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稗子仓

猴恋青峰

梦里梦外稗子仓 在滇西南普洱茶乡，有一颗璀璨的绿海明珠——思茅。在思茅城区东北部25公里、箐门口水库下游不远处的绿水青山间，有一个名为稗子仓的寨子。历史上的稗子仓，左下方不远处有个生产了上百年的造纸厂，右下方一两公里外是远近又名、茶马古道必经地汇马河。自小生活在中国茶城——思茅的马春花，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人生的脚步会在稗子仓这个小山村停下，像一棵稗子一样坚韧不拔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稗子仓是爸爸的外婆家，马春花对这里的最初印象是一道道水来一层层山，河水清澈，百鸟争鸣，蛙声一片，美丽喧闹祥和。六岁那年初夏，马春花跟随奶奶到稗子仓在舅爷家小住。20世纪80年代初的稗子仓，在刚刚包产到户激发起来的种粮积极性面前，更显得地少人多，施展不开手脚。许多人家儿多母苦，人们的生活依然十分贫困，住房的紧张不亚于传说中的上海和天津，一个农家小屋、两三个小小的睡房里，总是挤满了人。稗子是稗子仓的特产，哪怕把极其有限的一点点农家肥给了“宠儿”般被呵护的玉米地和水稻田，成片的稗子还是长得格外茂盛。虽然稗子的产量特别低，远近有名的“稗子粑粑”每年都占了稗子仓近一半的口粮，但仍然有不少人家要饿肚子几个月。许多孩子光着脚丫，穿着破旧的衣服，背着家里自己手工缝制的简单书包，但孩子们亲如一家，常常是成帮结队地去上学、做游戏。不仅仅冬季，大多数时间各家都是天黑后坐在油灯或松明忽明忽暗的光照下吃晚饭的。饭菜简单清香，“筷子打架”中混杂着一大家老老少少的说笑声，孩子们的吵闹声不时像小鸟喧腾飘出小屋。闭上眼睛，那欢乐的画面又缓缓地在记忆的河流里流淌。 舅奶去世早，舅爷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四五个孩子，马春花的奶奶作为他们的亲姑姑，就悄然揽起舅爷家的针线活，不时回去为孩子们缝缝补补。好在奶奶家与舅爷家住得不是很远，如果不带孩子，大人步行一个小时多一点时间就能到。一说起这些旧事，奶奶时常会给马春花念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说农村许多人家生活十分不易，要她学习农村孩子那种风里生雨里长、肯吃苦耐劳的精神，从小学会过俭朴的生活。
历史上的稗子仓，村前的小溪上曾有座石桥，据说是寨子里的富人家修建的功德桥。稗子仓坐东朝西，所以把村前的小桥叫做西桥。这座以方位命名的桥，其实曾有一个古雅的名字，仅从那寓意美好的古桥名，就可感知稗子仓的古老和厚重的历史渊源，以及基于“普度众生，济世为怀”禅宗佛意的慈悲情怀，从而触摸稗子仓从古至今的公序良俗。西桥古雅的名字即通济桥，意为河之通济甚便，往来通达，广济来往百姓，普度众生，济世为怀等。
白天，这座石桥成了寨子里颐养天年的老人们聚会、纳凉、聊天的集散地。每天午饭后，他们早早地坐在桥上拉家常、谈天说地。阳光爬到他们的身上，儿孙坐在老人的怀里、爬上肩头戏耍。浓郁的乡音夹杂呛人的旱烟味，在小溪上悠来荡去。有的老人不时得起身看看，去召唤跑远了的儿孙，招呼他们不要太捣蛋，要他们自己注意好安全。
通济桥最热闹的时候，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这个时候的通济桥，成了年轻人寻找自我、展示自我、倾泻情感、追逐爱情的大舞台。开始的时候，大家会聚在一起唱几段收音机里听来的港台流行歌曲，渐渐地便会开始有追逐嬉闹，但最迷人的是慢慢传来的声声叶笛和此起彼伏的山歌对唱声。年轻人有的是三五成群面对面的近距离对唱，有的是一对一手拉手深情对唱，有的则是隔着小溪水遥望对唱。真是无巧不成书，马春花表叔的媳妇，就是在那里被表叔对山歌唱来的。那时表叔歌声动人，表婶歌声甜美，最终表婶被表叔金屋藏娇演奏起锅碗盆勺交响曲。通济桥这道奇特的风景一直延续了许多年，转眼四十多年过去，那座老石桥早在2007年宁洱6.4级地震中不幸坍塌，取而代之是一道拦河坝埂把小溪拦腰挡住，形成一个几十亩水面的宽大池塘。
桥上纳凉聊天的老人，如痴如醉的山歌对唱者，也不知道更新了多少代、多少批。桥下的流水清了又浊，浊了又清；溪岸上的荷花红了又谢，谢了又红；溪水里的鱼儿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歌声依旧婉转悱恻，叶笛声依旧悠扬缠绵，只是那梦一样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再复返。 稗子仓最美是在春雨绵绵的日子，小山村空荡荡的，戴一顶笋叶帽，缓缓行走在悠长的村路上。那时的马春花是一个学前稚童，没有丁香般的幽怨，更不懂得雨滴弹奏青瓦、茅草房檐的韵致，只是被这个泼墨水乡画般的景致陶醉。一个人徜徉在淅淅沥沥的雨里，聆听雨滴在笋叶帽上面滴答呢喃。她似乎听懂了那童话般的语言，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常常忘记回家吃饭。
