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宠示帖》的流传

王建秋

王十朋《宠示帖》的流传王建秋 《宠示帖》是王十朋存世唯一墨迹，纸本行草书，是写给友人的一封信札。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在《宋人法书册》中。《宋人法书册》，清乾隆内府旧装，四巨册，收宋人书九十二叶，《宠示帖》在第三册第二十叶。现据《宠示帖》画芯上所钤的收藏印以及明清两代的一些书画著录，略述其流传如下： 《宠示帖》右下角及第十九行下分别钤有“浦江旌表孝义郑氏”朱文一枚，此是《宠示帖》上所钤最早一印，印主人系郑济，故知是札作为单片曾经郑济收藏，明之前不可考。郑济，生卒年不详，字仲辨，从宋濂学。明洪武二十六年召授左春坊左庶子，系浦江郑氏义门后裔。浦江郑氏以“孝义治家”闻名天下，自宋乾道以来，世称“义门”，元代两次旌表，明太祖亲赐“江南第一家”。从现存钤有“浦江旌表孝义郑氏”一印的其他法书来看，知郑济钤印时均漫不经心，不是歪了，就是印文不明或印泥颜色漫漶，有时还会钤出双影来。《宠示帖》中的这两处印痕，均因钤印过轻，印文不明，第二方还有些许倾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宠示帖》局部 《宠示帖》局部 另《宠示帖》右上端有“贞元”朱文联珠半印，此乃明王世贞用印。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南京刑部尚书致仕，嘉靖万历间文坛宗师，“后七子”的代表人物。与其弟王世懋（敬美）为有明一代大鉴藏家，现传世古代法书名画大都有其兄弟二人题跋。“贞元”语本《易·干》：“元亨利贞”，以喻春夏秋冬，借指时令的周而复始和天道人事的转换。此印语与王世贞的名与字合。王世贞《弇州山人题跋》卷六《宋名公二十帖》著录：王十朋者，字龟龄，乐清人。年四十七状元及第，又十七年而以龙图阁学士卒。所与书极辨者，不知何许人，想亦工佛法者，公可谓能卫道矣。……余初得十五纸于崑山六观堂周氏，内有不知名人及吕资政嘉问、钱枢密端礼。余恶吕之盗从祖公弼疏草而示王介甫也，钱之附汤思退而左张德远也，故汰之，并汰不知名者。寻得黄忠节一纸于曹进士茂来，虞忠肃一纸、范文正一纸于其后人，蒋宣之一纸、魏文靖一纸于从孙定鼎詹簿，遂倂旧所秘苏、米、薛三纸合之，得二十纸，吾家尔雅楼何必减吴兴墨妙亭哉！尤可快者，能汰钱吕作，书家一董狐耳。王十朋四十六岁中状元，六十岁以龙图阁学士致仕，命下而卒，此处著录有误。“余初得十五纸于崑山六观堂周氏”。崑山六观堂周氏即周于舜，弘治间进士周伦之子，喜收藏，人称“崑山周六观”，与仇英交笃。“六观”者，取《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据王世贞跋语，知《宠示帖》曾经周于舜收藏。王世贞与崑山周氏有交往，其常流连“六观堂”鉴赏书画并为之题跋，如《弇州山人题跋》卷二“题周氏交游书札”等。他们也常交换藏品，此《宋名公二十帖》就有十二纸之众来自“六观堂”（初得十五纸，汰去吕嘉问、钱端礼及不知名者三纸）。是《宠示帖》遂经王世贞之手与李宗谔《铜鱼帖》、范仲淹《师鲁帖》、苏东坡《坐主帖》、米芾《提举帖》、黄庭坚《花气薰人诗帖》、薛绍彭《大年帖》、沈与球《子明帖》、韩世忠《总领帖》、虞允文《九月帖》、汪藻《太虚帖》、叶衡《县尉帖》、蒋璨《绍兴甲子帖》、汪淮《竢罪帖》、张纲《钧听帖》、范成大《三月帖》、张孝祥《姨父帖》、楼鑰《叔清帖》、魏了翁《机宜帖》、张即之《引首帖》等一并装入《宋名公二十帖》这一大卷中。《宠示帖》自此便有了归属，并第一次被著录。此二十帖手卷，王世贞视为至宝，谓可与吴兴“墨妙亭”收藏相抗衡。