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原

啄木鸟——6503013

任何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无论是渔耕樵读的后裔，还是游牧部落的子嗣，我相信，当他在朝九晚五之后的灯下，夜阑人静的时候，读到南北朝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一定会抬起头来，将向往的目光投向窗外，满天繁星的天际，仿佛那里有一片碧草连天的草原。 也许缘于种种的原因与局限，有的人一生都无法抵达梦中的草原，但想象中的那片金色牧场，一直都会是他一生中的“诗和远方”，在绮梦里一直都在深情地呼唤着他。 就像记忆深处，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晚饭时母亲的一声声焦灼而温情的呼唤。 这与族群无关。似乎在每一个人的脉管里，始终都奔涌着马背上牧人的血液与基因。 这与所从事的职业、位尊或位卑无关。是一种向往，一种寄情，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怀与情结。 我是在开都河畔出生，并在那里长大。小的时候，没有见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只见过被称作草湖的一片湿地。 我不知那片湿地，是否能被称作草原，但它确实是山外的一片冬季牧场。在我尚小且浅薄的潜意识里，那就是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 流年里，湿地花开花落，春荣秋枯，长着芨芨草，长着芦苇，长着蒲草，也长着甘草。在我的心目中，甘草是湿地里唯一有价值的植物，能改观一贫如洗的生活现状。 甘草的根茎，是一种祛痰止咳解毒的中草药。从春到秋，药材公司都在大路边上专门为收购甘草设点。收购站的院子里，甘草堆积如山，赶着毛驴车卖甘草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那时，我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学校星期天放假，我就掮起与身高不相称的砍土曼，顶着烈日，忍受着蚊虫的叮咬与袭扰，早出晚归，加入到了挖甘草的队伍。挖回的甘草，连夜剪去根须，剁成一截一截，扎成捆，拉到收购站卖了，换回的钱就可以补贴家用。有了这些不算丰厚也不算微薄的收入，清贫的日子就不致于捉襟见肘，父母不会再为一家人的温饱而抱怨，屋檐下也少了幽幽的叹息声。 年年春天，一群群的牛、羊、马，从那里起程，沿着转场的古老牧道，向逶迤的天山进发。秋天，那些毛色变得油亮的畜群，在南归的雁阵遗落的雁声里，还会回到那里。空旷的草湖里，就有了零零落落的白色蒙古包，袅袅的炊烟，渺渺的犬吠。 萧瑟荒芜的冬天，常常能看到醉酒的蒙古汉子，信马由缰，在马背上唱着蒙古长调，醉眼迷离，摇摇欲坠，走在灰白的小路上。眼看身子就要落下马鞍了，一翻身，又软塌塌的斜坐在了马背上。如此反反复复，在悲怆而忧伤的蒙古长调声中，一人一骑，渐渐远去。 老马识途，会驮着醉酒的蒙古男人回到蒙古包的。但年少懵懂的我，心还是一直悬着，担心那人会不会一不小心，失手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在朔风料峭的寒冬，将脆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个年龄段…… 那个年代，人们都在贫困线上挣扎。看见因酗酒而酩酊大醉的人，父辈们往往会甩下颇为不屑的一句微辞：“骆驼看见柳，酒鬼闻见酒。” 我不太懂，隐隐约约似乎又懂得了一些什么。我依稀感觉醉酒汉子的蒙古长调里，有太多的艰辛与悲伤。 儿时的记忆，朦胧而又深刻，是一种无形的浸润，无声的雕镂。就像草原深处覆满红色地衣的鹿石，黑骏马臀部烙铁留下的印记，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漫漶，岁月的苍桑。我在多年后忆起，仍有李白一千多年前的感喟与怅惘：“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我不懂蒙语，也不解语意，但自那长调低回而极富装饰性的旋律里，还是能捕获到逐水草而牧的族群集体记忆中的苦难与伤痛。直到今天，鬓角染霜，我仍在思考，万里归来的土尔扈特部落的后裔，他们不仅有口口相传的说唱《江格尔》，也有许多传唱经年的蒙古长调。或许英雄史诗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的灵魂，而长调，那舒缓绵长而声多词少的旋律，则是游牧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蒙古人舒泄情感，直达胸臆的一种传统方式。 真正走进草原的怀抱，直面草原，还是前几年的盛夏去天山深处旅行。巴音布鲁克，巩乃斯，那拉提，库尔德宁，唐布拉……像一幅幅色彩明快的山水画卷，展现在我的眼前。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草原——辽阔，苍茫，远处雪峰连绵，近处羊群像洁白的云朵一样飘过绿草如茵的草地，起伏的山岗上，有人打马而过……那情景，让不善饮酒的我微醺，沉醉；耳畔，似有黑鸭子组合的《牧歌》响起，并久久地缭绕，萦回。 回来后，我总是心驰神往，难以忘怀。便在十公里外的北山森林公园南缘，寻到了一处微缩版的草原。那里，有草地，有泉水，有胡杨，有时也会有蒙古汉子赶着北山动物园里的十几匹马和十几头牛，在那里放牧。当他感到孤独和寂寞，就会唱起苍凉的蒙古长调。因为他的蒙古长调，我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是一个有内涵又有故事的人。 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那里便也成了我心中的草原，让我完成了一次精神层面的身份转换与身份认同。我不再是一介风尘满面的大地行者，而成了想放歌的落拓不羁的牧人。 我深为敬仰的学者型作家余秋雨，在《中国文脉》一书里写道：“只要粗通文墨的中国人，一见相关的环境，就会立刻释放出潜藏在心中意象，把眼前的一切卷入诗境。” 我在那里，如同归隐，如同自我放逐，在胡杨树下搭起户外帐篷，在暮色里点亮太阳能灯，独自一人过几天远离人间烟火和嚣嚣市声的日子。我已很少写诗，可就在那里，我摒弃了思想的浮华，滤尽了情感的杂芜，修篱种菊，触景生情，还是写下了《牧人》—— 不知何故 我真心喜欢那片草地 芳草萋萋 生长着节节草，芦苇 还有开着黄花的蒲公英 喜欢夜宿那里 躺在橙色的户外帐篷里 听风，听雨 听虫吟鸟鸣 喜欢坐在青草之上 蓝天白云之下 读书，写诗 放飞无羁的遐思 没有一头牛 没有一只羊 那就放牧满天的繁星 无涯的流年，和四季 不知，人有没有前世 若有，我想我曾是牧人 赶着羊群，逐水草而牧 打马走过辽阔的草原 要不然，怎么在梦里 夕阳西下的黄昏 月亮升起的夜晚 会一次次唱起 古老而又陌生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