雨中的小山村宁静祥和，甚是温馨，石桥上黛青色的石板油光可鉴，上面的斑纹清晰灵秀，让人不忍踩踏。寨头那栋据说曾经是地主家的灰白色房屋，青灰的瓦，有点像徽式建筑的风格。房前屋后的小路旁，翠草间点缀的星星点点野花，让雨中静默的小山村多了几分生机，增添了几分色彩。黄昏，一家家昏黄的灯火从沉睡中睁开惺忪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村里人的喜怒悲欢。当袅袅的炊烟飘动，小山村渐渐活跃起来，一天的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呢。
那时的稗子仓，只有黄牛、水牛和毛驴，根本看不到汽车、马车，孩子们无所顾忌地在寨子里穿梭。寨子前面小溪边的池塘里种满了莲藕，令马春花非常向往。当表叔、表姑不忙的时候，就带马春花去采摘莲蓬。满池青碧半池嫣红，马春花忘乎所以地喊叫着扑向池塘。那时也许是为了保护莲藕，池塘里很少能找到竹排和小船，更多的时候是望荷兴叹。夏日的荷花含苞怒放，姹紫嫣红，一朵有一朵的风韵，一朵比一朵妖娆。盛开的荷端庄大方，半开的荷俏皮可爱，更像捉迷藏的顽童。凋谢的荷叶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女人“徐娘半老不可观”，可是残荷却有着诗画般独特的美。有的枝头只剩一两片花瓣在风中摇曳，却嫣红依旧，多像无韵的诗句。荷花让人爱怜，其孕育中的莲蓬更令马春花爱不释手。枝头擎起了拳头般的小莲蓬，就像宣誓示人：“给我一个微笑，让我还你一个奇迹。”莲蓬多像母亲的怀抱，莲子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多么踏实、多么香甜。
那时，一向爱花的马春花很少让表姑采摘荷花，却磨着让她给自己折一枝莲蓬。有一次马春花捧着青莲，泪眼婆娑。表姑诧异：“春花，你怎么哭了，是因为莲蓬籽没有成熟吗？”“表姑，莲蓬籽都有莲蓬妈妈的呵护，我却好多天没有听到妈妈的呼唤与爱抚了！”六岁的马春花跟奶奶到稗子仓，转眼之间快一个月时间，是莲蓬让马春花想起远方的父母。马春花的话惹得五岁就失去了母亲的表姑泪如雨下。那天回家，奶奶把马春花训了一通，从此马春花不敢再闹着让表姑带自己去看荷花，去采莲蓬。 到周末了，当民办教师的表叔就有时间带马春花去游山玩水。马春花最喜欢去稗子茂盛的小溪边捉水鸟、捡秧鸡蛋、摸小鱼。不远处的汇马河鱼蟹肥美，汇马河的支流箐沟盛产名叫“老抱手”的大石蚌（一种个头可以长到半公斤左右的蛙）。听奶奶讲，爸爸小时候常来这里捉稗子仓的尤物——“老抱手”和软壳螃蟹。闹大水的时候，软壳螃蟹不光河里有，连田地里到处都是。一顿饭的工夫，爸爸就可以鱼篓盈满，拿到村上卖给供销社的人或学校里教书的老师，卖得八九角或块把钱，就够爸爸到公社上中学一周的生活费。
秧鸡、野鸭等水鸟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把马春花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表叔带着马春花在稗子丛里穿梭，青纱帐般的稗子、野草；忽起忽落的水鸟、蚂蚱；自在游弋的青蛙、小鱼；肆意歌唱的知了、画眉；翩翩起舞的蝴蝶、飞鸟；深情恋恋的蜻蜓、蜜蜂……马春花欢快地和每一个小动物打招呼，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蝴蝶的舞蹈动作，笨手笨脚地和小鱼、水鸟斗智。贪玩的马春花常常筋疲力尽却一无所获，好多次还差点被鱼儿诱惑到河里深水塘去。
玩累了，马春花安静地趴在稗子草上缄口闭目。表叔连忙问她：“春花，你怎么了，被野鸭咬住小嘴了吗？还是被小鱼堵住了嘴巴？”“我听奶奶讲，天下的河流都是通着的，爸爸说思茅城东有一条洗马河。我在心里和爸爸说着悄悄话，河水不就把我的思念带给思茅的爸妈了吗？”“唉！不是他们不爱春花，更不是他们忘记了可怜的春花，爸妈也想念着春花呢。等雨水收了，进山的林区路干了，你爸爸就会骑摩托车来接春花的。”表叔默默地把马春花搂在怀里，一行热泪流淌在马春花的脸上。表叔一定也想起了天堂里的母亲。 后来表叔结婚了，连续生了两个孩子，对马春花更是疼爱有加。每次马春花和奶奶去稗子仓，表叔总给马春花捉螃蟹和抓“老抱手”。他总是笑着问马春花：“春花，你看我们这里多好呀，有你爱吃的稗子粑粑、螃蟹、石蚌，有你喜欢的荷塘、小桥、小河滩，别去思茅找爸妈了，给我做女儿，带表弟表妹一起玩吧！”那时，马春花总是红着脸着急地跑开了。
马春花做梦也没有想到，童年时表舅对自己说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马春花高中毕业未能顺利走进大学校门，也不忍心家境困难的父母拿出高昂的补习费让自己去补习高三。后来，在表叔的穿针引线下，马春花还真在稗子仓这方热土上扎下了根——做了一名乡村代课教师。教书教了七八年，赶上思茅城乡学校全面取消代课教师，稗子仓的小学校也“集中办学”撤并到村里。远离城市生活多年的马春花，没有选择回城里去找工作，而是选择留在稗子仓租地种植了十几亩新品种茶地，还引进外地良种种了近十亩稗子。她决心带领乡亲们搞多种经营走致富路。这期间，她第一次提笔写下了一首题为《稗子仓，我愿把青春献给你》的小诗。