二十帖中张即之《引首帖》现已不见诸书著录（吴其贞《书画记》记录二十帖时谓是帖“惜纸剥落耳”，估计后来便散失了），范成大《三月帖》今藏上海博物馆，另十八帖现均藏台湾故宫博物院，然也早已被重装并分入另册：李宗谔、苏轼二帖在《宋诸名家墨迹》；米芾、黄庭坚二帖在《宋四家墨迹》；薛绍彭一帖在《宋人书翰》；魏了翁一帖在《宋人手简》；其他均在《宋人法书册》中。又据台北故宫《法书新编》图录，所刊十八帖每帖首端均钤有“贞元”朱文联珠半印。可推知王世贞当时装成手卷时各帖之间均由隔水分开，并于每帖帖首与隔水接缝之处钤上“贞元”联珠印，以视合同。后各帖被后人分割，弃去隔水，遂留此半印。可知世间聚散终无定时，与人与物，道理一也。 王世贞像 吴其贞《书画记》卷四《宋二十名贤翰墨一大卷》：王梅溪《宠示帖》，书法熟健，长篇一气写成，盖法孙过庭《千字文》。……此卷向藏穹窿山王氏处，予欲观无由。庚子孟夏望日，张天容携访予于吴门之寓，赏阅终日，快事也。知吴其贞见到《宠示帖》时其尚在《宋名公二十帖》这一大卷中。“此卷向藏穹窿山王氏处”，穹窿山在苏州，所谓“穹窿山王氏”会否系王世贞后人？吴其贞，明末清初徽州古物商人，大约生活于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至清康熙十六年（1678）间。其往来于苏、杭、扬士大夫、官府、巨贾之家，与卞永誉、查士标、王鑑过往密切。其既是古物商人，又是鉴藏家，有藏书室名“怡春堂”。古物商人对书画进行著录很少见，《书画记》应是独一无二的一部。据其对《宋名公二十帖》的描述“庚子孟夏望日，张天容携访予于吴门之寓，赏阅终日，快事也。”知吴仅是观后记，此卷未经其收藏或转卖。《书画记》卷五又记有《王梅溪小楷书一小本》：“纸墨尚佳，系长幅切下裱成者。书谢侍郎李琳语，并书衔一。首识曰宋状元王十朋著书。书法妍媚，似学欧、虞二家。后有吴匏庵跋。”今已不得见矣。《书画记》成书何时不可考，是书随时札录，可能随作者去世自然中止。 《式古堂书画汇考》书影 《宠示帖》第一次被迻录全文是在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之十四中。据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对吴兴蒋氏密均楼藏本的影印本，帖中“漝麽”二字被误刻成了“濯磨”。无有鉴赏评语，可贵之处是其一并录下了“贞元”半印和“浦江旌表孝义郑氏”二印记。据所录“贞元”半印，知《宠示帖》其时已从《宋名公二十帖》中割出，又成了单片。卞永誉（1645—1712），字令之，号仙客，官刑部侍郎。《式古堂书画汇考》系汇辑前人书画著录诸书及其本人亲所见闻者而成（可知《宠示帖》亦非其家藏），特别是其收录了书画文本及题跋印记，体例完备，堪称集历代书画著录之大成，共六十卷，成书于康熙二十一年。 又顾复《平生壮观》卷三《简札杂书》：王十朋，字龟龄。《宠示札》，所与书极辨者，不知何许人，想工佛法人也。在《名公二十帖》中。《平生壮观》著录《宠示帖》，已归入《简札杂书》中，录语学舌王弇州。据著录，《宋名公二十帖》归入《简札杂书》尚有韩世忠、楼鑰、张纲、虞允文、蒋璨、沈与求、王淮、叶衡诸帖，其他已零星分入他处，且《平生壮观》未著录张即之一帖，故知《宋名公二十帖》已被分割，何人所为已不可得知。以上二条材料可证吴其贞对二十帖的著录早于卞永誉和顾复。顾复，吴中鉴赏家，生卒年不详，大概与吴其贞同时或稍晚。《平生壮观》共十卷，成书于康熙三十一年，所著录作品部分是其家世藏弆之物，还有些是其父祖弟兄辈所经见者。据其在《简札杂书》序文中所言“故见即记之，以延书道一脉”，《宠示帖》可能未经其收藏。 《宠示帖》局部 《宠示帖》局部 《宠示帖》右下端有“翰墨林书画章”朱文印、“无恙鱼雁形”白文印，左下角有“安仪周家珍藏”朱文印等三枚，均系清安岐用印。是继明郑济、周于舜和王世贞后，《宠示帖》接下来明确的藏家便是安岐。安岐（1683—？），字仪周，号麓村，又号松泉老人。原为朝鲜人，本系纳兰容若家奴，后以经营盐务致富，居天津。