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崂山是座临海的道家名山,因工作忙,虽然去过青岛几次,但一直没能去看看。后来终于成行,心中很是兴奋。看看传说中的崂山道士,比较一下四川青城山和山东崂山的道教门派,听听和尚和老道打架的笑话,应该不错。</p> <p class="ql-block">遗憾的是这次崂山之行赶上了阴雨天,不过上崂山的公路修得非常好,雨中的路面犹如镜子般光滑洁净。路的一侧是怪石峋嶙,裸露在墨绿色的山林之间,另一侧则是波涛翻滚的大海,掀起阵阵泛白的浪花。远处则是黑色的山峰在轻纱般的云雾中时隐时现,缥缈的有些神秘,幽静的有些阴森。</p> 山路蜿蜒而上,没多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片开阔,一座大大的停车场赫然在目。靠山的一侧是一溜儿延伸过去的饭店旅社,很有些热闹。抬眼望去,路边的山坡被削平了一大片,上面雕刻着几个红色大字:海上第一名山。我不禁哑然失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崂山其实用不着这种广告性的标榜。 清静无为是道家追寻的一种境界,所以老道们历来都躲向深山。今天,一切都在改革,老道们开始向山外探头探脑了。商业氛围过于浓密,道士们的感官受到了刺激,熏染久了,无为变成了有为,甚至大有作为。我在四川成都的青城山,就被老道们花言巧语地骗走了三百块钱,不知道在崂山又会如何。 崂山的太清宫果然不清静。<br>我们的车还未停稳,立刻涌上来一帮女孩子,自告奋勇要当导游,当然要收费20元钱,还好并不贵。我选了一位面目还算憨实的姑娘,但先提出一个条件,我不提问不许说话,只管带路。姑娘先是一愣,但想到可以到手的二十块钱,也就答应了我有些另类的要求。看她那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说:这人有病。<br>我以为,佛寺道观是历史对后人的遗馈,慢慢地走,静静地看,沿着古迹去搜索历史,或许能够找到映照现实的某种启迪。背课文似的景观介绍可谓多此一举,更何况大量牵强的比附令人生厌。导游姑娘大概不理解这些。 迈上太清宫的台阶,我问了她一句:知道老子吗?她不屑一顾:老子是道家的鼻祖!我又笑着问:老子来过崂山吗?她顿时愕然摇头。她应该知道太清宫始建于公元前140年,西汉景帝时一个叫做张廉夫的大官儿来到崂山,搭一茅庵以求归隐,后几经修建成为太清宫。老子生辰虽无可考,而如今的说法又大都神秘杜撰,但就按孔子拜见老子的年代算,也应该知道那是公元前500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子不可能来过崂山。后来得知,那位姑娘是崂山渔村的村民,作导游是出来讨生活的。 据史记记载,老子出生在河南,没去过山东。当年老子看到世风每况愈下(周德衰),就骑青牛西去,路经函谷关,想出关但是没有护照(度牒),关长尹喜“强使著书”,老子留下了五千字的《道德经》后,就不见了人影,据说是“入大秦”了。经考证,东周列国没有这么称呼国名的,大秦很有可能是古罗马帝国。汉代说的大秦景教就是指古罗马的基督教。后来还有老子“化胡为佛”的说法,作为道家鼻祖的老子,最后到底是信道还是信佛,乃至信基督,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了。 导游姑娘默默地领我们走进了太清宫,内里殿堂真是不少。其中混元殿是供奉老子的宫殿,文昌殿供奉的三个神仙是文昌帝君,主保佑人类的功名利禄,左为文曲星右为武曲星,分别主管文武功名;财神殿的中间是财神比干,左为文财神范蠡,右为武财神赵公明;三清殿中间供奉元始天尊,左右各是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老子这时候是排第三位了);关岳殿供的是关羽和岳飞,取其忠义二义;后面还有供东王和西王母的殿。<br>这么多殿,供这么多的神仙,与佛教寺院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佛教供奉的只有佛、菩萨和罗汉,顶多还有一些保护神。他们的等级分明,由上而下的脉络清楚,供奉的目标一脉相承,戒定慧的信条是明确的。太清宫却囊括着商周乃至宋朝一千多年的历史,里面的供奉太杂,不只神仙,还有凡人。它们直指世间文武功名,福寿利禄,乃至君臣与人伦间的忠义。过于入世的功利倾向,道家作为宗教就令人怀疑甚至感到有些不伦不类了。 供奉老子没有错误。老子的学说源远流长,被推崇到神仙太上老君的至高无上,是唐朝的时候。唐朝皇帝姓李,而老子姓李名耳又叫李聃。出于君权神授合理性的考虑,老子成了唐朝李氏皇帝们的老祖宗。<br><br> 在混元殿前,我准备买香磕头,别路神仙不管,老子是一定要拜的。殿的院角有一请香处,上前询问得知三棵香五十块钱,心中暗自发笑想,这就开始搜刮民脂民膏了。按菜市场买东西的习惯心理,我开玩笑地和卖香的姑娘讨价还价,人家拒绝,无奈原价买了三柱香,神像前把头磕了下去。后面的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起身之后,早有一中年道士身旁等候,说道家香炉叫作祈福台,设在殿外,然后引我前去。那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大致的意思还是明白了,要想祈福全家,后面还有十分必要的程序。接着又领我到了侧殿,那是出售所谓法物和纪念品的地方。