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其实是城的南山,说北坡时,暗地里已将自己当成了湖。也对,我们千百年来择流聚集于此,蒸腾沉淀于此,奔涌奋迅于此,与迭代风云共和长歌,向灿烂星汉澄澈心事,把高原群山拥为故地。如同我们说起秋时,暗地里已将自己当成了依山白日,东出西匿,助长催绿,颠烟荡雨,送别四季。 湖面常年映照着满坡草树的容颜,与其说映照,不如说是将记忆中的形色又一次浮现在柔和的波纹下,像一块巨大的屏,按照节令循环播放着那些编入血脉的图像。湖与草树比邻而居,熟悉到听见声音便能叫出名字。可当深秋再至,青黄丹绛、绯黛赭碧哗啦啦铺满北坡时,湖水顿起惊疑,他们慌乱拨开飘零堕水的枯叶,急促切换天高云敛的背景,匆忙校准投影映画的角度,陡然发现森列岸上的颜色,似乎已不是旧人衣冠。这更像是一队行客,跨越山海,横穿大漠而来,他们挑中这一坡向阳秋暖,驻足而顿,面湖而歇。一时间碧草上卧满驼色,长松下系满赤马,岩石间插满旗幡,坡坎边晒满衣衫,他们在林荫里打开酒囊传递一壶桂花陈酿,他们将银铃挂满树梢招引后至的同伴。 这顿是停顿,是万千旅程中的一程,碌碌人事中的一歇,没有偏安的决心,更无留宿的打算,似乎只等夕光散尽,便一齐收纳色彩,消弭声音,装敛气味,赶赴无边的暗夜。 阳光常年摹画着满坡草树的身影,与其说摹画,不如说是将想象中的模样勾勒在山壑之间,像匠工设图,将军布阵,草树闻令而动,用萌发去填满萌发,用繁茂去填满繁茂,用花果去填满花果,用凋零去填满凋零,行不逾时,动不越界。可当秋风再起,红枫举起哗变的战旗,梧桐挥动倒戈的拳头,银杏洒金聚众,芦苇捧玉求贤,图乱如浓墨坠水,阵崩似惊涛拍岸。斜阳霎时间脸红心骇,那些亲手画下的树已非树,草已非草,他们召精引魄,幻化人形,有游僧猩红的袈裟,有隐道青碧的长袍,有行儒斑斓的折扇。受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纷沓而至,默然而立,逼视日月轮转,逼视四季变换。 这顿是安顿,是天涯浪迹的猛然回首,是上下求索的释然了断,是慎终追远的寂然花开,是一苇以航的超然顿悟。怀摇落之悲,赴必死之宴。 多少历史的诡谲全由这一顿,多少迷人的世事全因这一顿。当年项羽在乌江边,远有江东千里,近有可渡独船,可他顿住了,回头以笑相迎刀弓如草的汉军,划开颈项将头赠与故人。历史的湖面映照着纵马逐鹿的他,宰割天下的他,烧宫屠城的他,坑杀秦卒的他,传说的阳光摹画着背约弑主的他,有勇无谋的他,刚愎自用的他,泪别美人的他,不知在晚照中倒下那一刻,他是否看倒了这些浮现的容颜,勾勒的身影。或许,只有血,像一颗断树的低头,只有根和年轮。 人成群走过北坡,乍见之欢,久处之悦,去故之悲,重逢之喜,随缘圣脱的意绪,鹰击长空的尘心,方向不同的脚印将满地落叶踩出同样的声音,像冰碎,如瓦裂。风起,草树躬身作揖,谢千里徙植的勇气,谢呕心营造的巧思,谢朝夕抚慰的深情。但即便吹剩最后一片叶,他们仍要高举祖先的血色,远年的烟霞,终生的信仰。 <p class="ql-block"> 城的南山,湖的北坡,秋的暂顿,时间的急流于此处生出涡旋,转瞬即逝的停留中,浊水飞花,泥沙反顾,碎叶狂舞。那一瞬间,水和一滴,沙和一粒,叶和一片是多么荒诞的名词和量词,他们只浮现容颜,勾勒身影,而忽略了水滴中暗藏着冰川的背影,沙粒上镌刻着巨石的纹脉,叶片里潜沸着故乡的归程。而我们,也只是自己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