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刚上班,接到陈技术员电话,心中一顿,立马违心而又无奈地将通话切换成留言状态:正在开会,请稍后联系。我不想与他对话,因为,我说服不了他,也解脱不了自己。与其如此,通话何益。<br>说起陈技术员,脑子不由飞速回转到那个清苦而又激情的岁月。那一年,我刚从农校中专毕业,回小村当了农业技术员。正值青春年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br>那时,陈技术员是小镇派驻到村的农技员,查虫检病,一把好手,施肥打药,精准无误,深得群众好评。刚从学堂门出来踏上工作岗位的我,对陈技术员充满敬佩和崇拜之情,决心一定要向他学习,将自己所学的理论知识应用到田间地头,服务家乡的农业生产。<br>我自认为学习是相当认真的,不但跟随陈技术员到田地里去查棉花水稻油菜等病虫害,看禾苗长势和叶色判别是缺氮缺磷还是缺钾,还认真收集和抄写他开广播会的讲话稿和田间调查的数据……这样的日子辛苦、充实而又开心。这些经验的积累,也为自己后来能够独立开展田间调查和自主召开广播会打下了基础。<br>可是,好景不长。一件意想不到事情,让我郁闷、焦虑和担忧了一大半年。就在我进村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村里进了一批农药。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它的名字:西维因。粉状灭虫药,药味大,相当刺鼻,专治棉花红铃虫和棉铃虫。陈技术员将库房的钥匙交给我,说里面有西维因多少包,要分给全村13个生产队,多余的留村里备用。我唯唯诺诺接过钥匙,这可是我进小村干的第一件大事。心想一定要做好,决不辜负陈技术员和村领导的信任。<br>第二天,13个生产队的队长陆续来村里领药,我忙里忙外,搬上搬下,终于将药分配了下去。傍晚闲下来,到库房清点一下数量。不清不打紧,一清吓一跳。竟然与陈技术员给我的数量差了4包。4包药可不是小数字,一包100元,就是400元,要知道,当时我在小村一年的工资也只有1000元左右。这一晚,我整夜都不敢睡觉,回忆自己每发一个生产队药物时有没有错漏,第二天,又不动声色逐个询问领药人员,结果发现与我发放登记是没有什么问题的。<br>从此以后,这一大半年的时间,我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一是我刚进村,决不能让领导认为我不能做事,一做事就出事,并且出的是大事。二是400元,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对于一个刚出学堂门的青年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时刻担心村里农药结账日子的到来。三是无处诉说,不能跟领导说,不能跟同事说,更不能跟家人说,心中的郁闷只能一人承担。<br>到了年底,村里要结账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我,遇到了生命中的一个贵人,也是后来我和妻子的媒人——当时村信用社主任朱定涵。<br>定涵哥,为人谦和,待人真诚,重感情,讲义气,社会上有很多朋友,凡过河到小村都会在他那里落脚,而他和妻子腊贵姐都会不厌其烦地热情相待。他属性情中人,喝点小酒,偶尔乘着酒兴说些浑段子。也很喜欢唱歌,浑厚的男中音,时常引人驻足信用社门前。那时跟他学了不少流行歌曲。在小村那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能够结识这样一位老大哥,是我一生的荣幸,让我打开了视野,开阔了胸襟。我默默学习他为人处事、待人接物,那时,他俨然成为了我人生前行道路上的路标。<br>记得那天夜里,我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向他说明分药失药的原由,以及我目前的苦衷,请他帮忙贷款渡过难关。定涵哥并没有因为我年轻不懂事而看不起我,而是很理解我的苦衷,不但答应贷款给我,还向我承诺不向别人和我家人说起此事。写到这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在小村工作期间,我时常吃住在信用社,他和腊贵姐待我犹如自己一个小弟弟,特别的好。我已好多年没有见到定涵哥了,得抽个时间到朱河去看望一下他。<br>关于西维因这件事,有了定涵哥的加持,本以为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插曲。自从我与村结完药账后,陈技术员就找到我说,西维因这个事,我还要查。那时我很单纯,说账都结完了,还查什么?他坚定地说,我还要查。后来又有几次,他无厘头自然自语的在我面前说,因为前期工作太忙,脑子总是晕晕的。