妇女推到了发言席中间。他接过了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p><p class="ql-block">“各位亲朋好友,我是新娘可沁的父亲黎尚。我是父亲,却不配当父亲……”</p><p class="ql-block">——我惊愕了,惊愕到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就是当年去深圳打拼后来弃妻弃儿的大富豪黎尚么?——我的天老爷,你到底要给我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p><p class="ql-block">宴席大厅先是好几秒钟的静寂,接着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稍后便是群蜂倾巢而出般的哄乱,大厅里的人们全被淹没在杂乱的嗡鸣声中……</p><p class="ql-block">“各位嘉宾,请静一静!新娘的妈妈有重要的消息告诉大家!”</p><p class="ql-block">被议论充斥得嗡嗡作响的大厅逐渐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亲朋好友们,欢迎大家在下个月的今天,也是这个时间节点,再回到这个大厅里来——”箬叶这孩子,还很有说话的艺术……“见证我——的——婚——礼——”这拖长了的声音,竟然立马暂停了人们的呼吸……</p><p class="ql-block">“好啊!”有人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带头欢呼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掌声和欢呼声像海涛拍岸,大厅里刹时间沸腾了……</p><p class="ql-block">舞台中间,可沁和妈妈抱成一团;新郎跪在妈妈的身边,把抱在怀里的那束鲜花,献给了妈妈……</p><p class="ql-block">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仕桓老哥……你看见了么……你该开心了呀!”——我在心里呼唤着仕桓老哥的名字,自顾自地把那杯满得几乎要外溢的喜酒,敬给了我这位远行的本家兄弟……</p><p class="ql-block">我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朝礼台中间的一家三口行了敬酒礼……由衷的欣喜模糊了我的视线:</p><p class="ql-block">“箬叶,好样的!——你,无愧于母亲这个伟大的称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羅 瓏 2022-10-3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