精书画收藏，其鉴赏能力有过人之处，经其鉴定并著录的作品大都真实可信，系清初大鉴藏家，与梁清标（棠村）、高士奇（江村）齐名。著有《墨缘汇观》四卷，而所著录作品，绝大多数系其自藏。《宠示帖》便著录于是书《法书卷下》：王十朋，《室铭帖》。白纸本，行草书廿九行。前书十朋伏蒙宠示室铭，后书右谨具呈，左奉议郎充集英殿修撰权发遣饶州军州事王十朋札子。帖有贞元连珠印，并浦江旌表孝义郑氏印。清乾隆弘历朝六十年，由于弘历本人对古代书画的极为爱好，法书名画遂大规模进入内府，有被指定献纳的，有酌情价购的，不一而足，民间收藏遂渐行式微。安岐晚年，经沈德潜、傅恒从中斡旋，将家藏书画悉数纳入御府，为清内府的收藏大大充实了基础。《宠示帖》便于此时进入内府，时间大致在乾隆十年（1745）前后。《富春山居图子明卷》上有弘历一段跋可大略窥知安氏家藏入内府事： 《富春山居图·子明卷》弘历题跋 越明年丙寅冬，安氏家中落，将出所藏古人旧迹，求售于人，持《富春山居卷》并羲之《袁生帖》、苏轼二赋、韩幹画马、米元晖潇湘等图共若干种以示傅恒，傅恒曰：是物也，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将安用之？居少间，恒举以告朕。朕谓：或者汝弗识耳，试将以来。剪烛粗观，则居然黄子久《富春山居图》也。“安氏家中落”实为欺人之语。所谓“怀璧其罪”，托言“求售”，询于近臣傅恒，乃安氏避祸之举也。丙寅即乾隆十一年，安岐的卒年亦当在这前后的一二年内，可谓“人琴俱亡”矣，一叹！乾隆朝曾两次对内府书画进行鉴定整理。第一次在乾隆九年，编成《石渠宝笈》一书，第二次在乾隆五十六年，编成《石渠宝笈续编》，由阮元、王杰、董浩等人负责，历时两年多始竣其事。其时《宠示帖》被著录在《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中。阮元奉敕修纂《石渠宝笈续编》时，随手记录所见，整理成《石渠随笔》一书，共八卷。是书卷三记录《宠示帖》在《宋人法书册》中，《宋人法书册》，四巨册，首宋徽宗书，止陆秀夫书，共九十二人。据张葱玉的著录，知《宠示帖》被编在第六十四位，在《宋人法书册》第三册第二十叶。于是《宠示帖》便再次有了自己的归属，自此再也没有流入民间。《宠示帖》又一次被迻录全文是在张葱玉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张葱玉（1914—1963），名珩，号希逸，南浔人，张石铭之孙，后居上海。精收藏，与庞莱臣、吴湖帆齐名。一九三四年和一九四六年曾两度被聘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故其有机缘能看到《宠示帖》真迹。《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系其晚年对古书画普查整理的一部著作，自两晋隋唐以来至近现代，共二千一百九十二件作品，基本囊括了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优秀书画作品，并详载每一件作品的名称、质地、尺寸、墨色、内容、题跋、印鉴、收藏单位、历代著录等，共五巨册。清廷灭亡，内府文物部分为溥仪携逃，散落民间。所幸《宠示帖》尚在故宫，与其它幸存文物被民国政府接管并就地成立北平故宫博物院。抗战时期，故宫文物南迁，《宠示帖》遂随其它文物自北平、上海、南京、四川诸地迁移，后又回迁南京，可谓颠沛流离，所幸均毫发无损。国民党政权离开大陆时，这批文物同时被携至台湾。一九六五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又称中山博物院，仿传统宫殿式建筑）建成，《宠示帖》遂与其他文物入藏此处。《宠示帖》自其诞生至今八百五十来年，其间被拼接、被分割，先手卷后册页，又经历兵燹战火，尚能流传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