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br>后来,我突然感觉不对。西维因贷款一事,只有我和定涵哥两人知道,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结完账没有丝毫出入,是在情理之中,陈技术员应该不会有任何疑虑才对。而他这么关心这件事,是不是他早知道西维因少了数量。再往深一想,更加堵心。陈技术员只是交药库钥匙给我,并没有清点数量给年轻而又无知的我,也许库房的西维因本就比移交给我的数量少了4包。<br>然而,这也只能算是我自己的一臆想而已。因此,这些想法我只是放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讲,也不敢跟任何人讲。我一如既往地跟随陈技术员到转田间看地头,他明显对我有些不经意的客气,让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交往,有了一丝旁人无法觉察的尴尬。<br>这年年底,父亲突然找到我,平生第一次凶我,说我不踏实,天大的胆,竟敢贷这么多钱。我知道贷款的事暴露了。后来才知道,定涵哥为我好,认为这不是小数目,我小小年纪长期压着这个包袱怕我承受不了,感觉还是有必要跟家长讲。<br>不知道为什么,平生倔强的我,竟突然如江堤崩溃泪如雨下地在父亲面前痛哭起来。心中有愧疚,有委屈,有无奈。我哭着对父亲说,我知道自己不对,您让我读这么多书,刚出来没有为家里作什么贡献,还多出这么多债务,但,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想刚进村就因为这个事毁了自己的声誉。见我这样讲,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安慰我:吃一堑长一智,记住了就好!<br>后来,陈技术员调离了小村。再后来,我在小村当了主任,当了书记,陈技术员也来过小村几次,我都热情款待。我始终觉得陈技术员是个厚道的人,他曾是我的老师。世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个中原由也就无须深究。<br>再后来,我到乡镇,进机关,一晃就是20多年过去了,我和陈技术员天各一方,再无交集。今年上半年,我带父母到中医检查身体,碰到他带老伴看病,感觉很亲切,互想询问了一下近况。他说他和老伴近几年身体都不是很好,总是住院。同时提到原来在小村工作时有工资未领和一些账未结,希望我帮忙过问一下。我说可以,只要能帮到忙的我一定会帮。因时间仓促,我们只是互留了电话。<br>在这不久后的一天夜里,陈技术员打我电话,说一定要到我家里来。我说不用来,电话里说就可以了,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忙。经交流,一腔热情的我感觉他提出两个方面的要求我都无办法解决,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和遗憾。一是他未发的工资。他手中并没有工资凭证,只是凭印象说好象将工资凭证交给了村会计。我说这事有点玄,你跟会计联系,他认可或他手中有你说的单子,我一定想法帮你。但如果他不认可,或手中并没有你说的单子,这事就黄了。二是说他手中有小村几万元的发票没有报销。我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报?他说他忙,忘记了。这个理由让我感觉有点荒谬,但又不好明说。试想一下,30年前手中有几万元发票,那可不是一般的小事,那可是要吃不香睡不稳的。我只是对他说,村主任换了三四个,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我说现在几乎没有解决的可能。我反复跟他说这个道理,他就是听不进去,一直陷入自己想象的情理之中不能自拔。<br>放下电话,心中很不是滋味。当年那个田间地头指点江山的长者哪里去了,当年那个走村串户防虫治病的土专家哪里去了,当年那个让人敬佩令我崇拜的师傅怎么了!是生活所逼,还是病痛所磨。而这一切,也只能让我独自㥜叹。<br>说句心里话,我是一个比较念旧的人,我没有不接别人电话的习惯,特别是旧友故交。刚狠心地切换了陈技术员的电话,心里还是有许多自责:你就不能再跟人家解释解释吗?你就不能再与他交流交流吗?<br>然而,此时我只想隔着电脑银屏对陈技术员说:不是我不想见您,我是怕见了更让您失望;不是我不想帮您,我是真的帮不了您;不是我不同情你,我是真的希望您能全家幸福、平安快乐!<br>人活到一定的年岁,自会褪去生活中的枝蔓,让生命更加清澈简单,这与身份地位无关,与人情世故无关,不想多说废话,不想故做好人,不想苟且物事。<br><br>2022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