稗子仓，我愿把青春献给你

我从车水马龙的城市而来

踏破翻山越岭的山路而来

追寻前辈上山下乡的脚步

放下舒适和安逸的环境

奔向你，奔向一个

大山深处的小山村

稗子仓，当我扑进你的怀抱

我青春的使命便已注定

我要为你的普及教育奉献

我要为你的脱贫往来穿梭

义无反顾，风雨无阻

稗子仓，我要走遍你每一寸土地

我要温抚你每一头牛羊

在美丽的大山深处

我要让你策马扬鞭

追赶迟到的幸福和甘甜

架一道彩虹，铺一条道路

开一剂良方，兴一方产业

打造出稗子仓特有的品牌

我要让你贫瘠的土地春暖花开

我要让你无数的村民安居乐业

稗子仓，我绝不是随便说道

我要在你的掌心深深扎根

与你同呼吸共命运

从今天到未来，一步一个脚印

不忘初心，开拓创新

稗子仓，我愿把青春献给你

回梦四十年时光，马春花离开三尺讲台后，竟然在村委会里干了二十余个春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躬耕乡村矢志不渝。”她收起翱翔的羽翅，相夫教子，默默为乡村耕耘。“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写下了第二首小诗——《稗子仓，我不会远走高飞》

稗子仓，我不会远走高飞

我愿意沿着乡村公路往来穿梭

走得再久，我也不会厌倦

您稀疏的点点星火

我愿意，以一棵稗子

融入另一棵稗子

以一头牛羊亲近另一头牛羊

我愿意与稗子丛站在一起

站立成阳光下的春秋爱人

我是一滴水，宁肯汇入祖辈的乡土

从不想奔向辽阔的大海

我是一片云，甘愿环绕稗子仓

从不想稗子仓之外的浩瀚世界

我是汇马河养育的儿孙

汇马河漂白了我守望的灵魂

从此，我的一颗赤子之心

便在这块热土深深扎根

不管贫穷落后，还是富庶发达

我都无怨无悔地与您风雨同舟

稗子仓，我不会远走高飞

稗子仓，与全国广大农村一道夺取了扶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但是，建设“美丽乡村”、实现“乡村振兴”、打造稗子仓“乡村旅游示范点”的蓝图又已经悄然展开，前路依然任重而道远。
初夏，细雨里的小荷还在轻舒腰肢，听着悠扬的鸟语蛙鸣，于是梦里梦外的稗子仓重临马春花的笔端，正等待她挥毫泼墨，带领乡亲们去开创一个个乡村振兴的新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