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热情如火,嘴里滔滔不绝地向我说明她那些神像、锦囊、金箔卡之类东西的极端重要性。我婉转地谢绝了,这地方不能冷言冷语,否则有麻烦。于是我灵机一动,说想看看柜台上的书,她欣然同意。摆脱了耳边的聒躁,我一本本地翻看介绍崂山和道教的书册。 道教源于本土且成教较早,西汉时期佛教东渐,加上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道释呈三足鼎立之势。隋唐以后,佛教在中国已经站稳了脚跟,但是信奉黄老教的前唐皇帝对佛教不屑一顾,很有些霸道。一些捧臭脚的文人甚至编造出释迦牟尼是老子儿子的故事。南齐道士顾欢《夷夏论》中说:道经云“老子入关天竺维卫国,国王夫人名曰静妙,老子引起昼寝,乘日精入静妙口中,后年四月八日夜半时,剖左腋而生,坠地即行七步,于是佛道兴焉。”看后不禁窃笑,被奉为混元上德皇帝的太上老君,难道也玩儿过自渎的把戏?有意思的是,《史记正义》中说,老子的妈怀胎八十一年后,跑到一棵李子树下逍遥,同样剖左腋而生下老子。但不知道当年老子之父是否也精入老子之母口中。 做样子买了一本介绍崂山的旅游书后,赶紧逃出殿外。雨还在漫漫飘洒,游人还是络绎不绝,太清宫的院落还是那么热闹。漫步其间突然想起,太清宫里怎么没有庄子?回头想问问那位导游姑娘,又一想,算了吧,她未必知道。 谈到道家,庄子是不可或缺的人,真不知道崂山为什么把他忘了。庄子的人生态度是超脱的,他追求的是一种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即便身在俗世也要返朴归真,去寻找生命的自然归宿。他视人间功名为粪土,恨不能鲲鹏展翅,逍遥万里。他俯瞰人生百态,脸上是一幅不相干的样子,怎能委委屈屈在崂山端坐让人供奉。 说老子后来化胡为佛,确实缺少证据,但庄子的思想还真有些贴近佛家。庄子讲的物我两忘,实际上接近了“空无”的概念;而在太空中那种逍遥,又十分近似于“涅磐”。即便是老子,骑牛向西入大秦,不是接近佛就是接近基督,涅磐与天堂都弥漫着逍遥气氛。<br>顾欢最后也看到了这一点,于是提出了佛道同源的说法。他认为:圣道虽同,而法有左右,泥洹(涅磐)仙化,各是一术。佛号正真,道称正一。一归无死,真会无生。在名则反,在实则合。也就是说,佛教以生为苦,追求涅磐和无生;道教以生为乐,追求仙化和无死。 但是就道家而言,老子讲无为,注重人在行为上冷眼旁观的超然物外;庄子讲自然,注重人在生命上的自由自在。如此一来,老庄都似乎与道教有些格格不入,也就难怪崂山太清宫里没有庄子的位置。即便是老子,太清宫无论怎样的大肆渲染和推崇,也与他的本义相去甚远。老子写《道德经》和庄子写《齐物论》的时候,绝想不到他的后辈子孙们会在太清宫里拼命兜售所谓的法物,更不会想到小道士们看那些花枝招展女游客时的色迷迷眼神。这些道士们或许已经修行到“忘我”,但这种忘我应当解释为,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在太清宫里为小道士们再演一出京剧《大劈棺》。 思想转化为宗教,宗教流行于社会,一定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民众对宗教思想未必能够深刻地理解,但是对宗教仪式却十分容易地接受。而宗教仪式一旦被世俗化,也就毫无例外地转换成大众功利性的祈愿和求赐,远离甚至忘却了宗教的原本。老百姓很少真正知道自己烧的是哪门子香,也就糊里糊涂地让那些老道和和尚骗取了钱财。转过来看,无论是哪个佛寺或者道观,断了香火,也就断了僧侣和道士们的饭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世上的有些事情,真的是不太好说。<br>无论如何,崂山不是仙境,太清宫更不是。 老子早就看透了人的欲望和相互倾轧,让他们去争斗吧,我走了,人间不过如此。“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br>庄子随后更看透了人与人之间虚假的仁义道德,返璞归真做他的逍遥游去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br>“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br>“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br>这些话我们真懂了吗?<br>老子骑着青牛西去,背影渐渐地融入夕阳的光霞之中,那是一种生命的潇洒和极致。 走出太清宫,秋雨淅沥依然。放眼远眺,太清宫东面那座云雾笼罩的西那罗延山上,有一座同样远近闻名的佛教华严寺,与太清宫遥相呼应。道家与佛家相互审视着对方,却忘记了反省自身。当年四川青城山发生佛道间地盘之争,官司打到皇帝那里,唐玄宗下诏书判定“观还道家,寺依山外”,这才平息了纷争。谁看不出这其中的利益冲突呢?佛道之间你追我赶的形影不离,就好像今天的麦当劳附近一定有肯德基一样。<br>由于阴雨造成的塌方,阻断了我们前去华严寺的公路。不去也罢,那里肯定也不是想象中的仙境。 离开崂山,我们在雨中驾车西行,奔向青岛的另一端,那是同样靠海的老城区。时已过午,大家都已饥肠辘辘,于是选了一家傍海的餐馆儿。等着上菜的时候,我抹了抹湿气朦胧的玻璃窗,依稀可见灰色海水的波浪,街道旁是打着雨伞的路人匆匆而过,侧面看去,一座高楼的墙上是巨幅的路易威登皮包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